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虚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5
|本章字节:13240字
卷首
一缕黑烟从白门楼的城谯上袅袅升起,像残损的战旗般飞向未知的尽头。极寒的北风吹暗了天空的颜色,一片雨雪摇摇晃晃,如枝头凋敝的枯叶,落下来,却寻不到歇脚处。
陈宫抬头望了望天色,湿润的积云在头顶上凝聚,仿佛压在下邳城上的沉重铠甲,便是用尽力气也掀不翻。
“公台!”背后有个声音呼唤他。
陈宫停了一下,并没有回头:“孟德还有什么话?”
曹操跟了一步:“君独不念老母妻儿乎?”
陈宫淡淡地笑起来,被战场硝烟腐蚀的脸漾满了平静的水波:“宫闻以孝治天下者不绝人之亲,仁施四海者不乏人之祀,老母妻儿在明公,不在陈宫!”
他不再停留,毅然走下城楼,在那城关处,有两个持刀的刽子手正等着他。
曹操偏过了头,许是北风冰刺,许是头风病发作,头竟隐隐痛了起来。他用一只手轻轻地揉了一揉,放下来时,手指已沾了水。
他沿着城墙缓缓走开,寒冷在背后渐渐滋生,宛如悄然的一场阴谋,他扶着城堞望下去,却看见刘、关、张站在内城门。
一辆四遮马车从城内缓缓驶来,路面泥泞不堪,马车行得很艰涩,到处是大团大团的泥浆和水洼。曹操决泗水灌城,整座城市的每块木板几乎都浸入水中,如今水虽已退却,城市却变得污浊腐烂,像是一具被泥水泡烂的腐尸。
牵马的是麋竺,自刘备被吕布撵走,他失陷在徐州已一年有余,拼死保护刘备家小,忍辱负重,几次险遭人毒手,总算盼来了主公复返的一天。
“主公!”麋竺拜下去,眼泪顷刻便滚了出来。
刘备俯身扶起了他:“子仲受委屈了。”
麋竺呜咽道:“天不绝人,竺能与主公相见,真喜杀人也!”他抹着眼泪,轻轻掀开了马车的遮幕。
车里的女人像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举起手轻轻一遮,膝上的两个女孩儿也受了惊,一骨碌钻进母亲的怀抱,呼啸的风将遮幕一把扯下,眼前又一黑,是刘备登上了马车。
麋夫人眼泪涔涔地望着丈夫,许久没有消息,眼前这个男人变得陌生了。她紧紧地盯着他,和记忆里残存的模糊印象比照。
刘备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肩膀:“对不住了。”
麋夫人颤抖着,许久以来的绝望和恐惧都爆发了,她蓦地扑在他的肩头哭了出来。
两个女孩儿不懂事,因见母亲伤心,都哇唔地哭开了,麋夫人忙收了泪,哄着两个孩儿,指着刘备道:“叫爹爹。”
两个女孩儿,大的三岁,小的一岁,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吧嗒吧嗒”地掉着亮晶晶的眼泪,盯着父亲看了半晌,而后一起嘟起了嘴巴,却没一个肯喊出声。
“叫爹爹!”麋夫人又催促道。
孩子们不肯,扯着母亲的衣角偏不张口,大女儿还瞪了刘备一眼,她想这个男人真讨厌,他凭什么钻进马车里来。
刘备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他酸涩地笑了笑:“罢了,分开太久,不认得了,以后慢慢认。”他体贴地擦去麋夫人面上的泪,起身便要走下马车。
“你不会再把我们扔下吧?”麋夫人切切地问。
刘备扶着车门许久无声,他没有回头看一眼妻子,软软地说了一声:“别多想。”
他跳了下去,帷布轻轻垂下了,而后隔绝了他和他的家人,心情没有因为与妻小重逢而喜悦,反而愈加沉重。他苦闷地叹了一口气,一抬头,雪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下了,仿佛成千上万飞舞的柳絮,将下邳城笼罩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入学舍,舌战士子露头角
汉献帝建安四年(199年),荆州。
早春二月,新绿抽芽,汉水、丹水、淯水春潮涌动,乘着春风轻快南下,在襄阳附近汇入了襄水,清亮亮的襄江水潺湲东流,淙淙欢歌,把烂漫春色送入了襄阳城。
刚过日出,襄阳学舍仿佛打开的一册书,飞扬的字跳跃起来,诱人的墨香弥漫得周遭的空气都文质彬彬。衣冠楚楚的荆襄学子鱼龙而入,各自抱着厚厚的一扎书,见面之时得体地参礼作揖,显出一派温文尔雅的翩翩风度。
明亮的讲经学堂里,已落座了许多学子,不时还有人走进来,一面寻着自己的席位,一面和周围的同学行礼,一面把捧着的新书或昨日刚写的策论拿给同学观瞻。若得了一二夸誉,不免洋洋自得,嘴里却要谦逊地菲薄一番。
因先生还不曾来,学子们也不安生,冥想的冥想,议论的议论。有学子闲着无事,趴着窗口往外看风光,看见学舍侍从领着一个年轻人从南门款款而入,没有进讲经堂,却走到东厢去拜孔子像,这是新生入学的规矩。
“这人是谁?”
