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9
|本章字节:11934字
之前对那对波兰沙发客颇有微词,是因为他们未打招呼就出门不归,后来还来过一对波兰年轻男女朋友,想不到进门五分钟又抱歉地离开了,因为那张单人床太小,而他们前一晚坐火车整夜未睡,所以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在其他沙发客身上从未出现这种情况,这让我对波兰人产生了一些成见,觉得只有内心不坚定的人才轻易改变决定,不重然诺。说也怪,东欧国家只有波兰人向我申请沙发旅游,而且还不少,从没有见过其他东欧人的申请。这不,最近又有一对波兰人要来,女的四十一岁,男的跟她差不多,看上去很壮实,我多少还是想了解波兰的情况,再有也想把前面两次接待波兰人未果的事情做完,就答应了。
这一次波兰人总算是没有弃我而去,但是他们也没有太多机会第一时间看到那张小床,因为那位美国女孩还在睡觉。本来我想波兰人来得晚点的话,美国女孩也就离开了,可是他们早上八点就到了。我正睡着,电话响了,里面是一个中国女孩的声音:“有两个外国人……”看来两位波兰人是富有经验的,借路人的电话,并请代为描述情况——既能说清楚地点,又连电话费都省了。我跑下去,见到了两位。
说实话,五十米以外,我就能断定,这一定不是西欧或美国人,因为衣服有点不合时宜,挺旧挺土的样子。我上去打招呼,握手,女的满面笑容,不过是有点过头的笑容,人挺沧桑。男的很壮,个子不高,圆头圆脑,胸和肩都极厚,可是几乎毫无表情,淡蓝色的眼睛深深地藏在眼窝里,跟天气一样冷。差不多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想,啊,三天快过去吧。
到了住处,我说那个美国女孩还在睡觉,让他们先休息一下。因为看他们实在有点累了,说是前一晚火车上座位都没有,只好找了个地方凑合着坐了一夜,我让他们干脆在我的床上先睡一会儿,我自己上会儿网。男的躺下,过了一会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可是这位大姐躺了一会儿好像是实在没法睡,就起来了。
波兰大姐是很容易焦虑的那种类型,好像总是很担心什么,她的英语不错,说自己在波兰北方的一个海滨城市教幼儿园和小学英语,蛮流利的。他们都是标准的白人,大姐金黄头发,脸上皱纹挺多,看着显老。她从口袋里拿出皱皱巴巴的好几片纸,上面写了好多字,她让我把我住的地方在地图上给她标出来,然后是中国银行的位置(他们要去换人民币)以及坐车的地点。每一件事,她都要问好几遍,生怕搞错了。大姐说话很不放松,有点过于热情和活跃,但看得出那热情和活跃很浅,容易消失。
男的睡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大姐硬把他给叫了起来,对我抱歉地说,一开始不应该让他睡觉的。
小屋里的美国女孩也起床了,两位波兰人出去的时候,美国女孩打开门,背后是明亮的阳光衬着,得体地,简直说是高贵地展现着待客之礼,笑着打招呼,说抱歉占了他们的床。当时波兰大姐已经出门,小哥只是草草地淡淡地说了句“很高兴见到你”就跑出去了。
同为白种人,区别就是这么大。
晚上我做好饭正要吃,他们回来了,敲门声极轻微,我起先听到几下,没反应过来,快一分钟后才又响起来,我赶紧拉开门,想不到这轻微的敲门声是如此壮实的小哥发出的,小哥先进来,手里提着两张大饼——馕。大姐也进来,还是满脸笑着说了好多话,说是他们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累坏了之类的。我想只能跟他们一起吃饭了,就把菜盛过去,米饭也分成三份,说没想到你们会回来一起吃饭,饭不一定够。
