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药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7
|本章字节:10130字
耿聚忠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等到了福州,我们成了婚,就来此踏春,这山野之地,还是不失青山绿水的。”
林芷彤在马车内道:“耿聚忠,我没答应嫁给你啊。”
耿聚忠道:“这就难办了,红口白牙的,如今连我哥都知道了,估计这靖南王府堆满了贺礼。这不消一个月,京城也要知道了。你说不嫁就不嫁?这可是我们在百花湖里说好了的。”
林芷彤睁大眼睛,道:“那我耍赖好不好?”
耿精忠道:“君子岂能言而无信。”
“我又不是君子。”
耿聚忠手指敲着马车椅子,道:“那女侠可以说话不算话吗?”
林芷彤埋着头,半晌道:“如果我不嫁给你,你救不救我爹?”
“救。外甥打灯笼——照救(舅)。”
“为什么?”
耿聚忠捧着芷彤的脸,道:“我要的不是红颜,是一个知己。”
林芷彤望着公子有些忧伤的眸子,就好似沉在了一个湖里,道:“好,嫁了。”话刚出口,又觉得说得实在太急了,这话像是滑出来的,当即也不好反悔。
耿聚忠哈哈大笑,大喝了一口白酒,自然就搂过了林芷彤。林芷彤也喝了一口,林芷彤一贯以江湖儿女自居,本不在意被哥们搂着,可是看他这么大张旗鼓要娶她,现倒是不好意思了,于是扭开身子问道:“你好像很有银子啊?能给我养两头牛吗?”
“这个有些难办,府上没地方养牛的。”
林芷彤心道,看来他家挺小的,道:“没有关系,我知道京城地贵。”
耿聚忠道:“那倒不是,只不过官员府上养头牛会被人笑话。你喜欢的话,我给你在京郊买个最大的牧场好了。”
林芷彤咂舌:“你的官好像很大啊?跟知府谁大?”
耿聚忠一口酒吐在桌上,道:“我是正一品,他是从四品。你说谁大?”
林芷彤点头道:“哦,他大。四比一大——不过你年轻,没有关系。”
耿聚忠无语道:“不错,你算术真好。”
“那当然,我是在松州书院读过书的。”
“哦,你还会读书?”
“才高八斗。”
耿聚忠又是一口酒吐在地上。
林芷彤道:“你官没有知府大,你还是去求求你哥吧。你哥是靖南王,知府会卖他面子的。”
耿聚忠心里大乐,想还真得骗骗她,让这傻瓜欠我个大人情才是。于是他叹气道:“我最不愿欠我哥人情了。这次为了你,就去求求他吧——也不仅仅是为了你,我查过你爹这事根本不该立案,是十三衙门又在搞这些东西厂的把戏,京城也很多人烦他们。当官的就应该明察秋毫,不能冤枉别人。”
林芷彤道:“你是个好官。”
耿聚忠道:“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官。”
林芷彤嘻嘻一笑。耿聚忠道:“怎么,你不信吗?我做官多年,也主过诉讼,从没有冤过人。别看我平日里荒唐,对公事是不敢开玩笑的。我心里一直拜的是包拯包大人。”
林芷彤道:“不是,不是,我想到了一个笑话,也是关于包拯的。你先别喝酒啊,免得又吐了出来。”
耿聚忠心想这《笑林广记》我都能背了,你一小丫头,能说出什么新笑话来,就不理她接着喝酒。
林芷彤道:“开封府里,展昭激动地对喊冤百姓说‘你们放心,包大人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官!’”包拯听到后,怒道,‘展护卫,本官有那么黑吗?’”
耿聚忠又是一口酒吐在了地上,道:“我绝不能让别人娶了你去。你是我的糖,老天看我太苦了,把你赏给了我。”
林芷彤被说得甜滋滋的,居然脸红了,道:“我怎么就成糖了——对了,赖三公们为什么叫我侧福晋啊?”
耿聚忠道:“你还有个姐姐,也就是福晋。她是顺治先皇的养女,康熙皇帝的远房姐姐——和硕柔嘉公主。”
林芷彤道:“啊,你是二手货啊。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有婆姨了?我还要跟别人抢相公?算了,我不要你了。”
耿聚忠低着头,哽咽道:“她是个好人,去年已经走了。”
“难怪你整天伤心难过的,她很爱你吧?”
