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白鹤武馆(1)

作者:蓝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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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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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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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278字

在家午后小寐,突闻外边放起鞭炮来,然后就是敲锣打鼓声。林山石和袁氏双双走出门口,这艰难世道哪还有人办喜庆事?只见外面居然有个戏班子在演戏,戏的名字是:林大侠三打倭寇。林山石与袁氏对望一眼,均摸不着头脑,戏台前人越挤越多。两人正欲离开,看见一个龙行虎步的汉子走进了草鱼巷,然后一块巨大的铜匾映入眼帘,上书四个大字:一代宗师。铜匾一丈来长,三尺多宽,估摸着至少也有几百斤重。那汉子光着头,居然单手提着,走得很轻松。看见林山石后微微一笑,便如旧相识般,点了点头,随和地道:“今日可不凉快,带着这玩意儿真累。接着!”随手把铜匾扔了过来,铜匾所到之处,都如大风刮过。


林山石运足了气,双手堪堪托住。那汉子笑道:“送给你的。挂上吧。”


林山石心道:这八成是武林同道了,不知是友是敌,是来切磋功夫的,还是过来找茬的。无论如何,不能轻视。林山石万事都比较随便,只在功夫一道上不愿认输,尤其是此时敌友难分。于是大叫了一声:“好。”带着铜匾飞身跳上自家楹梁,将匾稳稳放下。


街上百姓大都听过说书,看过戏剧,可何曾见过真正的高手,顿时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林山石刹那间脸也红了,心也醉了,一股虚荣不可扼制地涌起。


那汉子缓缓地喝了声彩,却压住了一群人的声音,道:“少林宗师果然名不虚传,这身绝艺要是传不下去,可就太可惜了。林老弟,这台戏,这铜匾都是洒家送你的,你看还行吗?”


林山石朦胧间仿佛知道他是谁了,但还不确定,问道:“恕在下眼拙,大师是哪位?”


那汉子大笑道:“别叫大师,早就还俗了。原来叫洪二和尚,也叫提喜和尚,可惜阎王不要,佛祖不收。如今叫万云龙,江湖朋友给面子,弄了个天地会陪满清鞑子玩玩。”说完后,对看热闹的乡亲拱手道:“各位乡亲,万某仰慕林大侠的威名,特来拜见,并送台戏略表敬意。打扰之处,还望见谅。诸位可知道,这戏台上演林大侠的优伶是谁吗?”


众乡亲都摇头道不知。


万云龙道:“那也是万某兄弟,天地会的牛香主,如今在漳州做知府。”众人俱是一惊,知府大人亲做戏子,这算是百年难遇的离奇事了。


林山石不由地跟着一呆,却觉得愈加烦躁,他知道,欠人的东西越多还起来就越难。万云龙不理会众人,很自然地走进林家,大喇喇坐在凳子上,偏过头笑着对袁氏道:“弟妹啊,那裕民通宝如今不值钱,日子也不好过了吧?实话同你讲吧,通宝都是胡乱印出来骗百姓的银票的,耿家好去北方买粮食。所以,这次过来我也没带什么,那个铜匾,外边是镀铜,里面是纯金。就挂在你家楹梁上,谅这梁上君子一是不屑于收着破铜烂铁,二也没这气力偷走。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万一世事再坏下去,银票也好,通宝也罢,都是废纸。只有那匾还能弄点粮食吃。”


林山石不由地一惊,几百斤黄金是什么概念,自以为在公门见过些世面,如今也百味交陈。林山石心事重重地泡上一杯茶,亲手端给万云龙:“万兄弟,这世事还会变得更差吗?”


万云龙道:“不知道。说自己知道将来的那都是骗子。”


林山石道:“那,冒昧再问一句,你们跟清廷谁会赢。”


万云龙道:“不知道,打完谁活着谁就赢。”


林山石忍不住又想到那块匾,这万大哥如此坦率豪爽,倒真让人徒生好感。只是这出手太阔绰了,收了只怕真要用命来偿;不收,岂不是打人的脸?这万云龙好会送礼,既让你心存感激,又让你不好推辞。于是他只好小心翼翼道:“这金匾如此贵重,在下何德何能,岂敢收这么大的礼?”