他们连说谢谢。我把饭菜都摆好了,大姐坐在床边,拿着她那几张旧纸和地图让我给她介绍,有好几条信息都是上午她问过的。我笑着说:“还是先吃饭吧,那些事儿我们吃完饭我再告诉你。”两位都是素食者,我对小哥开玩笑说:“你这么强壮,还是只吃素?”他也微微笑了。还好我的菜也没什么肉,他们吃了一点,也就不太吃了,还是相当局促。
菜还剩了不少,米饭倒是都吃完了,接着又拿起那馕开始吃,又给我撕了一块,看来那就是他们的晚餐,或者说整个一天的饭。
他们给我带来了礼物,这让我产生了不少好感。是一瓶酒,像红酒一样,但是用塑料瓶装的。小哥说这是一种波兰伏特加,上面标的酒精度是三十六度。我打开瓶盖给大家都倒上,那液体挺黏稠的,喝上去有点像咳嗽糖浆,甜甜的,酒味重,还有点杏仁味。大姐说那是用樱桃做的。我发现小哥也没喝过这酒,拿过去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还要给他们倒一点,被拒绝了,说那是给我的礼物——这反应和中国人是一样的。
大姐说想用用我的电脑查查火车时刻,以及给下一个沙发主人发请求,我给她打开了电脑。随后跟他们聊了聊。小哥的年龄看着比大姐小不少,皮肤挺细嫩,脸红扑扑的,他一回来就脱成短袖,光脚穿着拖鞋,内热十足。他的英语不行,只可以简单说几句,本人倒是在波兰卖外语图书的,以前是一个油漆工。他说他喜欢足球,也看nba,音乐是他的生命,最喜欢的是牙买加的那种“雷鬼”音乐。他剃着短发,脑后却编出几个黑人式的小辫,我问他:“为什么留这个发型?”
他说:“是为了‘自由’。”
“为什么是为了自由呢?”
“因为从前波兰管得严,不让穿奇装异服,街上警察都会管。”
我问:“如果从前留这个发型,警察见了会怎么办?”
他比了一个用剪刀剪去的动作。我笑了,说:“中国从前也这样。”不过我有点不解,“波兰开放也二十多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现在还这么叛逆追求自由啊?”
他说:“我原来留头顶鸡冠样的朋克发型。”——我明白了,现在已经是收敛多了。
大姐还是那样局促,网出了问题,也不好意思问我。有时候小哥英语不灵了,她就补充几句,比如波兰的平均工资大概每月三千元人民币,有些人喜欢现在的波兰,有些人不喜欢,但回答得都很草率,有时候也问我一两句话,都是可有可无的客气话。总之聊天没聊到什么东西。小哥也总是颇为严肃的样子,我理解那是拘谨。
总算是过去了一天。
第二天我的心情着实不佳。下午打字没有及时保存,突然死机,几百字就丢了,重写比新写更累人。这天是正月十五,如果两个波兰人不来的话,我晚上会出去找个地方躲开那些放鞭炮的。结果只好忍受着满世界疯狂的鞭炮声和呛人硝烟,心里恨着这种“放炮的自由”对“不放炮的自由”的剥夺。
大姐早上出门前把昨天问过的又问了一遍,每每都要问多少钱,问有没有最便宜的,好像多花一毛钱都不愿意,我觉得这样的旅行真让人气馁。大姐在桌上留下了一张旧纸,上面请人用中文写着“我们要便宜的饭,不要肉鸡蛋”之类的。果然,晚上他们回来了,我打开门,小哥手里还是提着两张馕。
估计我的态度也不能算热情,两位好像更局促了一些。大姐让我开了机,继续在电脑前鼓捣着,小哥也更沉默了,我干脆只看电视了,不太说话。大姐还是时时问我一些客套话,我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就敷衍地回答,只是看电视。大姐早上出门的时候说晚上回来想听听我弹吉他,我说我弹得不好,这会儿她又说起——何必呢,你在网上发申请,也不是真想听,本身这个时候外面正放着鞭炮,也听不清。我又说我弹得很不好,拒绝了。
