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美少年(1)

作者:吉川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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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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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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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068字


船上的大部分货物是蓝色的燃料和纸张,而船底则藏有违禁品——烟草。虽然他们做的秘而不宣,但浓浓的烟草味却出卖了一切。


这是一艘往返于阿波国和大阪之间的货船,每个月都要来回好几趟,这艘船除了载货也搭乘客人,其中绝大部分乘客是常年往来于两地的商人。


“怎么样?又大赚了一笔吧?”“没赚到什么钱。大家都说边境很繁荣,但钱真是不好赚哪!”“听说现在连打造枪械的工人都不好找呢!军火生意也不景气了。”另一个商人说:“我一直做军需品生意,卖一些旗子、鞋子等物品。但最近生意可大不如前了。”“可不是嘛!”


“这些武士的算盘打得越来越精了。”“哈哈哈!”


“以前那些流浪武士把抢来的武器卖给我们,我们经过整修、加工以后又可以再转卖出去。如果再开战,那些流浪武士还会四处掠夺武器,我们稍加翻新就可以出售,只要花费少量手工费就行了。”


商人之间谈论的多是这一类的话题。另一个人说道:“内地几乎没什么钱赚了,现在必须像吕宋助左卫门和茶屋助次郎一样,开拓海外市场啊!”他望着广阔无垠的大海,滔滔不绝地说着异邦的富裕繁华。也有人说道:“即便如此,我们这些生意人还是让那些武士非常羡慕的。那些人根本就是一群依附在将军旗下的寄生虫,表面看起来很风光,一旦开战他们就得披挂上阵,弄不好还会丢了性命。为了维护武士的尊严,平时得事事小心,根本无法自由自在地生活,太可悲了。”


“就算形势不好,我们商人也不会受到影响。”“即使有影响,我们还是照样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只要善于看人眼色,就能平安无事——至于心中的委屈,完全可以用金钱来弥补嘛!”“所以要尽情享受人生啊!”


“我真想问问那些武士:‘你们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呀?’”


可以看出,这几个商人都属于中上层的富商,他们铺着进口毛毯,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自丰臣秀吉去世后,桃山时代的奢靡之风已渐渐从武者身上,转移到商人身上。他们所携带的酒具、旅行用品、服装等物都非常昂贵,可以说,一个年饷千石的武士还比不上一个吝啬的商人。


“哎呀!真无聊呀!”“太没意思了,我们开始玩儿吧?”“走吧,我们去里面。”


于是,这几个商人走进一个幕布围起来的格子里,他们叫侍女送来酒,玩起了一种外国传来的游戏——“纸牌”。


他们每次的赌注就是一把金子,这些钱足以拯救一整村的饥民,可是这些人却毫不在意、挥金似土。


在全船的商人中,这样的有钱人仅占百分之十左右。其他的乘客还有僧侣、浪人、儒学者、武者等等。在商人眼中,这些人不过是一群不知生命意义的庸人。


此刻,这些人坐在货物下面,面无表情地望着冬日的海面。



在这群神色木然的人中,有一个少年。“嘿!坐着别动。”


他背靠着货物包,面朝大海,把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东西放在膝上。“哇!好可爱的小猴子!”旁边的人一眼看见。


“好像很听话哟!”“嗯。”


“你是不是养了很长时间了?”“不是,前些日子我从土佐赶往阿波时,在山里抓到的。”“你能抓到猴子呀!”“为了抓它,我被猴群追得狼狈不堪呢!”交谈中,少年并未抬头,他把小猴放在膝盖当中,帮它抓跳蚤。


少年额前的头发系着紫色的飘带,身穿华丽的窄袖便服,外罩是亮红色的长款羽织,他看起来像个少年,却又猜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就连他身上佩戴的烟袋也透出丰臣时代的格调,如此华丽的打扮,曾经流行一时,完全是桃山时期的遗风。那时,很多男子过了二十岁还不穿元服(日本古时男子成人礼时穿的服装),二十五六岁还梳着童髻、系着金丝发带,甚至还会经常摆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表情。看来,这种风气遗留至今。