学子们皆是年轻人,掖不住那好奇心,一颗颗脑袋都凑了过来,见那人着一袭素白布衣,明丽的阳光在衣衫上颤栗,宛如给他抹了一层绚烂的金色。
“真是风姿特异!”同学啧啧赞道。
“可把小马儿比下去了!”有人一面感叹一面挤眼,那小马儿原是个十二三岁的俊秀少年,他一点儿也不懊恼,由衷地说:“这位哥哥真好看,别拿我和他比,我是土堆,人家是泰山。”
议论间,侍从已将那年轻人领入了讲经堂,他指了指最后的席位:“学舍规矩,新来者末席,学业特异者可升席!”
年轻人参了一礼,侍从也不多语,拱手自去了。年轻人缓缓地向相对两列的学子席位末尾走去,在末席停住,安静地坐了下去。
一群人先是用目光打量新同学,而后一窝蜂地围了上前,一个长脸的年轻同学礼貌地说:“在下崔州平,不知同学如何称呼?”
年轻人回了一礼:“诸葛亮,”他顿了一顿,“孔明。”他似乎对自己的字不熟悉,说的时候打了个结,崔州平不介意地一笑,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刚刚加冠礼,获得了一个成年人才能拥有的表字,暂时还适应不过来。
“在下石韬石广元!”一个方脸短髯的同学说。
他旁边的同学跟着说:“在下孟建孟公威!”
一会儿,周围的同学都争着自我介绍,行过冠礼的说出姓名台甫,没行的只说姓名。诸葛亮一一还礼,默默地在心里记住同学的相貌名字,耳畔吵哄哄的,像是煮着一锅稀粥,“咕嘟嘟”地翻滚如浪。
诸葛亮努力地把面相和名字对上号,他看见最后一个同学默默地走向他。那人从同学的夹缝里走出来,说话的声音很轻,像飞尘般匆匆地擦过诸葛亮耳朵:“徐庶徐元直。”
诸葛亮回了礼,他本想和徐庶再寒暄两句,可徐庶已经走远了。他孤单单地落座在背光的角落里,周围的同学都和他隔着一段距离,也没有人和他说话,仿佛他身上长着下了毒咒的尖刺,碰一碰便要遭到不测。
说不出为着什么缘故,诸葛亮有些同情徐庶,他听见门口木柝轻轻一敲,同学各自回位,原来是先生来了。
“孔明兄,”诸葛亮旁边的少年小声说,“日后多多指教!”
诸葛亮对他温和地一笑,那少年容止清朗,眉间有淡淡的白翳,仿佛飘在远山的流云,他记得那少年叫马良,同学们都称呼他为小马儿。
此时主席上已坐了一人,高冠峨峨,玄衣皂裳,面容肃穆,却是学舍先生宋忠,他是南阳大儒,为荆州牧刘表礼聘为官学老师,在经学上的造诣与郑玄不相伯仲。
他把面前书案上的一册书哗啦啦一展,慢条斯理地说道:“礼乐之治!”
学子们都凝神专注,俄而,目光如束般齐齐望向先生。
宋忠扫了学子们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因问,礼起于何也?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故求,求而不得故争心起,争心起则乱穷也,故圣人制礼以分之。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辩讼,非礼不决。
“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不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
讲经的声调故意拖长了,每个字都咬得很用力,像在口里含着一枚铜钱,齿缝间蹦出的字因而发出了刚冷的金属音。
他停了口,把书册轻轻一合:“诸生有难否?”先生提出质问,旁边侍从忙躬身向前,在两排学子之前站定,他抬起了手,清声道:“有难者起!”
