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会告诉你总统就要来了，钱也在路上，总之就是拖时间。”

“要威胁劫持者吗？”

“不，永远不要威胁劫持者，因为他们都处于精神很不稳定的状态。”

我问：“美国人可以用枪打死闯入自己家中的歹徒，是吗？”

他说：“是的。”

我说：“那要证明是自我防卫比较困难啊。”

他说：“的确如此，警察会问很多问题，看看当事人说的有没有破绽。”

我问：“把一起谋杀案伪装成自杀容易吗？”

他说：“警察会研究现场，但是——”他用手指指着水杯，“如果是伪装成服药过量的话，就比较难发现。”

这时我想起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一部，对这位纽约警察精英说：“杀人不难……”

他说：“有时候是的。”然后又用犀利的眼神盯着我，“你想要杀什么人吗？”我们都笑了。

老壮汉嗓音低沉有力，说话反应迅速，一步到位，好像所有的问题他都有明确的答案，心里从来没有对自己有一点怀疑。我相信他的成长过程中，个人意志没有受到太多的阻滞，个性充分伸展，并且更多的时候是他凌驾于别人之上，他认为他做的、想的都是光明正大、天经地义的，所以可以脱口而出任何事，不用小心谨慎，也没有多少自我否定式的反省。

我问他：“美国人是不是觉得有两个并列的世界，一个是其他国家构成的世界，一个是美国自己独立的世界？很多美国人并不了解外界，美国的棒球就叫‘世界系列赛’，nba的冠军就叫‘世界冠军’。”

他说：“这是一个好问题。”儿子也参与讨论。他们说因为有些美国运动其他国家不玩或很少玩，如棒球和美式足球，或者现在全世界各国最高水平的运动员都到美国打球，如篮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们叫“世界”的名号也不为错。

可是我说：“nba是在国际化以前就叫‘世界冠军’了。对中国人来说，只有奥运会和世界杯的比赛，才能叫‘世界冠军’，一两百年以前中国人不知道还有欧洲、美洲、非洲这些地方，以为只有中国，把中国就叫‘天下’，可现在知道了，认为‘世界’的事情要高于‘中国’的事情。”

他说：“美国很大，很多美国人一辈子不用出自己的州，就能做所有事，看到很多不同的风光，所以美国人并不太关心其他国家的事情。”

谈中国的情况，诸如中国人买房都是七十年产权，农民也不拥有土地，当一个村子人口变化的时候可能都要重新划分土地，卖地占到中国一些地方政府财政收入的60%~70%，诸如此类的事情，他听得很吃惊，但他的吃惊表情也有“表演”的成分，因为这也表现对我的重视，也是一种礼貌。每听到这些，他就扭过头去对儿子说：“听见没有？听听。”

我说：“很多中国人希望也有美式的民主。”

他说：“我认为中国人要民主没用！中国人没有个人，个人都是听团体的，个人没有自己的声音，而民主是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上的。”他的儿子在旁边也称是。

我说：“也有可能先有了民主，然后就有个人了。这是一个先有鸡——”

他接话茬：“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他说也有可能，但还是坚持他的观点。

我后来想了想，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而且从他的方向走，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如果反过来，可能路要难走得多。

他对我说：“希望没有冒犯你。我认为中国人缺乏创造性。”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些纸片，说在北京他看见一个纹身店，觉得不少纹身都很漂亮，可是都是印在纸片上，老板都是把一个一个纸片拿过来让你选，如果是美国的话，纹身师傅马上就会用手给顾客把纹身画出来，而且会为顾客特制图样。——中国人缺乏创造性是我们自己也承认的，我也不用跟他争。

我问他：“你认为中国是美国的敌人吗？”

他说：“敌人？不是的。中国现在是美国的贸易伙伴。”这话有点官方口径的感觉了。我说：“二战中美国帮助中国打败了日本，中国人很感激美国的。”

他说他到过的几十个国家，中国人是对他们最友好的。

我说：“现在中国人是很喜欢美国的。”

他说他感受到了。

但是我又说：“希望你不要介意，同时也有很多人是很恨美国的，他们觉得美国太强势，到处打仗，希望中国来挑战美国。所谓‘愤怒的年轻人’就是这些人。”

他说：“是的，哪儿的年轻人都是一样的，愤怒。”

我打听了哈雷摩托车的情况。基本如下：售价一万八千美元，自重一千磅（约四百五十公斤）。2009年他从加州骑着那辆车横穿美国回到纽约。我问：“是在加州买的？”

他说：“是从纽约先运过去的。”

“美国西部骑哈雷摩托车的人看着都像坏人啊，长头发大胡子，他们危险吗？”我问。

他断然否定：“不，那些人都是正常人，并且也都是中产阶级，因为年轻人和穷人都玩不起哈雷摩托！”

他儿子去上卫生间的时候，他说：“很高兴跟你谈这些。”他想让他儿子好好听听。我想，也许有些话，他跟他儿子之前也没有说过，诸如工作时的危险，自己的一些想法，他平时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也许不算太多。在一个如此崇尚个人主义的国家，子女一定会有更多的想法，更难以驾驭的个性。他跟我说了好几次，当着儿子的面，也说儿子“软弱”。我说：“他都那么强壮了。”他指着头，说：“精神上。”这一趟中国之旅，选择沙发旅行，完全是他的主意，这算是跟儿子的沟通之旅，或是精神强壮训练之旅？

