作者:王守仁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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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文蔚(公元1487——1563年),即聂豹,字文蔚,号双江。江西永丰人。官至兵部尚书,太子少傅。1545年,被捕入狱。出狱即居家十年,后被起用为平阳知府,修兵练卒,整顿地方军务,颇有政绩。其学主张“归寂”之说,并在入狱后三年,著成《困辨录》一书,在“心即理”的基础上,提出了“归寂”说,表现出不同于王学的思想特色。但他对王阳明却极为崇拜,王阳明在浙江时曾与之相见,王死后,聂立位北面再拜,始称门生。参见《明儒学案》卷十七。
[原文]
春间远劳迂途枉顾,问证惓惓,此情何可当也?已期二三同志,更处静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见,以求切靡之益。而公期俗绊,势有不能,别去极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笺惠,反复千余言,读之无甚浣慰。中间推许太过,盖亦奖掖之盛心。而规砺真切,思欲纳之于贤圣之域。又托诸崇一以致其勤勤恳恳之怀,此非深交笃爱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惧其无以堪之也。虽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辞让为乎哉?其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岂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
[译文]
春季,有劳您自远方绕道光临寒舍,又不知疲倦地问辩求证,此等真情,我岂敢担当?本来,我与几位朋友相约,找一个安静之所,住上十天半月,探讨一下我的现点,以便在彼此切磋中有所裨益。然而,您因公务在身,不能久留,分别后,我郁郁寡欢,若有所失。忽然之间收到您的来信,前后数千言,读后甚感欣慰。信中对我的过奖之处,不过是您对我的鼓励提携之情。其中的规劝砥砺,真切感人,是想促进我入圣贤之列。另外,又拜托崇一,让他转达您的殷切关怀,若不是交往亲密,爱心深厚,又怎能如此?我既感激又愧疚,担心辜负您对我的一片心意。即便这样,我又岂敢不鞭策勉励自己,而只在那里感愧谦让呢?您认为“子思、孟子、周敦颐和二程,他们无意于在千年之后遇到知音,与其让天下人都相信,倒不如让一个人真相信。道依然存在,学问也依然存在,全天下人都去信奉它不为多,一个人真信它也不为少。”这固然是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但世上浅薄鄙陋之人又怎能明白这一点呢?而在我而言,其中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的现象,并不是斤斤计较于别人是否信奉它。
[评析]
百川源流虽有不同,但都归于大海,大海并不以“我”为大;百家从事的事业不同,而都以治世为要,治世并非都是图谋称王称霸;《诗》、《春秋》的创作虽不同时,但都是在衰世中创作出来的,它的创作并没有考虑后世人奉其为经典。事物的效果并不一定与动机相符,是非曲直还得历史作评论。
[原文]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说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杀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呜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
[译文]
人即天地之心。天地万物与我原本是一体。平民百姓遭受的困苦荼毒,又有哪一件不是自己的切肤之痛?不知道自身的疼痛,是没有是非之心的人。人的是非之心,根本不须考虑就能知道,根本不须学习就能具备,这就是所谓的良知。良知存在于人心之内,没有圣贤和愚笨的区别,古今天下都是一样的。世上的君子,只要一心致其良知,就自然能辨别是非,具有共同的好善厌恶之心。待人若待己,爱国如爱家,从而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若能如此,想让国家治理不好也办不到。古人看到善就象自己做了好事;看到恶就象自己做了坏事;把百姓的饥饿困苦看成是自己的饥饿困苦;只要有一个人没有安顿好,就觉得是自己把他推进了阴沟。这样做,并不是想以此来获得天下人的信任,而是一心致其良知以求自己心安罢了。尧、舜、禹、汤等圣人,他们说的话百姓们没有不信任的,这是因为,他们所说的也只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他们做的事百姓们没有不喜欢的,这是因为,他们所作的也只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因此,他们的百姓和乐而满意,即便被处死也没有怨恨之心,百姓们获得利益,圣人不引以为功。把这些推广到蛮夷地区,凡是有血气的人无不孝敬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的良知是相同的。哎!圣人治理天下,是何等的简单易行!