两汉官学承袭了春秋的讲学风气,讲经的先生并不进行填鸭式灌输的教育,往往是先作微言大义上的概括,再由学生针对问题进行辩难,让学生在自由讨论中辨明真知。论辩过程中,先生一般不干涉,只作旁敲侧击的点拨,这种自由开放的学风铸就了两汉的巍巍文明。
有学生立起了身体,先对先生一揖,说道:“礼乐诚为根本,然则,倘若礼崩乐坏,王纲废弛,该当如何?”
“礼崩复礼,乐坏复乐!”崔州平抢先道。
石韬跟着崔州平的话头道:“如何复?”
崔州平正在斟酌字句,那边孟建却道:“礼乐之制本有其序,复者,反本也,循圣人之训,蹑尧舜之道,孔子云:‘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从周而已。”
石韬追着问道:“当春秋天下崩乱,孔子克复周礼,然颠沛列国,仁义不用,孔子亦有乘桴浮于海之叹,退而作《春秋》。可知礼崩乐坏之际,复礼为难,至我先汉草创,儒术定鼎,礼乐方大兴中国!非天下一定,礼乐何复,非圣君临照,礼乐何兴!”
孟建被问住了,他还在搜罗辞藻反驳石韬,那侍从却扬声道:“夺席!”
底下同学一迭声地应和:“夺席!”
孟建不得已,他站起身,把身下的竹簟轻轻推出去,石韬不客气地拖过来,挪进了自己的竹簟下。
侍从对诸生清声道:“有难石广元乎?”
“有难!”席位最末尾有人回了一声,声音很轻暖。
石韬望过去,原来是新来的同学诸葛亮,他对诸葛亮抚掌一揖:“请!”
诸葛亮先是一揖,缓缓道:“亮以为礼崩乐坏之际,当先克定崩坏之源,所谓正本清源,源不清,本则浑。广元适才言及礼乐崩于春秋,兴于先汉,是为真知。礼乐为治世大典,太平盛世可行可兴,乱世扰攘,礼乐则稍显无为。当此时,黎庶饥寒当饱饫之,百姓失业当养耕之,社稷残损当补漏之,宗庙崩塌当鼎峙之。”
石韬回应道:“诚也,礼乐于乱世或少裨益,然礼乐终不可废,乱世人心崩乱,正待礼乐弥缺补漏,韬以为乱世礼乐大补,治世礼乐大兴!”
诸葛亮沉静地说:“乱世崩乱,徒以礼乐补之,少耳!”
石韬问询道:“孔明以为尚缺何物?”
诸葛亮抬起手,一根根指头竖起来:“法为慑祸心,兵为镇荒乱,农为养民力。可施耕战来远民、强国兵,明法度禁残贼、正根本,大善也!”
石韬大约没想到诸葛亮会举出这样的例子,他略有些发怔:“孔明所论,似为秦时之政。”
诸葛亮含笑:“秦处大乱之时,所采垦令、算地、开塞、明法之政正可补礼乐之不足,故而秦以西陲荒族,奋起逐鹿,扫荡一定!”
这言论太大胆了,东汉官学以儒家经典为主流学风,很少有人敢公开宣讲申、韩之论,更别说赞美被儒家指斥为暴秦的法政。诸葛亮这一席话刚说出口,学子们一片哗然。
石韬上下打量着诸葛亮,他以为这新同学疯了,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劝诫道:“圣朝以儒学为尊,儒学以礼乐为根本,礼乐以仁义为圭臬,孔明弃礼乐而求刑名,何谬也。”
诸葛亮摇头:“非也,汉兴以来,明为独尊儒术,实为诸家融合!儒家教化天下,设立礼秩,然并非全具之学,不可独尊天下。”
崔州平实在忍不住,抢着道:“何谓儒学不可独尊天下,自武帝尊儒术罢百家,儒家特为国家根本之教,犹如社稷血脉,立国之本,孔明此话不敢苟同!”
“儒学若非全具之学,何以维系社稷根本,四百年大汉基业又以何依凭?”又一人高声道。
“以暴秦为模范,当真儿戏!”
