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日思夜想的金山，以前从不抽烟的金山，现在正蹲在草棚外几十米远处的一个小土坎上猛抽烟。一支长枪靠在肩上，缺了衣袖的军装，身上多处裂开。

银河快步跑到金山面前，张着嘴，激动得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来。

金山抬起头。满脸土灰，颧骨像类人猿一样高高隆起，眼窝深陷，脸上的胡须密密匝匝。

金山手上的烟头掉在了地上。他睁大眼睛瞅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银河，慢慢站起来，就像肩上被压着千斤重担似的慢慢站起来。

金山的眼睛里先是惊讶，接着是高兴，然后是迷惑。接着他后退一步，望了一眼银河身后的那排草棚。

“你……”金山抑制不住激动，眼睛里满是委屈、悲痛、愤怒、不愿接受、伤心的神情，他摇了摇头，抱头蹲下，马上又猛地站起来，然后把银河紧紧搂在怀里。

“宝贝，你怎么……”金山不知说什么好，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银河紧紧搂在怀里。胳膊上青筋暴出。

银河张着嘴，呼吸困难，脸色青白。眼睛里却是幸福得死而无憾。

可就在这时，紧急集合的哨声突然响起。远处山坡上一位长官模样的人正一边朝这边挥手一边大喊：“集合！集合！马上出发！”

草棚里的士兵背着长枪，一边系着裤子上的纽扣一边往外跑。金山松开银河，两行泪在他灰扑扑的脸上留下两条明亮的痕迹。

“你怎么能……”金山很伤心地看着银河，“你怎么能……”

身边跑过的士兵拉了一下金山的胳膊，金山没有把话说完，转身跟着他们一起朝吹哨的那个长官跑去。

金山跑在最前头，直到下到最后的那个山坡后面，一直没有回头。

一周过后，中国军队发起全面反攻，势如破竹，很快就夺回被日本侵占的大部分领土。垂死挣扎的日本军队损伤惨重。两周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这时，银河心想，自己已不再是干净的了。她也不再希求什么，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见金山最后一面，确定他是否还好好活着。

日本开始往国内撤军。当银河打听到金山还活着，并且就在与她同一批被撤回的队伍里时，她是多么高兴。她多么希望金山突然跑过来对她说，宝贝，走，咱们回家去。

可他没有。

银河没有怪金山，金山一直为她洁身自好，可她却没有保护好自己。

冤家路窄，这时，银河发现，用来运输他们这一批撤退官兵的军舰里，竟有106号。

于是，银河给金山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把自己的遭遇以及想要去与那个毁灭她一生幸福的秃头舰长同归于尽的决心都告诉了他，并且希望下辈子能报答金山对她的好。银河找到金山所在部队的长官，请求他一定要亲手把这封信尽快交给金山。长官答应下午就给金山。

当天晚上，银河整夜没有合眼。竖直耳朵，仔细听着外面传来的所有声响。好几次都好像幻听到金山在屋外喊她的名字。可跑出去一看，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轮到银河她们登舰返回。银河找到那艘106号舰。

上舰后，银河站在舰舷上翘首企盼。她多么希望金山能突然出现在港口，然后对她说，银河，以前的事都让它过去吧，战争结束了，我们回去就结婚。这样想着，银河幸福地笑了，好像这一幕真的发生了似的。

可直到最后军舰收锚离开，金山也没有出现。她似乎有点恨他了。不，金山没有错，她自己也没有错。这一切痛苦的造成都是因为这可恶的战争，这一切不幸的直接酿造者就是那秃头舰长！

106号舰驶出去半小时后，银河找到秃头舰长。好色的秃头舰长见到银河马上色心又起。他把银河带到自己的卧室，又欲对她不轨。银河假装顺从，趁秃头慌手慌脚脱裤子时，一枪正中他的后脑勺，结束了他罪恶的生命。银河把满满一梭子弹全射进了赤裸着上身、裤子退到膝盖处趴在地上的秃头身上。然后，怀着死不瞑目的委屈跳入大海。