“不知道。她嫁给我时六岁,完婚是十二岁,走时也才二十二岁。生于帝王之家没得选择,也谈不上爱与不爱。我是藩王之子,她也是皇家千金。换句话说,我们都是高贵的人质,只能天天相敬如宾,连行云雨之事,都要互相拜过。我想她并不喜欢这种生活,就连府上的画眉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也不喜欢,但熬住了。她熬不住,就走得这么早了。”
林芷彤道:“姐姐真可怜,这么早就死了,否则我可以过去教她功夫。”
耿聚忠有些难为情地道:“以你的家世,我只能让你暂且先做侧福晋。但你放心,我不会再娶其他的女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做侧福晋,大哥那边压力小些;我也怕你受不了拘束,还怕你成为京城名媛的众矢之的,这对柔嘉公主也有个交代。”
“哦,随便。”
耿聚忠欣喜道:“你不介意只做侧福晋?芷彤,我们这样的公子哥娶多少女人,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我们背后是个大家族。”
林芷彤道:“没关系啊,反正我也有过其他男人,你不介意就行了。”林芷彤心里浮现出徐精的影子,只觉得青青涩涩,像没熟的芒果。
耿聚忠大笑道:“哈哈,你这样的妙人,也只有我收;我的骸骨,还望你敛。”说完霸道地对着林芷彤亲吻了过去。
林芷彤推开耿聚忠道:“下次亲我别喝酒——你记得救我爹啊,救不救得了不怪你,是我的哥们就要尽力。我最恨不讲义气的男人了。”
林山石从法场放回狱中,自己也莫名其妙。等待最是折磨人,有时觉得这样半死不活小命交在别人的手里,还不如给一刀来得爽快;有时又为自己还活着而窃喜。他自言自语地在牢房里拖着脚链来回乱窜,但十成念头还是有九成是想活的。人只要还想活,就会无比恐惧,从炼丹的秦始皇到普通的贩夫走卒无不如此。偏偏人之贪生怕死,无需原因,还无比强烈。林山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又仿佛有一丝朦胧的亮光飘荡在无尽的昏暗里,那份焦躁,让脸上真如草灰一般。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伯咬着窝头慈祥地劝道:“后生,人固有一死。人过三十不为夭,看你这样子也快四十了吧。别这样走来走去,弄得大家都心烦。”
林山石想,四十?莫非这段日子自己苍老得如此快速?对着水缸望去,果然鬓角有了些华发。他哽咽着道:“老伯,我不是有意如此,是实在冤得厉害。”
老伯笑道:“能进死刑仓的多少都是角。既然是角,就都是逆天而行的。被抓了就不用喊冤了,你看看戏台上帝王将相有多少能得善终,能喊冤吗?老夫是学史之人,就那贵为天子的皇帝,古往今来,也有近半死于非命。”
林山石道:“可我一介武夫,确实没干什么啊,也不是帝王将相。进入那个会,压根不知那会是干什么的,见那几个兄弟豪爽,名字吉利就进去了。我只是想生个男孩。”
“百姓更为蝼蚁,死了连史都进不了。糊涂死的就更多了,长平被坑四十万壮士,嘉定三屠不知多少妇孺,加上兵、旱、涝、匪,你觉得他们得罪了谁?你的事我在这仓里听说过了,这不算怎么冤的。”
“还不冤?”
“你不安分。安分的人怎么会去学武功?安分的人怎么会去走江湖?你不知道武禁和宵禁吗?不安分的人就应该关起来,否则没有奴才了,没有奴才怎么会有大人?没有奴才了,怎么会有万岁爷的万里江山?没有奴才了,怎么会有大清朝?”
林山石如梦方醒,内心升起一阵愧疚感,看来确实是自己不对,不够安分。可这是什么罪?于是谦卑道:“老伯是读书人,您接着说道说道,免得我到阎王处也是个糊涂鬼。”
老伯道:“后生,这几千年的古国,细看起来哪年哪地都是四处白骨。只要不安分就有罪了,所以不要觉得冤。只要不安分,哪怕是孟子的原书也可以删掉一半,一个草民多跟几个人聚个会那就是有罪的。权贵可以荒淫无度,百姓看个春宫就可以被抓,这在帝王眼里,就是罪。”
林山石一愣道:“孟子不是圣人吗?我见每个乡都有他的庙,他的书还能被删掉?”