总算是熬到他们弄完,过去睡觉去了,外面的鞭炮声也小了,我才算有点放松了,上床好好看电视。
一种隐隐的歉意其实从一开始就出现了。
理智上我认识到,波兰人和西欧、美国人有很大区别,虽说都是白种人,但不具有那些白种人的风度、见识,不优雅,不大方,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自信、快乐和纯真,因此生活经验几乎没有可供中国人借鉴的地方。究其原因,波兰和中国有很多共同之处,因为那是一个不保护个人的社会,个人被压缩得渺小,自己也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起来。因此,相处之间,也感觉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可是,道义上还是觉得对不住大姐和小哥,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我对他们的感受就只有三个字:“穷亲戚”。中国人对穷亲戚有一种天然的抗拒,因为从中正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仿佛跟穷亲戚扯上关系,立马暴露出自己的泥腿一样。
但是,总有一些穷亲戚或穷朋友,不管你对他们多么冷淡,他们还是对你一往情深,没有保留地关切,每每这时,总是期望能有一种力量出来帮助自己战胜势利之心……我们都极力追求平等和自由,但是还真的做不到博爱。从这一点来说,我相信很多西方人比我们强,因为有了巨大的内心力量,他们不会在意对方穷困与否,只是自己尽心付出。究其原因还是先得有自我的强大。
第三天,情况好多了,也许是他们今天就要离开的原因吧。我觉得不是那么太难相处了。
小哥虽愣却无恶相,大姐也许是真的活泼,而不是做作。大姐还是把她那几张旧纸片翻出来,让我给她把前两天写上去的东西又写了一遍。钱还是她最关心的主题,一定要找到最便宜的才踏实,嘴上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贵”,这贵那贵,基本上收钱的景点他们都不会进去。卧铺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哪怕换车,只要花最少的钱。她听说青岛不错,我给她在网上查了半天,算了算最便宜的车票也要多花上百块钱,她一听马上决定不去了。之后他们要在徐州转一次车,会呆上十二个小时,她还非要再找一个沙发客,说是想有人带着他们转一转。那天沙发网出了些问题,试了好多次都登不上。我说:“你就自己去当地转转不行吗?”她说:“我们在中国很容易迷路,最好能有人带着。”她还说了好些理由,我总觉得完全无必要。她每问我一个东西,接着就会问我多少钱,我想最多也就是差一两块钱的事,没必要这么仔细吧。总之那天早上还是那样紧张兮兮地问了不少事,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说太麻烦我了。但这时我倒不带成见了,也能耐心地回答。并且坦然对他们说:“你们出门旅游没必要这么精细,至少要留出一些钱来防备作为余量吧,还是以开心为主。”
大姐又说了一通,总之是他们没多少钱,所以一定要把每一件事都算计好。他们吃素是因为不愿意杀害任何动物,我说:“你们旅游的时候不用那么限制自己吧,那很不方便的。”
她说:“如果你有信仰,在出门旅游的时候会改变信仰吗?”