万云龙挥挥手道:“兄弟不需要任何顾忌,这些身外之物都是王八蛋而已。若你愿意出手帮天地会,万某自然倒履相迎。若兄弟有顾忌,这些礼也好,情也罢,无需放在心上。我万云龙岂是市侩之辈?听说你只想教拳,无意功名,我觉得就很好。滚滚长江东逝水,那王侯将相多半也就荒冢一座。一生能有点喜欢的东西,还能传下去。让别人也跟着喜欢,最是不枉了。”


林山石闻言不仅觉得心里热,眼睛也跟着热起来了。忙对着热茶吹了一口,让茶气升起,氤氲遮住自己的眼睛。


万云龙道:“这年头,不仅名师难觅,好的徒弟更难找。倒是骗子最不乏徒弟,林老弟如今声名在外,拜师的人多,但好徒弟只怕更难找了。这来拜师的,十个有九个就想镀层金,打着少林宗师弟子的牌子,好江湖上骗饭吃?对吧?”


林山石点着头道:“万大哥实在太有见地了——不瞒大哥说,我这少林宗师的牌子,也多半是说书的乱编。我一没打过倭寇,二没闹过监狱。所谓少林十大高手,也只是白鹤门自打自闹而已。我就是个喜欢功夫的呆子。”


万云龙搂过林山石,笑道:“哈哈,你确实把洒家当大哥了——你刚才接匾的那两下子,便知你确属高手无疑了——至于人的名声怎么来的,实在无需太在意。哪个名角细细考究,都经不住推敲。你当那皇帝就真是龙的儿子?前朝朱元璋跟洒家一般就是个和尚,史书都说他身上有龙鳞,我看多半就是牛皮癣。你当耿家就真的在闽江钓了条大鱼,鱼内有什么腹内藏书?等他赢了,日子长了,那就成真的了。所以什么天命不天命,在于你赢还是没赢。”


林山石低头不语,斜斜地望了眼木人桩,觉得只有木人桩最老实可靠。脑袋里居然有些走神,想起刚才接匾的那些招式来。


万云龙道:“林老弟这木人桩甚是有趣,怎么有三只木手?”


林山石陪笑道:“是我自个多加了一只。练功时多个假象敌,让自己出手会更快一下。”


万云龙问:“老弟每日花多长时间练武,可曾丢下过?”


林山石想了想道:“没算过,无事时便是练武,就算在牢里,脑海里也常是功夫。二十余年了,倒是不曾丢下过。”


万云龙沉默了会儿,道:“那洒家也该打不过你——你不用不好意思,洒家杂事太多,打不过你这才是常情。这嘴可以骗人,名头可以骗人,功夫是不会骗人的——你就是少林宗师。你这样的人,去读书也会中个进士,去演戏也会成名角,因为你会着迷。”


林山石讪讪地站起做了个揖,觉得所有吹捧都没有这几句中听。


万云龙叹道:“你就不用出山了,别让那些腌臜琐事毁了自己的一生。你选徒弟的事,我帮你张罗。我手下有些幕僚特会相人,洒家让他们大江南北去给老弟放出风,若天假光阴,必派人挑几百个淳厚少年,供林兄挑选。”


林山石举起茶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一口而尽。


万云龙道:“本想跟林兄切磋几招,但知道打不过就算了。说实话,洒家的手下正准备给我编一顶天下第一高手的帽子,什么‘江湖不遇万云龙,纵使扬名也虚荣’,洒家一向脸皮厚,也要靠这名头,壮大天地会。若被你打倒了,故事就编不圆了——若洒家要你让我,看老弟这仁厚的样子估计也会答应。只是让武痴故意输一场比武,心里不知道会吞下多少年的苍蝇。此事跟强奸女子一样,洒家女人无数,但从不干那强人所难的事情。”


林山石想起输给师父之子,只觉得万大哥句句话都说在自己心坎里,站起竟有些说不出话。


万云龙道:“洒家是闲人时,最羡慕那些风云人物。如今沾上点边,却最羡慕你这闲人。可惜,人不能分身,事也很难两全。洒家还要去耿王庄跟大元帅谈些杀人放火的买卖,就此别过了。”


林山石站起拱手相送,忍不住道:“万大哥——多谢——谢囹圄之中,你派人前来相救。听白栾说还害得几个兄弟受伤了。”


