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孩C月光也会孤独(2)

作者:康沛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21:10

|

本章字节:9156字

那天,她没有来上晚自习。我还以为她是惯例的逃课,但听到救护车远远呼啸而来的声音之后,才猛然惊觉,也许是她出事了。


几天后,听同学说,她那天自己走到学校旁边公园的湖边,一头就栽了进去,好在湖面结冰,她的身体没有沉底,只是头被破裂的冰面划了一个大伤口,流了好多血,当场就晕了过去。公园里的管理员发现了她,及时跑到学校传达室通知了校方,她才被送到了医院。


事发后,她的男朋友若无其事地继续着他的生活,还作为篮球队的主力参加了一个比赛,并没有去看过她,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有时候班里其他人说起,他就沉默,好像故意要跟这件事扯清界限似的。


我去她家看她,见到了她的奶奶、她家里的司机和佣人。她奶奶是一个可爱而温顺的老太太,一头白发,面色红润,手握念珠不停把玩。对于孙女的恋爱事件,她没有以长辈的姿态去训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悉心照料,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则是又和蔼又有距离感。


她奶奶走出房间以后,她跟我哭诉:“我把我能给的一切都给他了,只想要一点点回报,为什么就得不到呢?我都这样了,还不能引起他一点注意,我不知道人的心可以这么冷!”


等她平静一点了,又说:“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你们的,你们不向男朋友要太多,反而得到了更多。你们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和男孩儿相处,他们才会高兴。你说到底是不是我家里的原因,我爸妈离婚让他看不起我,还是说我自己的性格本身有问题?”


我当时想说的是,其实我从未想过怎么让我的男朋友高兴,只是觉得和他相处,自己会高兴,所以才答应和他在一起的。有时候,越是要,越是不一定有。


但看着哭得绝望的她,我不知怎么开口。


然而,等我长大了一点才知道了另一件事。对于敏感者来说,年轻的时候用懵懂的方式去经历爱,以后若是真正的、成人世界的爱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以前的那点经历,还是不可能给自己包裹上任何免疫力的。


爱情和命运一样,是不会给任何人开账单的。


她再也没有回学校,从此杳无音讯。马上要读高三的我也没有时间去想她。


后来,我到北京上学。出发之前,我又默念了一遍我心里的两个信念。


第一,我一定要和我的男朋友结婚;第二,就算是造化弄人让我们最终无法成为爱人,也至少是一辈子的知己和朋友,才算不枉青春吧。


但大学读了不到一年,这两个信念都非常自然地被我自己摧毁了,甚至连一个摧毁的标志都没有,一切都是渐渐的,量变引起质变的。只是记得某时突然回想才发现,远赴南方上学的(前)男友和我已经在不同的世界里,无论是爱人、知己或朋友,都没必要再继续做下去了。


而曾经的朋友c小姐,就更是在不着边儿的天际了。


若不是那次在老家跳僵尸舞的人群中碰到她,我想,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想起她。


认出她来以后,我有几秒钟努力掩饰自己的惊讶,但应该没有成功。


“你怎么出现在这儿?”


“那你呢?听说你一直在北京?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不知该回应些什么,问些什么。一时间有些尴尬。好在一股巨大的人流从不远处袭来,我们很快就被冲散了。我们迅速约了一个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她开一辆老款奔驰车来见我,样子也比昨晚显得贵气不少,也好看不少。但总还是不对劲儿。


如果说头天晚上的她让我有点幻灭,而这天面前的她则让我觉得有一点压力与不适。她化了很浓的妆,眉眼里的清秀还在,但少女时的灵气已经被妆容盖住了。她穿的衣服也是我一向不喜欢的风格,全身都闪着唯恐别人看不到的光,好像写着“名媛”“重工”“奢华”“小香风”这几个关键词在上面一样。


然而,我却不得不承认,不管以小城的审美,或是什么别的审美,我走在她身边,依然是为了衬托她的耀眼而存在的普通女孩儿。进店,坐定,点菜。我俩一时静默。我很想问她,这些年是怎么度过的,生活得如何,又觉得以她现在的模样,谁都判断得出来经济状况一定是优于普通人。看得出来,她也想问我,但她似乎也不知如何开头。


她点着一支烟,用细长苍白的手指夹着,开始讲她的事。


“我爸早就死了,后来我奶奶也不在了。我靠着天上掉下来的遗产过了几年,又顺手炒了几套房子赚了点钱,算是给自己当嫁妆了。我后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她的亲戚,刚好还挺顺眼,就结婚了。去年刚给他生了个儿子,现在就想着赶紧恢复体型呢,天天去跳僵尸舞。”


她这样的“结局”真的很让我惊讶。在我的设想中——如果我真的设想过她的人生的话——她该是大起大落的,好运气和坏运气交织的,就算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人生经历,她始终该是桀骜不驯的,与常规的轨迹背道而驰的。


怎么,就这么几句话就概括过去了?


我的惊讶和隐隐“失望”显然被她捕捉到了。


“怎么?有点失望吗?你觉得我该是怎么样的?游历一百个国家?经历五百个男人?最终和毒贩子结婚?”


“……也没有。只是觉得似乎有点太简单了啊,你那么爱折腾的一个人,就这么点事儿,听起来都不像是你。至少你应该到国外去转一圈吧。”


“我其实压根儿没想过要真的出国。我那时候的生活自理能力和英语水平,找死呢?我爸那时候让我出国,也不过就是想用个几十万块钱甩掉我,好和我后妈好好过日子,让我自生自灭罢了。


“我才不会上他的当。国际学校也就上了几天,就没去了。我就说适应不了,他能怎么着我?我那时一门心思想工作,自己赚钱,谁都靠不住,那我谁也不靠着。我特别异想天开,就想做一个什么所谓自食其力的普通人,将来就普普通通过一辈子。


“兜兜转转了两三年,还是得回我自己家公司,你也知道,外面那些活儿,我根本做不了的。何况我高中都没毕业啊,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和别人不同的一技之长,总不能下工厂去干活吧?