我想倒也是这么个理。他们出门旅游的地方可不少,俄罗斯、土耳其以及欧洲、地中海、北非等国家和地区。就是这么一位爱紧张的大姐,却偏偏这么喜欢旅游。
话说开了,气氛也融洽了不少。大姐开始认真地说说她的生活。波兰现在是欧盟成员,却没有使用欧元。波兰的贫富差距也很大,穷人是真穷,要按地域分现在是东穷西富。政体变化后,现在波兰人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出国旅游方便了,到欧洲其他地方去不要签证,他们喜欢这个。他们以前住在城里的一个老房子里,后来政府说在这里住了一定时间的人能以低价买下此房(这应该就是私有化过程吧)。结果他们就意外地几乎白捡了一处公寓房,更幸运的是,该公寓立马迅速升值,他们得以卖掉那房子在郊区买了一块地,自己盖了一处七十平米大小的独立房子。刚盖好,这块地也升值了,他们就幸运地拥有了一处价值不菲的房产。很多波兰人因为付不出买房的月供,被赶上街头,无家可归,他们倒没有这个担心。
波兰很多工厂关门了,工人们找不到事做。农民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知从哪里进口来的低价劣质的农产品——普通波兰人只吃得起这个——让小农手工生产的产品没有了销路,她有一个农村亲戚现在过得就非常差。虽然农民们生产的是有机农作物,可是波兰人自己吃得起的不多,想出口到西欧又拿不到昂贵的“绿色食品”认证标签。我说他们可以组织起来啊——话虽如此,可是实际情况都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她也说不容易,我说你到世界各地旅游,可以把一些新观念带回去啊,或者也可以成为这样的组织者。——这只是开玩笑的意思了,她也笑了。她说她也没那个打算,只是喜欢旅游,其他事也没想那么多。关于汽油,波兰汽油每升十二元人民币左右,和西欧同价,但波兰没有什么收费站。我问:“波兰有钱人是不是对穷人很坏?”
她说:“是的,穷人一点尊重都得不到,波兰现在是‘丛林’。”
能有“丛林社会”的概念,我想大姐的程度应该不止于教幼儿园和小学。
中国和波兰真是何其相似,强者风光,弱者惨淡,普通老百姓生活不易,物质上的困窘带来精神上的萎缩。西欧和北美已经解决了人如何不在“丛林社会”生活的问题,难道我们还必须要把这一课也补上吗?
我给大姐说中国和波兰时用了“我们”这个词,以示我们有共同的处境。
大姐说:“我们的一些朋友说‘你们经常出国玩,一定很有钱吧’,其实我们这样旅游花不了多少钱,在很多地方都是搭顺风车,或者住在自带的帐篷里。”
大姐坦言了波兰普通人生活的困窘,我对大姐的精打细算,也不觉得那么难以接受了。他们虽然穿得不起眼,可是也都很干净。看大姐的笑容,也越来越觉得出自真心。她再次让我弹弹吉他,我笑着答应了。弹了一首练过无数遍仍有点生涩的曲子,蒙蒙外行也不错。再伴奏着哼了哼《喀秋莎》,果然他们都知道这曲子。他们说:“虽然俄国历史上对波兰不好,可俄国人民很好。”他们都称赞我弹得不错。——自然是没有美国人夸人那么热烈让人舒服了。大姐来了兴致,拿过照相机,给我们合影,我想我在相片里的样子看上去应该还是很好客的。
差不多把一个上午又坐过去了,大姐早上请我烧开水,用自带的咖啡粉冲了一杯,临走的时候把剩下的足有一斤多的半包留给了我,我看他们这么节省,实在不好意思占有他们的东西,可是推让了几次,大姐说她并没有喝咖啡的习惯,硬是留给了我。
又背上包了,在门口我们告别。这时大姐又显露出那种“对你一往情深地没有保留地关切”的样子,热情地问我:“你会想念我们吗?”我想我是真心地说:“会的。”
“到时候到波兰来一定找我们啊!”大姐说。
我说:“等我有了钱就去。”
她笑了,说:“不要那么多钱也可以去的,到时候一定好好招待你。”我也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大姐在本质上是个热诚的人。我们稍稍拥抱一下。强壮的波兰小哥还是不怎么笑,我想,回到波兰,跟自己的伙伴在一起,肆意地说波兰话,到热闹的球场去看当地比赛时,小哥也许才会有激情的一面吧。应该是的。
我想如果我是他们,做得肯定还不如他们,比他们更局促。我希望他们没有太多受到冷遇的感受吧,也希望他们既然选择了沙发旅游,就应该有足够坚强的意志,把路上诸多不如意不放在心上。不过这些也许都是我自己的中国式假想,也许他们自己,根本没有谈论节省就感到丢面子的心态。希望他们在中国真的看到了让他们觉得不虚此行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