[评析]
一天,田子作完功课后对同学说:“尧时天下太平。”宋子说:“圣人的治理,是否就是为了达到天下太平?”彭蒙在一旁抢着说:“这是圣法的治理,不是圣人的治理。”宋子问:“圣人与圣法有什么区别?”彭蒙说:“圣人的治理,只能治理一代,而圣法的治理,则是无往不治。这是惠及万代的事,也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可见,圣人之所以成为圣,是因为他得了圣法的缘故。
[原文]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于誉。损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译文]
时光流逝。后来,良知的学问不再光明,天下之人,各用自己的私心巧智彼此倾轧。所以,人们各具自己的打算,于是,那些偏僻浅陋的见解,阴险诡诈的手数不计其数。一部分人以仁义为招牌,在暗处干着自私自利的事。他们用狡辨来迎合世俗,用虚伪来沽名钓誉,掠他人之美来作为自己的长处,攻击别人的隐私来显示自己的正派。因为怨恨而压倒别人,还要说成是追求正义;阴谋陷害,还要说成是嫉恶如仇;妒忌贤能,还自认为是主持公道;恣纵情欲,还自认为是爱憎分明。人与人之间彼此蹂躏,互相迫害,即使是骨肉之亲,互相也不能没有争强好胜的心思,彼此间隔膜丛生。更何况对于广大的天下,众多的百姓,纷繁的事物,又怎么能把它们看作是与我一体呢?如此,天下动荡不安,战乱频频而没有止境,因而也就见惯而不怪了。
[评析]
善于治国的人,政令明确,所以不需要施用智谋和计术;朴实忠厚的人,不善于机巧和权变,他们在道德准则面前就感到畏惧;奸诈虚伪的人,善于伪装自己却不能保护自己,最终总是逃不脱法律的制裁。所以,尧舜时只需要把道德摆在第一位,如今不得不把法律摆在前面。
[原文]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呼?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于祸而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译文]
托上天的洪福,我在偶然间发现了良知学说,认为只有致良知后天下才能得到治理,从而清明太平。所以,每当想到百姓的困苦,我就十分沉痛,于是,我不顾自己是个不肖无才之人,希望用良知来挽救百姓,拯治天下,也是不自量力。天下人看到我这样,于是都来讥讽、诽谤我,说我是丧心病狂的人。哎,这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我正有着切肤的疼痛,又哪有空闲对别人的讥讽斤斤计较呢?如果有人看到他的父子兄弟坠入深渊,一定会大喊大叫,不顾弃鞋丢帽,奋不顾身地下去解救他。士人们看到这种情况,则在一旁作揖打恭,谈笑风生,认为这个人丢弃衣帽、大喊大叫,一定是个精神失常的心。看到有人落水,依然在那里礼让谈笑而不去救落水之人,这只有没有亲戚骨肉之情的山野之人才这样做。但是,孟子已说过:“无恻隐之心,非人矣。”如果是有父子兄弟爱心的人看见了,一定会痛心疾首,奔走呼号,竭尽全力,乃至爬着也要去解救他们。此时,他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哪还有精力去在乎被讥笑为精神失常呢?又岂会去期望别人的信或不信呢?唉!如今虽有人认为我是精神失常的人,也无关紧要了。天下人的心,都是我的心。天下的人中也有精神失常的,我又怎么不能精神失常呢?天下也有心理变态的人,我又怎么不能心理变态呢?