“你不懂,在史家看来,拳头大的那位才是真圣人。其他的,需要你时你是大儒,不需要时你就是罪犯——这跟监狱是一样的。《孟子》里那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在前朝就全部删掉了,本朝倒是没删,但科举从未考过等同删除了。至于《左传》里的‘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前朝没删,本朝倒是删得干干净净。呵呵。”
林山石听不明白,但仍觉得翻江倒海般的震撼,一直都觉得《孟子》、《左传》啥的,那都是圣人圣物,说的话是天条。他们的话也被删?那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天理。自己最喜欢的《水浒传》不会也是假的吧?但这个问题自己是不敢问的,一不小心把祖宗也问没了,如何是好?林山石也有些觉得老伯这样较真十分讨嫌。
山石见老伯博学,还是嗫嚅着说出自己一直想问的话来:“老伯,我愚钝,一直想知道这宵禁是什么道理,禁武又是为何?晚上睡不着,找朋友喝喝酒不是挺好?人人健壮点,不是干活也快点吗?遇到坏人,也可以多一些反抗。”
老伯哈哈大笑,竖着手指道:“就凭这句话,你就该杀。”
林山石愣了愣。
老伯问:“假如你所说的坏人,就是下禁令的人呢?你还觉得奇怪吗?”林山石感觉到一种灵魂的颤抖。
老伯自言自语道:“你自由,他就无法施虐。他无法施虐,就没有高高在上的快感,上去前受的罪就无法补偿——这是一张太极图,阴阳循环,不知何时能尽。这到底是谁的罪,又或者是所有人的共业?”
林山石听不明白,也不敢说话,心里升起一种曼妙的感觉,就像山谷里的白鹤突然看见雨后的一片蓝天。他沉思半天后问道:“你的话很奇怪。老伯,你缘何来此?”
老伯从头发上抓下一只虱子,咬在嘴里吃掉,用含着血的嘴巴道:“写书,写私家野史。我最不冤了,写的时候就知道可能被杀掉。”
林山石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书呆子吧,这个呆子还不知道在外边要挨多少揶揄。也好,他一个书呆子,我一个武痴,正好同命相怜度过最后的日子。林山石又搭话道:“知道危险,那为何还是要写?”
老伯道:“不安分呗!不甘心到死了都没有真正活过。我这一辈子写点野史,藏于名山大川,或许后辈会有人读出点味道,觉得这年头还有个说自己话的人?或者有那么三五个,能生出一些不愿被奴役的勇气来,那我就算永生了。”
旁边有一人笑道:“还不被奴役?我看读书人都活得挺好啊,为何就你就进了牢房,挨这奴役——你不会读书吧?”旁边也有几个嗤笑起来。
老伯也大笑道:“下士闻之大笑,不笑不足以为道。老夫要被圈养,稍用些力,也赴了博学鸿儒科,吃的骨头也不会比他们差。但狼和犬终究不是一回事。那些人不是文人,只是***,而我还有四五分算文人。”
正说着,监牢门缓缓打开,狱卒对着老者一指,道:“谢夕波,走了。”全仓都知道他该上路了,在这儿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大家都司空见惯,也没人来得及伤感。那老伯走到浅浅的水缸前,微笑着整了整发冠。这个动作震住了全仓,这来来往往不知多少人走,从没有这时还整整帽子的。
老伯转身对林山石等笑笑,又转过来对狱卒鞠了一躬。这一躬居然毫无谄媚,他道:“小哥,辛苦了,走吧。”狱卒呆了呆,不知道该不该扶他,默默地让开一条路。
林山石看得快哭了,心想,千万别像自己一样腿软。那老伯临到门前,也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但真的自己站了起来,昂着头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不被奴役的人,是一只白鹤,林山石心想。监牢里居然传来了喝彩,一群将死之人居然偷偷抹泪了。
林山石感觉有一个种子在他身体里发芽,他冒出个胆大妄为的想法:为什么人一定要安分,一定要做奴才?他看了看牢房的构造,看了半天还是放弃了越狱的打算。死刑囚的看管比第五仓时还严格,连地都不再是泥土,而是混着泥的青砖。林山石暗道:算了,这奴才岂是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但在他心里多少已经有所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