因此,仅凭打扮不能判断他是否还是少年。此男子身形健硕、仪表堂堂,并且肤色白皙、唇红齿白,浓眉向眼角处微微扬起,一脸严肃的表情。看得出,他仍然童心未泯——“嘿!你还动。”他拍了一下小猴的脑袋,仍旧专心帮它抓虱子,真是一身孩子气。虽然看不出他具体年龄有多大,折中看来可能有十九、二十岁的样子。另外,这个美少年的身份也令人猜不透。他虽然脚穿皮袜、外套草鞋,可怎么看也不像个武士,从年纪上看也不应是藩臣。如果猜得没错,他很可能是一个浪人。在他周围坐的都是一些僧侣、木偶剧演员和形同乞丐的落魄武士,然而在这充满汗臭的人群中,他却显得怡然自得。


如果真是浪人,他身上背的那件东西未免太过扎眼。那是一把用皮绳斜背在身后的大型战刀。这把刀没有护手牌,刀身足有一根竹竿长。


因为身背一把长刀,再加上考究的打扮,所以少年格外引人注目。很多乘客都被那把高出他肩膀的刀柄所吸引。


“真是一把好刀!”离少年不远处,祗园藤次也出神地望着他,心想:“真是一把京城里都少见的宝刀!”仅凭这把刀就可以想象出,它的主人曾经非常风光。于是,祗园藤次想找机会和少年搭讪几句。冬日的午后笼罩着一层薄雾,阳光普照的淡路岛渐行渐远。


伴随着阵阵海浪声,乘客头顶的巨大风帆也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藤次显得有些疲倦。他打了几个哈欠。


祗园藤次早已厌倦了这样的长途旅行,以至于周围任何人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因为他已在船上待了十四天。


“——不知信差把信送到没有……要是她收到信,一定会来大阪码头接我吧!”


他借着对阿甲的思念,来排解旅途中的无聊。自从吉冈家供职于室町将军的兵法所之后,可谓名利双收。可到了清十郎这一代,却放纵无度,以致倾家荡产,现在连四条武馆都被抵押了。搞不好年底左右,武馆就会被那些商人收走。


年关将至,各处的债主纷纷登门,因为清十郎无力偿还债务,只得将父亲吉冈拳法的遗产变卖一空。如今,吉冈门已是家徒四壁,连一块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清十郎来找藤次商量。吉冈家破产,除了因为自己挥霍无度之外,藤次这个师兄也负有一半责任。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办妥的,等我的好消息吧!”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是很有把握。经过一番冥思苦想,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在西洞院西边的空地上修建一座“吉冈派振武阁”。——纵观当今形势,武术仍然非常盛行,各地诸侯不断四处招揽武士。吉冈门可以趁此良机大力培植新人,以使原先的武馆规模得以扩大。这样一来可以保住先师的基业,二来可以将吉冈派武功发扬光大。“——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后辈门生的应尽之责。”


然后,他叫清十郎将建造“振武阁”的重要意义写下来,并亲自分送给九州、四国等地的吉冈派门人。其实,他的目的就是要筹集建筑经费。


先师吉冈拳法所培养出的弟子任职于各个藩国,而且大都身居要职。虽然祗园拿着清十郎的亲笔信函四处游说,但捐款的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乐观。


大多的回答是:“我们会给您回信,或是稍后上京时再谈。”现在,藤次所带回的经费都不及他当初预想的百分之一。因为这笔钱的多少对自己没有什么影响,所以他索性不再去想清十郎的事,而是努力回想着久未谋面的阿甲。可是,想的时间长了,也会觉得无聊,所以他一路都在打哈欠。


现在,他看到那个一直帮猴子抓跳蚤的美少年,心里很是羡慕。因为对方找到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差事。于是,藤次走近少年,开始攀谈起来。


“年轻人,要去大阪吗?”少年摸了摸小猴的头,抬头看了藤次一眼。“是的,要去大阪。”


“你家住在大阪?”“不是。”“那是在阿波国吗?”“也不是。”


那少年不易亲近,他回答完又接着低下头帮小猴子抓跳蚤。



双方的对话似乎无法继续下去。藤次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真是把好刀!”他夸奖了少年那把战刀,这次对方终于露出了喜色。少年一下子转向藤次说道:“是吗?这是家传之物。这把刀原是战刀,这次我想去大阪请一位有经验的兵器师父把它改成佩刀。”


“就是改成佩刀,好像也太长了。”“是呀,它足有三尺长呢!”