其实，这一悲剧的酿成，并非某一个人的错。金山部队的那个长官并没有在当天下午把信交给金山。当时银河把信交给他后，他马上就去了前面与中国政府谈判撤军计划。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然后才把信给金山。金山看完信后，马上赶到港口。可这时，106号舰已经驶离港口半个小时。金山驾驶一条冲锋艇开到最大马力在浪尖上飞驶追上去。

银河，不要傻，一定要等我！金山心里焦急地祈祷着。一小时后，他终于追上106号舰。

可一切都晚了。当得知船上刚刚发生的一切，金山的心就像被撕裂开一样。他想，银河走之前肯定失望死了，伤心死了。

金山回到冲锋艇上，闭上眼睛靠在艇舷上。他多么希望上天能把时间倒回两个小时，不要太多，只要两个小时。可睁开眼睛，自己还在艇上。时光没有倒流。106号舰也越走越远。

到今天这一步，到底谁是罪魁祸首。是那个禽兽舰长？是他的长官？还是他自己？不，罪魁祸首是这该死的战争，是那些发动战争的利欲熏心的日本军国主义者。想到可怜的银河，无缘无故被卷入这场其实只是极个别人利益的争斗中，遭受了那么多痛苦，到最后不仅没有得到她最爱的人的安慰，反而还被抛弃。金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大声痛哭起来。这时，整个海面突然变得风平浪静，平静得就像无风的湖面一样。只有金山撕心裂肺的恸哭回响在海天之间。

金山拔出手枪，朝自己的左大腿扣下扳机。枪响，左腿抖了一下，流出来黑糊糊的黏稠的血，没有一点痛感。金山立下第一个仇恨的诅咒，诅咒发起这场战争的日本领导人全都死于非命。金山又朝右大腿扣下扳机。枪响，钻心的痛，流出来鲜红的血，整个右腿颤抖不停。金山立下第二个诅咒，要战争永远消失。金山用最仇恨的心一遍又一遍默念着这两个诅咒。诅咒形成风，吹向天空。诅咒形成雨，沉入大海。

然后，金山开足马力向大海深处驶去。诅咒的风雨跟着小艇一起消失在大海尽头。一群短嘴巴海豚随在小艇左右。

后来，与金山曾经共生死的战友苦苦找了他一星期。他们推测，当时金山快艇上的燃油最多只能航行三十多海里。可他们寻遍了方圆近一百海里的海域，还是没有见到快艇的踪影。当时，海上的天气并不坏，沉船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几十年过后，当地渔民中流传这样一个“说法”。此海域有一个海豚战士，坐在一艘小艇上，许多海豚簇拥着小艇。不少渔民都说曾亲眼看见过海豚战士。但都只是远远地看见或在天况不明朗的时候遇见，而且停留的时间都不长。还有一个说法，就是遇见海豚战士的渔民，当天肯定会打到很多红头海蜇。红头海蜇是一种具有很高经济价值的稀有类海蜇。

后来，住在海边的民间艺人根据渔民的描述，用泥烧出海豚战士的陶俑。买的人很多，几乎每个渔民家里都像供奉财神一样供奉一尊海豚战士的陶俑。每天出海之前都要烧香祭拜，希望能遇见带来红头海蜇的海豚战士。后来，祭拜海豚战士的内涵扩延到祈保好运保佑平安。再后来，内涵越扩越广，就连当地的女子出嫁，也要先祭祀海豚战士。

战争结束后，日本的主要战犯受到了国际军事法庭的法律制裁。但大部分非主要但也同样负有直接发动战争责任的战犯却逍遥法外。不过，在战争结束后的一两年内，他们无一例外都相继死于非命。一次，十位发起并直接指挥战争，尔后又逃脱国际军事法庭制裁的日本将军，在聚会庆贺没有被追究战争责任时，楼顶突然坍塌。八位中将当场丧命，另外两名少将也重伤成为植物人。可当时在场的三位服务生却只受了轻微皮外伤。这成为日本国内轰动一时的奇谈。丧命者的家属怀疑是三位服务生的蓄意谋杀，向法院提起诉讼。但动机和证据都不足以使此诉讼成立，最后便不了了之。其他逍遥法外的战争罪犯有的丧命车轮，有的葬身火海，有的溺水而亡。一位逃脱法律制裁中级别最高的日本领导人，在一次吃鱼时被鱼刺卡在气管。尔后在送往医院的途中遇到交通堵塞，被活活憋死在救护车里。日本的渔业很发达，是当时此国最重要的支柱性产业之一，所以日本国民对鱼充满感情。关于鱼的一些忌讳也很多。尤其是在这位政府高官的家乡，被鱼咬死或者只要与鱼有关的死者，将永世不得超生，也不能举行葬礼，而且尸体还要被抛进大海以求赎罪。