万云龙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别听白栾胡乱笼络,你能出来与天地会关系不大,是黎知府摸不清你的底细,当官的不分好坏,最多的就是这种滑头,他是在给自己留后路。至于天地会救人之事,确实是我下的命令。你也不用感恩,我和你的交情当时还没到这地步,洒家也只是利用此事,想跟少林寺拉个关系。你知道你师门在福建还是有些地位。”


林山石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不知为何,听了这坦荡荡的话,更产生一种就要为这种好汉牵马坠蹬的想法,差点就想跟着万云龙去了,突然想起在牢里的那些生死茫茫的心绪,终于忍住,一直送到巷口的柳树外。


万云龙眼珠望空中一转,用睥睨一切的语气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乱世之中各自保重。若平安,则不用记得我,若有事,只管来觅我。万某纵横江湖,第一讲的就是义气。你可随便找个漕运码头,就说自己想要些私盐,自然会有敢卖的见你。在大清朝只要是运私盐的,都是天地会的弟兄,你再道一句‘丁山之上高溪庙’。自然就知道你的地位了。”


林山石默默记住这一句暗语,忍不住道:“万大哥,您是一个什么人?”


万云龙停步,道:“这话问得有意思。看到刚才戏台上的牛香主了吗?他原来是个私盐贩子,后来是个强盗,如今是个知府,以后或许是皇帝的心腹,或许是法场的钦犯。你觉得他是个什么人?至于洒家,和牛香主一样,你可以当成一个戏台上的戏子。”


万云龙越走越远,林山石感觉有些空落落的,回家练武都恹恹无味,觉得对着木头人打来打去有些无聊。心里又萌生了一个想法,大好男儿该有个用武之地。想法一升,就皱着眉头,如坠入无边苦海,一切确定又都不确定了。


几日后,牛知府跑来送给他一个大宅子,又放出风去,十日后白鹤武馆就在这宅子里开张。果然,到了开张日,牛知府亲自领漳州几十号官员前来祝贺。耿精忠与万云龙都寄来贺礼,素无交往的台湾郑经、云南吴三桂、广东尚可喜、陕西提督王辅臣等均遣军官前来祝贺,并保证林山石的弟子都可去军中任教头。这就等于给了林山石徒弟一个饭碗,练武之人多为贫贱,此事非常难得,是真正体现一个武师的世俗地位。五湖四海的风云人物来给一个江湖武夫送礼,自洪武寻觅张三丰以来,绝无仅有。林山石感觉,人生辉煌,莫过于此。一会儿,镶蓝旗也托人悄悄寄来了贺礼。


林山石望着堆得山一般的礼品,怔怔发呆。他觉得自己也总要为天地会做点什么了。哪怕最后天地会跟着这些藩王输了,自己会被连累,但有今日这一场,作为武士也必须报答。人生最难吃的有三种面:人面、场面、情面。


周驼子帮收着礼品道:“林兄今日这气派,什么八极八卦,太极形意,以后只怕都要让位给白鹤了——要说这清廷和耿王庄的知府,也对林兄不错。但只有天地会管漳州时,才最把林兄当成自己人。林兄不用诳兄弟,你该为天地会立过不少功劳吧?”


林山石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武馆并没有吸引到多少徒弟,哪怕牛知府想了个法子,让林山石倒立着,然后用一个手指假装撑起整个身体——其实是用绳子把脚绑在墙上,然后让闽南画派画师不准画绳子,画好后让天地会兄弟大江南北到处去贴——号称少林失传多年的绝学一指禅重现江湖。但仍没人来学。福建乱成一锅粥,本省年轻一点的男子几乎都被拉去打仗了,自然也没外省人敢到这乱地方学艺。所以从古到今,人算不如天算,形势都比人强。


漳州男人越来越少。刚开始,每户有两兄弟以上的,必须有一人从军。渐渐地,独生儿子也被赶上战场。最后连五六十岁的半老汉子也被拉去前线了。整个漳州府,除了妇孺老小,就是战场上回来缺胳膊少腿的伤兵。林山石询问前线情况,这些人多半失魂落魄。眼露恐惧。有的只会重复着叫:“惨啊……惨啊……惨啊……”有的则像只老鼠般缩成一团,就如痴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