[评析]
王阳明创立心学体系后,并没有立即为朝廷所推崇,也没有从根本上动摇朱学的官学地位,相反被程朱的信徒指斥为“伪学”、“异端”,王阳明甚至被诬为“病狂丧心之人”。为了免遭压制和打击,以求心学的倡扬,1514年王阳明转任南京鸿胪寺卿后,汇集有关朱熹论心性修养的34封书信编成《朱子晚年定论》,阐发前人提出过的朱、陆“早异晚同”之说,试图以此弥合朱、陆的差异。而这种“朱陆差异”说,无论在论证的方法还是在内容上都有较多的差误,时人即有指出者。但明中叶后,随着心学的繁盛,此论却影响极大。
[原文]
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陷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且诅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曰言:“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者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译文]
春秋末年,孔子积极推行他的政治主张,其时,社会上人有的数落他阿谀奉承,有的讥讽他花言巧语,有的诽谤他不是圣贤,有的诋毁他不懂礼节,有的侮辱他是东家的孔丘,有的因妒忌而败坏他的名声,有的憎恨他而要他的命,即使当时象晨门、荷蒉这样的贤明之士,也说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他的弟子子路虽学有所成,尚且还不能对孔子完全相信,孔子去见南子,他表示极大的不满。孔子的“先正名”竟被子路说成是迂腐。可见,当时不相信孔子的人何止十分之二、三呢?但是,孔子依然汲汲遑遑,仿佛在路上寻找失踪的儿子,成天四处奔波,坐不暖席,这样做难道是为了别人能了解、相信自己吗?究其原因是因为他有天地万物一体的仁爱之心,深感病痛紧迫,即使不想管也身不由己。因此他说:“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哎!若非真诚地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人,又有谁能理解孔子的心情呢?世上如许“遁世无闷”、“乐天知命”的人,自然可以“无入而不自得”和“道并行而不相悖”了!
[评析]
孔子在政治上失官后便开始周游列国,前后十四年奔波于中原各国之间,企图实现他的政治抱负,但最终仍怀才不遇。回鲁后他把余年之力集中于教学和整理古代典籍上。孔子一生,道路坎坷,惶惶然奔走列国而得不到重用。但他并不悲观,始终怀有一种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精神。他勤学不辍,诲人不倦,对社会事务怀有极大的热情和责任感。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原文]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徬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共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嗟乎!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译文]
鄙人无才,岂敢以孔圣人的道作为己任。仅是我心中也稍稍知晓身上的病疾,所以才徘徊不前,四处张望,希望寻找到一个能帮助我的人,和我并肩设法消除我的病疾。如今,若能有志向道合的杰出人才来扶持匡正我,共同使良知之学光大于天下,让全天下的人都懂得致其良知,藉以彼此帮助、启发,剔除自私自利的毛病,将谗言、嫉妒、好胜、忿恨等恶习荡涤干净,以实现天下大同。如此,我的精神失常将会即刻痊愈,再也不会有心理变态的反常现象了。岂不快哉?哎呀!现在在天下真要寻觅志同道合的杰出人才,除了您我又寄希望于谁呢?您的才能和志向,足以能够拯救天下受难的劳苦大众。如今,既然明白一切皆在我心,不必向外索求,根据这个并加以发展,就如同江河决口入注大海,还有什么能抵御呢?正如您所言,即使一个人真信奉也不少,为倡明良知学,您又能辞让给天下的哪一个人呢?
[评析]
古代圣人,所以不畏艰难和曲折,苦苦上下求索,正是为了教化于世,拯救于民。为天下人的忧虑而忧虑,是个人的快乐;为天下人谋求福利的辛苦,是个人的幸运。在圣人的心目中,只计算运气的周转规律,不计算命的坎坷得失。
[原文]
会稽素处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云尔。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歧执笔,又不觉累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译文]
会稽素有山清水秀之美称。深林长谷,比目皆是。春夏秋冬,气候适宜。安居饱食,幽静无声,良朋聚集,讲明道义,这是多么的逍遥自在!天地之间还有比此更让人感到高兴的吗?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我和数位同志,正想按照孔子的话去做,又哪有空余时间去向外寻求呢?唯独这切肤之痛,却不能无动于衷,所以写了上面的一番话。咳嗽又加上暑热,对写信我心灰意懒。您派人远来,逗留月余,临行执笔,不觉间写了这些。毕竟我们相知甚深,虽谈了这么多,仍觉言不尽兴。
[评析]
孔子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生难得一知音,酒逢知已千杯少。阳明先生即使身有小恙,仍与朋友作长篇笔谈,且言犹未尽,意兴盎然。古来学者的心境都是如此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