十点多的时候，他实在是困了，全身躺平了，这堆二百九十磅的肥肉摊在我的床上，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欣慰地说：“伟大的谈话。”美国人爱说“grea”，也是一种恭维和客气。我也投桃报李，说跟他的谈话是所有沙发客里最有意思的，当然也基本上是真心话。我有两个谈话者，他有两个听众，让儿子听老爸跟人滔滔不绝谈自己的英勇事迹，那感觉一定很好，并且此人还是一个认真的好听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当一回媒介，所以对他的恭维也能坦然接受，并不受之有愧。

他钻进了我昨天还睡过的被子，我问他：“有多久没有跟另一个男人睡一张床了？”他哈哈大笑，说：“自己儿子没关系。”

我对这个纽约老警察说：“我那儿有盗版dvd，你们想看的话可以看。”

他哈哈笑着说：“不看了。”关灯前他儿子向我行了一个有力的军礼，作为晚安。五分钟后就听到了他轰隆隆的鼾声。

第二天他们一早出门去看兵马俑。当天下午我一直想着他儿子说想学中国象棋的事，有心教教他，还上网查了查国际象棋各种子的名字。想着要不要给他买一副象棋呢。他有可能自己会买，教他下棋想起来挺有趣的，但会占用聊天时间，也许一个晚上就花在棋上了。后来吃完饭看到小杂货店里的袖珍象棋，只要三块钱，就买了一副，又买了一根甘蔗，让老板切成三等分，心想他们也许没吃过。

真是最粗糙的madeinchina，象棋做得简陋之极，棋盘薄得跟最薄的塑料袋一样。心想他们也许会笑话了。

门上响起了一阵极轻柔的敲门声，这和一个三百磅的大块头怎么也联系不起来。他们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大旅行箱，我说：“你东西都这么多了，怎么拿啊？”老警察说：“这就是为了装那些行李的。”

事实再次证明他们不是普通的背包客，原来这一天他们整个儿包了一辆车玩，去了好多地方，包车花了七百多人民币。前一天他们上博物馆，还请了导游专门讲解。第二天还准备包车去机场，还得花四五百，真是花钱如流水。

他对我说让我看个东西，只见他儿子从那个旅行箱里取出来一副象棋，有月饼盒那么大。还真买了！我把桌子上的那袖珍象棋给他们看，老爸连声谢谢，说：“我们把钱付给你。”我说很便宜不用了。我问他那副大象棋多少钱买的，原来是二十块，也不算贵。我说：“你们买这么大的象棋带着太沉了。”

老爸说：“我们到市场上一看，比这个小一半的也要十几块钱，那我们干吗不买大的？”

让我惊异的是他们只买大的，完全不考虑自己的负重能力。这有点像美国的产品，只强调效用，不管能耗，排量不够只管加，但一定要保证品质不打折。

用他们买的大象棋，我开始教小伙子，事实证明教他根本用不了一个晚上。讲了各个棋子的位置、走法以及赢法，他爸在那边倒腾行李，说：“你拿个本子记啊。”小伙子马上拿出一个巨大的笔记本认真地记。他脑力极好，我只讲一遍他基本上都记住了。然后我们就摆好所有的子开始下，边下边纠正他一些错误。他很快就不犯错了，每走一步都是有目的的。我也是随便走，最后发现居然被这个五分钟前才开始下人生中第一盘象棋的小伙子给将死了。我虽然不善下棋，心想却也不至于如此差劲，于是边夸他边摆上第二盘。他老爸在旁边说了，他儿子并非等闲之辈，原来中学时候还拿过那个年龄组的全美国际象棋冠军，还曾经和四十个小孩子一起跟一位俄国世界冠军下过多对一（但全被世界冠军击败了）——原来如此。小伙子说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差不多，所以他很快就知道应该怎么下了。

第二盘我也不占什么优势，但好在还有一个秘密武器在手。我看形势似乎又开始不妙，就把“老将”走到“仕”的位置上，然后用“车”当头一将——我对他说：“我走这一步的目的是为了告诉你这最后一个规则，两边的老将不能见面。”他只好认输，“哦。”在笔记本上又记下了。我说：“其实这个是占了你的便宜，因为你一开始不知道这一条规则，呵呵。”

快下完棋的时候电视里传出一段肃穆的军号声，老警察扫一眼画面，突然想起来：“对了，今天是珍珠港纪念日！”电视新闻里，美国全国正在纪念珍珠港事件七十周年。我问他平时的珍珠港纪念日会参加什么仪式吗，回答是没有。

我觉得昨天还有话题没说到，就接着又问他，“如果人质被劫持，警察怎么进门最安全？”

他干脆了当地说：“从墙进去。”并解释说：“破墙而入是最好的，因为劫匪们一般会紧盯门和窗户，但是破墙而入也可能会伤到人质。”

我问：“如果就从门进呢？是伸头看一看，还是就那样冲进去？”

他说：“暴露的时间越短越好，一般是直接冲进门。”

我问：“你平时把枪带到哪？”

他示意带到裤袋后的腰间。

我说：“你平时打开保险吗？”

他说：“现在的枪有的没有保险，因为制作水平提高，就算掉到地上也不会触发，我就带这种没有保险的，拔出来直接就可以射击。”

我问：“你平时在哪打枪？”

“在射击场里。”

“到野外没人的地方也可以吗？”

“可以。只要周围的安全范围足够大就行。”

“那美国的野外会经常听到有人打枪吗？”

“的确如此。”

“那不会让人觉得很恐怖？”

“没关系，美国人都习惯了。”

对于枪我是叶公好龙，纸上谈兵。他问我打过枪没有，我说之前普通大学生军训最后的一项就是实弹射击，我打过十发。不过这个现在取消了，原来中国人随便可以买气枪，现在也不可能了。他说我将来去纽约，他一定请我打枪。

我问他：“认不认为美国军队的战术是最科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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