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世后，妈妈要上班，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两个孩子，就把我送到了小姨家。小姨和姨父都是国家干部，家里比较宽裕，而且他们也只有一个小男孩，比我小一岁，他们正想再要个孩子给他做伴。

被接走时，我趴在姨父的汽车里使劲拍打车窗玻璃，哭着喊着要妈妈。妈妈虽然嫌我麻烦，但她心里还是舍不得我走的。我看见她一边流泪一边朝我挥手。

被送到小姨家后，开始两天我哭得天昏地暗。幸亏姨父待我特别好，特别疼我，晚上还哄我睡觉。两天之后，我不哭了，并很高兴地融入了新的家庭。和弟弟也相处得很好。

三个月以后，我已开始习惯叫姨父他们爸爸妈妈。同时我也有了新名字，这个名字一直陪我到现在。

我在姨父家住了两年，那是我记忆中最开心最快乐的两年。尤其是姨父对我的疼爱，使我感觉就像生活在蜜罐里一样。

可是，我却生来与幸福无缘，即使偶尔有幸抓住了幸福，它也会瞬间离我远去。两年后，姨父因涉嫌贪污，被判入狱，还罚了款。这下，我的新家又一下子不成其为家了。小姨也开始对我有了怨言，含沙射影地说我是个小克星。当时我已经五岁多了，大人的话还是多少能听懂的。

由于被罚款，再加上我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小姨负担不过来。于是，两年的幸福时光就此结束。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从亲妈妈家里被送走时的情景，可两年后被接回去时的情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那段时间就像被刷地洗掉一样，怎么也记不起来。能记起来时，已经是身在亲妈妈家里开始上小学了。由于两年没有与亲妈妈在一起，再加上妈妈还沉浸在中年丧偶的痛苦中，所以妈妈很少跟我说话。也就是说，我们不像一对母女。哥哥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打我，但我们也不像亲兄妹，放学后各回各的房间，谁也不理谁。

幸好我脑袋不笨，学习成绩顶呱呱。每天放学后我就回自己的小房间里温习功课。我一直记着爸爸（小姨父）被抓走前一天晚上对我说的话。爸爸说，我是一个不幸的孩子，这些都是不能再改变的事实，现在唯一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使自己以后不被人欺负不依靠别人的办法，只有努力学习。如果学习不好，那我的将来一切都完了。爸爸说，我现在也许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他要我答应他，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要把他的这个叮嘱牢牢记在心里，并且坚持十六年。十六年之后，我可以不再听他的话。但这之前的十六年，他希望我能切切实实地按他说的去做。爸爸还说，他养我两年，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有这一个，希望我不要让他失望。

因为爸爸很疼我，我一直都特别黏着他，也只听他一个人的话，所以虽然当时还不清楚学习好到底对我有什么好处，但我还是按照他说的去做。后来不管与家里人发生多大矛盾，我也一直都没有放弃学习。后来，才考进es。

但不管学习成绩如何好，也没有改变我和家里人的关系。妈妈似乎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学习。即使考试得了双百，她也没有一句表扬的话。我有什么小痛小痒，她也多半不理不睬。每次发烧都是烧到开始说胡话了她才带我去医院。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从来没有去过公园、动物园。那时，我的梦想是长大后当明星，每次给妈妈说起，她都会挖苦我说，就你能当明星？我想报名参加业余舞蹈班和声乐班，她也总是以没钱为由拒绝。反正除了我的基本温饱之外，其他方面的要求她一概不支持。所以我当时很恨她，也经常跟她顶嘴吵架。现在想想，有时候也是我太任性。人到中年失去伴侣，那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三件事之一，妈妈当时肯定伤心至极。我当时小，不懂得妈妈心中的痛苦，也就不知道去体谅她。但妈妈当时也不能因为自己痛苦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子女吧，她也应该想到我还小，不懂事啊。有好几次和妈妈闹别扭之后，我提着书包说要离家出走，妈妈竟像没事儿一样，眼睁睁看着我摔门而出。幸亏小区看门的大爷很尽责，每次都是被他拦住给送回家里。

但不管和家里人发生什么，我都一直没有忘记爸爸的叮嘱。每次闹着要离家出走时，我都是流着眼泪先把作业做完后才走的。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甚至有点好笑。

高二那年，有艺校来我们学校招生。我跟妈妈说我想报名。妈妈当时就怒了，还说我能当明星天都要塌下来。听妈妈这样说，我伤心极了。天底下哪有这样说自己孩子的。我第一次不上晚自习逃课去了网吧。