“我爸一看甩不掉我了,就匆匆忙忙给我找了个活儿,说是让我下去锻炼,其实也学不到啥东西。我后妈那会儿刚生了个儿子,他们全家都喜庆着呢。我后妈每天来公司转,她就盯着我啊,我一旦出息了,将来她儿子就不一定有那么多了。


“我一会儿想,自己要争口气,好好学点管理方面的东西,一会儿又觉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从哪儿学,也学不会。公司里的人见我都绕着走,他们也不知道我爸让我来做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职位是为什么。纠结了一年多,我也懒得纠结了。反正我什么都不会,就混着吧,想想对于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来说,这辈子也不愁没饭吃,也就这样吧。


“06年,我爸死了,癌症,发现的时候就晚期了,一下子就扩散了。住了半个月医院,花了上百万,也就是争取了一个立遗嘱的时间而已。他没亏待我,留给我的钱多到让我自己吓一跳。给我爸出完殡,我就找了个小白脸,陪我到香港去转了一大圈,名包名表地买了一大堆,什么也不懂就那么瞎买,看见什么买什么。


后来又去澳门,一晚上输了好多钱出去。看着那么多游客,过去那边,买一个几千块钱的包就抠抠搜搜磨蹭好久,输个几千块钱就捶胸顿足紧张个半死啊,真是觉得他们可怜又可笑。


“想想我自己呢?是可悲吧。


“回来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可悲,至少我有钱啊。要是我爸走的时候,一个子儿都没给我留,或者被我后妈争走,那我岂不是就真的走投无路了?我那时候真是什么都有,比起你们也真的不差到哪儿,要说没有,也就是差一份事业和一个家庭了。可是你们的事业不也就是为了赚钱吗?


“待着没事我就开始买房子玩儿,哪有新开盘的房子,我看着顺眼的就买个一两套回来。当时就想,我总要成家的嘛,房子这东西总是多多益善,我也是认识几个房产老板的,信息总是比别人快。这几年,看着那些房子慢慢地就涨起来了,合适的时候,我就脱手,再买。后来,我后妈跟我关系也走得近了,信息联盟嘛!


她把她表侄子介绍给我当老公,我们就彻底是一家人了。”


她语气突然变轻松,让我觉得挺不适应。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说过,你后妈特别讨厌,后来还那么提防你……”


她点着一支烟,有点不屑:“你是想问我怎么会那么容易地抛弃成见?那还不容易啊?当你眼里不太把那些本不值钱的东西当回事儿的时候,自然就能和一切人做朋友了。和谐吧,和谐最重要。”“那你老公呢?”


“他啊,就是个一般人,做生意的。我是觉得我自己在投资方面算是有点感觉,嫁过去以后发现算是有帮夫运,还帮到他不少呢!”


我不知如何去评论,她的状态和我想象的太不一样,她描绘的世界也是我根本没有接触过的。只好打着哈哈说真不错。


她倒自谦起来:“也不是,我这辈子真的就得闷在这儿了,哪儿也去不了,哪儿也不想去。说实在的,我现在一个朋友也没有。大家见面都是说赚钱的事,生意的事,炒房子炒股票搞投资。我和他们只有这些事儿能说到一块儿。别的,他们感兴趣的事情,我全都不感兴趣。总嫌太费脑子了。打高尔夫、玩车玩游艇、玩别的什么,真还不如去跳跳僵尸舞,把自己往人堆儿里一扎,别人做什么动作自己也做,什么都不用想,多轻松。”


她的故事讲完了。我一时语塞,又是一阵冷场。我突然发觉说说自己的经历或许是一个好主意,于是准备开始讲。但又不知从何讲起,她那样的经历尚且被她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我短短的、普通的经历又有什么好说?


她示意让我不必讲了。她说她基本上都知道。


我又惊了一下,问她怎么会知道我的事。话一出口,又发觉这个问题太傻。


网络时代,要真想知道一个人干过什么事,现在在做什么,还不是最简单的事。


何况像我这种按着社会给予的轨迹做事,普普通通不出差错的人。


我们说起我那时的男朋友。她说:“其实你们俩都还挺幸运的。因为不在一起了,所以自然就分开了。没什么纠结,谁也不伤谁,挺好。”


我突然心一凉,似乎对于自己的那段稀里糊涂就结束了的感情,她比我更熟悉似的。而我的青春在我自己心里留下的印记又在哪儿呢?


她狡黠一笑,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年前聪慧美丽、尖酸刻薄、看不上整个世界又在默默追着世界跑的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过去与现在的模样交织在一起的她,竟然让我觉得有点害怕。


回不去了。也没必要回去了。离开的时候,饭店的店长亲自来送她。店长跟她告别:“月姐再见!”


我问她:“还没告诉别人你真名儿啊?”


她笑了:“我早就改名字了。以前的名字是我爸给我取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起一个这么少见的字。其实根本没好处。爱掉书袋的觉得我不自量力,自比武则天;没文化的又看不懂,念什么音都不知道。你说何必呢?我爸死了以后,我自己就去派出所把名字改了。”


“改成哪个字了?”


“就月亮的月啊。人人都认识,没有什么歧义。我以前的名字不是太阳、月亮和天空吗?我有一个月亮,就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