金山的第一条诅咒基本上都实现了。第二条诅咒，如何才能让战争消失？像传教士一样通过布道传教让人们放弃利益的争夺，在进入大同世界之前，这绝对只是一个幻想。人的贪婪，是很难被教化的。那么，要消除战争的途径只有一条——以暴制暴。也就是建立一个绝对力量，任何力量包括任何国家的军队都无法对这个绝对力量构成威胁。同时这个力量必须是超国家的。存在这样一个家长式的超国家的绝对力量后，谁发动战争就惩罚谁。如果有利益争端也交由这个绝对力量调停。久而久之，各国的国防就失去了意义，军队随之消失。最后，战争也就不复存在。

可绝对力量也是由人来控制。一个人一旦不受任何约束之后，就会变得非常感性。拥有绝对力量的这个人一旦变得非常感性，那样的结果，可能比战争还要恐怖。毕竟战争还是有限的。

那怎样才能消除战争呢？

“这些都是日后而又日后的事了，留着以后慢慢去想，”老人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读懂这个梦，然后去完成你在非梦中的那个重要任务。”

我（作为一个点），老人，概念女孩，三人围坐在日本女子的头骨周围。这是老人和概念女孩第一次同时出现在洞里。

“到底什么任务？”我问老人，“我现在还毫无头绪。”

“我们已经把精神读出来了，我们的任务到此结束。”

“但这个精神并没有告诉我要我去干什么？”

“我们读精神，你读梦。我们只负责告诉你精神里面的东西。这个梦告诉你什么，需要你自己去读。老实说，我们也不知道这个梦会对你在非梦中的任务有何启示，你们的那个世界，我们不了解。在你找到你的任务后，我会再次出现在你的梦里。至于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只有那时候才知道。”

“你是说，”我看了一眼概念女孩，又看了一眼堆在洞角的那些头骨，“从现在开始到我找到那个任务之前，我不会再见到你们？”

“在你这次醒来之后，这个精神即被她的身体吸收，”老人把脸偏向概念女孩，一秒钟后返回说，“此洞也会被海蜇攻破，此洞不复存在。所以，你以后也不必再受皮肉之苦。”

“和她，”我有些不舍地看着概念女孩问老人，“我们以后还会再相见吗？”

“不会。”老人很肯定地回答。

想到以后再也不会相见，将永远成为彼此生命中的过客，我对概念女孩说：“可以握一下手吗?”

概念女孩看看老人。

老人略一犹豫，然后点点头。

概念女孩伸出右手。我飞过去，轻轻地落在她的手心里。跟她的脸庞一样，她的手也是概念性的手，没有具体的肌肤感触。

“还有一点不明白，”概念女孩收回手后，我说，“无数人曾立下过无数诅咒，为什么那些诅咒就不会实现？”

“精神存在的前提是必须有大爱大恨，”老人依旧不紧不慢地回答，“诅咒能产生作用的前提，也必须是由大爱而产生大恨。也就是说，这种恨必须是由包含大爱的大悲剧引起。他抢走了我的女朋友，我诅咒他；上司对我不公，我诅咒他；被朋友出卖，我诅咒他，等等，这些诅咒都不是深入骨髓的，都不是子弹穿进大腿也不会感到疼痛的大恨。现在所谓的和平时代，诱惑越来越多，价值取向越来越多。随之，人的选择也越来越多，人也就越来越善变，越来越浮躁。这是一个不会产生大悲剧的时代。不能产生大悲剧的时代，其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不能产生大悲剧的时代，其本身就是一个悲剧！”我默默重复着老人的话，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