记得那天正好还是我十六岁生日。在网吧，打开电脑后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地盯着屏幕。当时，坐在我旁边的刚好是我哥的一个朋友，以前去过我们家几次，我们见过面。他是另一所高中的小混混。他问我怎么也跑出来上网了。我含着泪说我今天过生日，高兴。然后他就邀我去饭馆吃饭，说是为我庆祝生日。我一气之下竟答应了。若在平时，我是肯定不会去的。那天，我只记得喝了很多酒，后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到醒来时，我已躺在旅馆的床上，只感觉下身一阵一阵像火烧一样的痛。坐起来一看，床单上留下好大一摊血。身旁那个浑蛋还在呼呼大睡。可当时的我竟一点也不伤心，在浴室把下身洗干净后，就提着书包回到家里。当时是凌晨三点。妈妈到我房间问了一句干吗去了。我说上网。她也就没再多问一句，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在浴室里用香皂把全身仔细擦了一遍，恨不得把皮扯下来狠狠用刷子再刷一遍。回到床上后，这时，我才感到钻心的痛。我把自己埋在被窝里，咬着枕头，眼睛像没了阀门的水龙头一样，泪水一直不停地往外涌。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最后把整个枕头都湿透了。我恨我死去的爸爸，我恨我妈妈，我恨那个浑蛋，我恨我自己，我恨整个世界！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后，我没有吃早饭直接去了学校。路上，我把用黑色塑料袋包着沾有血迹的内裤和长裤扔进了垃圾桶。

两天后，我把这个伤害也全盘接受了。

可老天好像并不满意我的态度，两个月后，我感觉小腹不对劲，偷偷跑去医院检查。宫颈发炎。开了一些药。一个月后再去检查，宫颈糜烂。吃药已没用，需要手术。我把以前的课本都变作废纸卖掉，把以前存的零花钱都拿出来，可还是不够去大医院的钱，又不能对妈妈说。后来不得已，就在路边的小诊所里做了手术。手术不彻底，高三时又做了一次。但还是没有多大效果，只得忍着。

上es后，每个月有了津贴。一年后，我用存够的钱去了一趟大医院，这才彻底治愈。做了三次手术，每次手术时那些冰凉的器械都要进到最里面。医生说，我那里已被撑得很松。不过她又安慰我说我还年轻，平时多注意锻炼下身，可能还会慢慢恢复。当时，听医生这么说，从没有过的伤心一下子涌遍全身。那是真正的伤心，即使晚上躺在床上摸着大腿上的那个伤疤，也还是伤心得无以复加。真的，以前从没有那么伤心过。以前的伤心里面包含有痛苦、包含有憎恨，可这次是不包含任何别的因素的纯粹的伤心。以前曾想着，小时候没有得到家庭的温暖，长大后我要找一个疼我爱我的丈夫，把以前失去的幸福全都补偿回来。可当时听医生那样说后，我想，以后再也不会有男人喜欢我了。再纯真的爱情也建立在满足一定的生理需求之上。他会一直爱一个不能给他生理满足的女人，那是童话。所以后来在特工区学习的那一年，每次体能训练我都特别卖力，尤其是下肢训练时。但到底有没有效果，我不知道。

这种伤心，一直到来了上海之后才得以消除。在p部工作的这一年，见多了男女之间这些煞费苦心的钩心斗角，我才渐渐醒悟：我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幸福放在别人身上？为什么非得要从别人那里寻得幸福？既然家庭和男人都不能给我幸福，我为什么不自己给自己幸福？后来，从那些被丈夫抛弃的可怜女人身上，我还意识到：一个失去了自我的女人，永远得不到保险的幸福。于是，我不再因那里的事而继续伤心。所以，我刚才问你，也并不是想从你那里证实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对此，我已无所谓了。

“古姐，”我轻声说，“虽然我不知道怎样才叫松，但我感觉，你那里很紧。”

“是吗，不是安慰我？”古姐把手掌覆在我胸口问。

“不是安慰，所以一进去我就忍不住那个了。”

古姐没有回应。

关于这个问题，我不想再逗留。即使古姐再不在乎，毕竟这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于是我问起她父亲。

“你爸爸什么时候出来的？现在怎么样了？”

