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9父亲的自行车

作者: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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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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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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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122字

《鲁迅全集》是两本两本地借出来看的,持续了两个多月才读完。


然后便是《复活》、《巴黎圣母院》、《沈从文集》……


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以及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爱上了那些为文学、艺术、自由、民主和爱情献出生命的人。


我仿佛每天都在与他们一起讨论、争吵、歌唱和哭泣。


普希金的卷发和鲁迅的胡须同样让我着迷,哈姆莱特的脆弱和堂吉诃德的天真都融入我的血液里。


这些高贵的灵魂是可以穿越时空的。


在每一本书籍后面,都贴着牛皮纸制作的借阅登记卡。


有的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借阅的时间,有的则只有孤零零的一行,甚至还有全部是空白(有时好书偏偏没有人光顾)。


每个时间都对应着一个读书人,每个时间都对应着一段奇妙的青春。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读过这些书,但他们跟我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类似于血缘的奇特关系——喜欢同一本书的人应该都是兄弟姐妹。


我希望有一天能够从茫茫人海中辨认出他们来,为着我们曾经共同拥有过某一本书。


那些日子,连吃饭都如同在军校里那样迅捷。


吃完饭又骑上自行车往图书馆里赶。


记得有一年的夏天,我挥汗如雨地在台港报刊阅览室翻完了十几厚册的《文星》的合订本——这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台湾最优秀的刊物,它聚集了一群天真而坚强的反抗专制、追求自由的文化人。


在密密麻麻的书架与书架之间,我发现了整整一个格子的《文星》,就好像一个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处文明遗址一样兴高采烈。


我如饥似渴地翻阅着那些已经开始泛黄的期刊,也翻阅着李敖他们狂放不羁的青春。


三十多年前的刊物,装帧和印刷都显得无比简朴,但那些竖排的文字在我眼前像星光一样闪烁着。


作者们当年年少轻狂,如今大概已然满头华发。


他们在那么小的一个岛屿上,思考着关于大海的问题,我在文字间听到了潮水的声音、也闻到了潮水的腥气。


我多么羡慕他们啊,他们的文字能够在像《文星》这样的刊物上发表,而我的文字却只能压在抽屉的最底层。


那种激动至今仍然是我创作的动力。


新年既让人回忆过去,更让人展望未来。


因为希望在这里发轫,你可以许下一个平时想也不敢想的愿望。


那么,我的愿望是什么呢?


德国作家黑塞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有一个希望,想写一部较大的作品,向当代的人阐述大自然宏伟无声的生活,并使当代人热爱它。


我要教会人们去倾听大地心脏的跳动声,加入到万物的生活中来,在小小的命运的压力下不要忘记,我们不是神,不是自己创造了自己。


我们是大地的孩子,万物的分体。


我要使人们记住,像诗人的歌,像我们夜间的梦,那河流、大海、行云和风暴也是渴信公民权的,坚信生活的永恒不朽的。


每一个人最迫切的愿望都是保障这些权利,是做上帝的孩子,是在永恒的怀抱中无忧无虑。


我们身上一切坏的、病的和腐败的东西,都是与此不相容的,是相信死亡的。


这不也是我的愿望吗?


这个愿望三十岁之前没有能够实现,三十岁之后我将以更大的努力实现它。


爱、创造和想象,组成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部分。


而文字则是它们的载体。


在文字中,我超越了时空,回到了童年。


罗大佑的那首《大地的孩子》,曾经陪伴我度过少年时代,我要永远做一个大地的孩子,我要永远像一个诗人那样热爱生活——尽管生活是如此的不完美。


岁月在不停地流逝着,任何人也无法阻挡它。


我们要像“严肃的姐妹”一般相亲相爱,我们要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


对于我来说,会思想的人生和有爱的人生就是幸福的人生。


幸福与金钱和权力无关,也与生命的长短无关。


我很想成为一名老师,一名孩子般的老师,与孩子们一起享受大地上的青春,一起观赏智慧的光芒。


倘若如此,每一天都是我们的新年。


倘若如此,我们永远都是大地上的孩子。


有人说,十岁的小孩子崇拜父亲,二十岁的青年人鄙视父亲,四十岁的中年人怜悯父亲。


然而,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父亲是惟一值得一辈子崇拜的人。


父亲是建筑师,工地上所有的工人都怕他,沙子与水泥的比例有一点差错也会招来父亲的痛斥。


然而,父亲在家里永远是慈爱的,他的好脾气甚至超过了母亲。


在县城里,父亲的自行车人人皆知。


每天早午晚,他风雨无阻地骑着吱吱嘎嘎的破车接送我和弟弟上下学,那时,我和弟弟总手拉着手跑出校门,一眼就看见站在破自行车旁穿着旧蓝色中山服的、焦急地张望着的父亲。


一路上,两个小家伙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父亲一直能一心两用,一边乐滋滋地听着,一边小心翼翼地避过路上数不清的坑坑洼洼。


等到上了初中,父亲的车上便少了一个孩子;等到弟弟也上了初中,父亲便省去了一天两趟的奔波。


可父亲似乎有些怅然若失,儿子毕竟一天天长大了。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兴奋得睡不着觉。


半夜里听见客厅里有动静,起床看,原来是父亲,他正在台灯下翻看一本发黄的相簿。


看见我,父亲微微一笑,指着一张打篮球的照片说:“这是我刚上大学时照的!”照片上,父亲生龙活虎,眼睛炯炯有神,好一个英俊的小伙子!


此刻,站在父亲身后的我却蓦然发现,父亲的脑后已有好些根白发了。


父亲一出世便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惨痛的经历使他深刻地意识到父亲对儿子的重要性。


因此,在他的生活里,除了工作便是妻儿,他不吸烟不喝酒,不钓鱼不养花,在办公室与家的两点一线间生活得有滋有味。


辅导儿子的学习是他最大的乐趣。


每天的家庭作业父亲一道道地检查,认认真真地签上家长意见,每次家长会上他都被老师称赞为“最称职的家长”。


母亲告诉我一件往事:我刚一岁的时候,一次急病差点夺去了我的小命。


远在千里之外矿区工地的父亲接到电报时,末班车已开走了,他爬山涉水徒步行了一夜的山路,然后冒险攀上一列运煤的火车,再搭乘老乡的拖拉机,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奇迹般地赶回了小城。


满脸汗水和灰土的父亲把已经转危为安的我抱在怀里,几滴泪水落到我的脸上,我哇哇地哭了。


“那些山路,全是悬崖绝壁,想起来也有些后怕。”许多年后,父亲这样淡淡地提了一句。


父亲是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与父亲在一起沉默的时候居多,我却能感觉出自己那与父亲息息相通的心跳。


离家后收到父亲的第一封来信,信里有一句似乎漫不经心的话:“还记得那辆破自行车吗?


你走了以后,我到后院杂物堆里去找,却锈成一堆废铁了。”我想了好久,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给父亲回信:“爸,别担心,那辆车每天晚上都在我的梦里出现呢,我坐在后面,弟弟坐在前面,您把车轮蹬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