“真是个长家伙!”


“我想让他改成这么长——”少年的语气很是自信,说话时露出浅浅的酒窝。“要把它改短些也不是不可能,无论是三尺长还是四尺长都可以改,只要你使用时能完全发挥出刀的威力。”藤次想进一步试探对方的虚实,便接着说道:“背着这样一把长刀的确很威风,但要是背着它逃跑,可就贻笑大方了——能否请教一下你的武功流派?”


一谈到武艺,藤次不自觉地开始轻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美少年扫了一眼对方那副狂妄的表情,说道:“我师从富田派。”“富田派用的应是小刀呀?”“没错!是小刀——但并没有谁规定学了富田派刀法,就只能用小刀。


我不喜欢效仿别人,所以就别出心裁练习长刀,结果惹怒了师父,被他老人家逐出了师门。”


“嗯,年轻人就应该标新立异。然后呢?”“我离开了越前净教寺村。因为我身为富田派门人,所以又去拜访了中条派的鼻祖钟卷自斋老师。他很同情我的遭遇,便收我为徒,我在那里学了四年。后来,老师也认为我学得差不多了。”


“听说,那些久居深山的武师总是很轻易就颁发剑谱和印可。”“可是,自斋老师却从不轻易颁发印可。听说他只给一个人颁发过印可,就是我的师兄伊藤弥五郎一刀斋。为了能得到老师的印可,我可谓卧薪尝胆、日夜苦练。可是,由于故乡的母亲病故,我不得不暂时返乡。”


“你家乡在哪儿?”“周防岩国(日本山口县东端)。回乡后,我不敢有丝毫懈怠,经常去锦带桥畔以燕子、柳枝为练习对象,苦练剑术。母亲临终前,将这把祖传宝刀——长光刀交给了我,并要我好好爱护。”


“哦!原来是长光!”“刀上并未刻有铭文,是口口相传而知。在我的故乡,它还有一个名字——‘晾衣竿’。”本以为这个少年不善言辞,没想到一谈到喜欢的话题,他竟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完全不在意对方的反应。从这一点,以及刚才他提到的种种经历来看,他有着与外表并不相称的强烈个性。



少年稍微停顿了一下,抬头望了望天空,那清澈如水的眼眸中露出淡淡的忧伤。他不无伤感地接着说道:“——可是,钟卷老师已在去年因病去世了。”


“当时我在周防,同门的草雉天鬼师兄将这个噩耗告诉我时,我悲痛不已——草雉天鬼师兄比我入师门早得多,而且一直侍奉在师父的病榻前。他虽然和自斋老师是甥舅关系,但也未能获得印可。师父一直惦念着远在他乡的我,听师兄说他在生前就写好了印可及剑谱,打算亲自颁发给我。”少年自顾自地说着。


此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祗园藤次一直在听这个多愁善感的美少年讲述自己的经历,对于年轻人的伤感,他却很不以为然。他想的是,有人聊天总比一个人待着好些。所以,藤次只是应付性地说着:“哦!原来如此啊!”


他故意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由此,美少年心中的伤感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少年接着又说:“当时,我要是立刻回去看望他老人家就好了。然而我人在周防,师父却远在上州的深山,两地相隔有几百里。尤其不凑巧的是,我母亲也在那段时间去世了,所以我赶不及见师父最后一面。”


——此时,船身轻轻晃动了一下。冬日的云层遮住了阳光,海面立刻变成一片灰白。时时冲上甲板的浪花,更增添了几分寒意。


美少年似乎要一吐为快,语气十分哀伤。——他又说起自己变卖了祖产,因与师兄草雉天鬼相约于某处见面,所以踏上了旅途。


“自斋师父几乎没什么亲戚,他将微薄的遗产留给了天鬼,另外还让师兄将一部分钱和中条派的印可及剑谱交给远在他乡的我。目前,天鬼正四处游学,我们信上约好要在明年春分时去三河的凤来寺山见面。这座山正好位于上州至周防的中间。到时,师兄会将师父的遗物转交给我。在此之前,我想去近畿一带四处看看,多长些见识。”


他终于把要说的话全部讲完了。接着,美少年再次转向一直在旁聆听的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