“我高三那年，爸爸才出来，现在在外地做生意。毕竟是一个头脑好使的人，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这么聪明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犯罪呢？我当时很想不明白。爸爸的生意稳定后，我曾这样问过他。他说，有些事情并不是自己心底愿意做的，它也会自己找上来。就像开车一样，即使车技再好，也守交通规则，但难免别人会撞你，避都避不开的。

“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我爸爸，我想，就是到我将来死去的那一刻，我也会这么说。十六年，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刚好到我大学毕业。那十六年，我没有浪费。爸爸是对的，就我身处的环境，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如果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现在的我可能正站在某台机器前流水作业，一辈子就那样风平浪静地走到尽头。当然，并不是说学习不好就不能做出一番事业，但是就我而言，我没有资本，没有任何后台，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如果学习不好，就同爸爸所说的一样，一切都将无从谈起。现在的事实证明，爸爸是对的。”

说完父亲，古姐沉默下来。

“那你现在和你妈妈的关系，还和以前一样？”沉默了几分钟后，我问。

“在es上学的四年，我只在最后一年回去过。当时，三年多没有见面，感觉妈妈一下子老了许多，对我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很热情，可以说奉若上宾，反而使我感觉有些不自在。毕业来到上海后，我一有空闲就回家。每次回去，妈妈都会给我做一桌子好吃的，然后一边以愧疚的眼神看着我吃饭一边抹眼泪。这时，我似乎感觉我已经理解妈妈了，也不再恨她了。我曾要妈妈过来上海住一段日子，她每次都以我刚参加工作不想打扰我为由而推迟，到现在也还没有来过。

“妈妈对我的态度一下子发生这么大变化，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现在已经独立，不再依赖她不再需要她的原因？作为局外人，你怎么看？”

“嗯……”我望着床侧桌子上高高矗立着的空红酒瓶，想了一会儿后，说，“可能是因为你妈妈现在已经没有了经济负担，没有了生活压力，可以静下心来的缘故吧。”

“也许吧。但不管怎样，不管对妈妈，还是对我来说，这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完，古姐轻轻呼出一口气。顿时，她的整个身体都沉了下来。紧紧贴在我身上。

轻轻搂着古姐，想到古姐一直以来都在默默承受着这么多伤心的往事，没有人理解，没有人分担，没有人倾诉。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不幸？我对古姐所遭遇到的一切，感到深深的同情。同时，我对古姐的敬佩也更进了一层。在这样的环境下，在遭受那么多痛苦打击的情况下，她还能这么出色，这么优秀，这决非一般女孩子能做到。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沉，没有做梦。

早上醒来时，只我一个人在床上。古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去，只在枕头上留下一个凹进去的小窝。闭上眼，轻轻吸口气，似乎还能嗅到古姐身上淡淡的香味。

我朝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正准备仔细回忆一下昨晚古姐说过的她的那些不幸遭遇时，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就在我床正对着的天花板上，竟在一夜之间现出一块很大的水渍。而且很像一个裸体的女人，与真人一样大小的裸体女人！

盯着那个裸体女人看了十秒钟后，我惊讶得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这不是古姐吗？

就在我为天花板上一夜之间出现的这个奇怪水渍惊讶不已时，床头的手机叮咚响起。

古姐发来的短信：

“刘昶，昨晚发生那样的事，是我没有想到的。可能是当时喝多了酒的缘故，希望没有伤害到你。如果有，请你原谅。同时也希望昨晚的事没有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有我以前的事，除了你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也请你替我保密。希望你理解。”

看完短信，盯着头顶那块裸体样的水渍看了五秒钟后，我坐起来。只见桌上那只只缺了一个小口的蛋糕还原封未动地待在那里，实在孤独得可以。我回复古姐：“嗯，我会理解的。”

我用的是将来时，因为，现在的我还不能很好地理解。我想，那绝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何况，古姐也不是那样没有自制力的人。但是，到如今，不能理解的，也只能慢慢去理解了。

直到两年后，古姐调去北京工作之后，在古姐二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发去短信问她。我说，那一次为何愿意与我发生关系？她回答说，那之前，她一直想把她第一次遭到性侵犯的记忆删除掉，不想带着那份痛苦的记忆与未来的丈夫成家。所以，她希望用与我的回忆，来掩盖她对第一次的记忆。我问她为何选择我？我希望听到她说她还是有点喜欢我才选择我的。可是，她给出的答案，让我差点含着眼泪笑岔了气。“干净！”她说。

（新增人质、胡依依卷入）

当时，胡博士拿到电脑硬盘后，不敢有丝毫耽误，马上从休息室的密道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