“天下崩乱,正为人心不定,妄以刑名克定乱局,岂非重蹈暴秦覆辙。高祖正为反其道而行之,方才能一统天下,倘若蹑足秦法,天下何复太平。”
学子们嚷成一片,已分不出到底是谁在说话。诸葛亮像处在风暴中心的扁舟,平静地面对周围的质疑,唇边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侍从敲了一声木柝:“止静!”
学子们吞着话止了声,尖刻的目光却在诸葛亮的身上划来划去,心里虽然不赞同,却都等着诸葛亮的回答。
侍从望向诸葛亮:“诸葛亮可有回辩?”
诸葛亮微微点头,他侃侃而谈:“诸君博闻多识,应读过《孟子》,其滕文公章句有言,陈良闻许行学说,而尽弃其学而学焉。陈良因见孟子,以为贤者应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
诸葛亮的辩难竟然是从儒学典籍入手,这倒让人难以揣测其用意了,诸位学子因不知他要说什么,也都没有回辩,只得静听其详。
“孟子却问他,‘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织布而后衣冠乎?’陈良答曰,‘与百工易之。’孟子因而曰,‘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
诸葛亮话锋一转:“因之,天下不得以一人全具百工之能,必以易之而得食、得衣、得冠,天下亦不得以一学全具诸学之流,必以诸学总括,方能囊万般有用之学,为政为军为民。”
学子们已有人领悟过来,诸葛亮这是借儒学典籍来反驳儒学全具之能,虽有狡辩之嫌,但却挑不出他的毛病。
诸葛亮缓缓地环顾着面露不信服的学子,语锋忽又折转而去:“秦处西陲,民少于山东六国,财薄于山东六国,军弱于山东六国,倘坐拥一隅,不思进取,倾覆指日可待!然秦以商鞅变法,二十年裨弱秦隆于西隅,后历百年,始皇帝长策振于宇内,覆灭六国,此为法家定秦统一之策。非法家何有天下一统,非变法何有乱世终结!
“秦并六国,当此时天下平定,原该济民于休息,养民于无为。秦不晓通变,仍沿袭战时刻薄刑法,才有陈涉之徒不堪暴虐起事,致使十余年宗庙隳颓,正为尊法一家可得天下,不可守天下!”
他微一停:“汉初,高祖深谙天下疲敝,遂偃武休息,轻徭薄赋,行老庄无为之道。百年之间,兴农耕,罢烽燧,仓廪实而钱帑足。然轻君权,重封建,弱礼法,百姓不知恩秩,诸侯不知敬上,终致吴楚之乱,社稷几没于危。后武帝践祚,推恩诸侯,渐蚕食邑,得专君权,董仲舒以尊儒策上,遂汉兴儒术,以礼刑天下,使定亲疏、诀嫌疑、别同异、明是非,天下于是为定。”
他一一环顾着同学,目光熠熠:“儒学定尊,是为治国训礼之本,然法制仍在,故有萧何定《九章律》,叔孙通定《傍章律》,张汤定《越宫律》,赵禹定《朝律》,数法合为《汉律》,是为明定法度。汉律之作,廷尉之设,天下凶贼伏首而认罪,大辟惩未杀,刑法戒未犯,尧舜刑措而不用,非有五刑之设,何有‘刑措’之美!
“所谓儒不足,法补之,法有亏,儒润之,至于农、道、阴阳诸家。一事变,儒法若退让难济,他说亦可为资,怎可以一家之说独断乾纲。书曰:‘允执阙中’,孔子曰:‘过犹不及’,皆道此取长补短,百虑而一致矣。老子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如造食,缺一料便少味,独一料则无鲜美,汤犹如此,何有独儒而去诸子之说邪!”
诸葛亮说完了,学子们却像是被摁在一池水里,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善!”一个清亮的声音赞道,在异样的安静里显得格外刺耳,众人诧异地循声而去,竟然是徐庶。
诸葛亮对徐庶轻轻一笑,可徐庶被窗口投来的一大团阴影笼罩,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侍从有些为难,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宋忠。宋忠其实也很踌躇,自他在襄阳讲学以来,从没听见过如此大胆的言辞,公然挑衅儒学权威,还铺陈夸赞商鞅学说,赫然是韩非学派的门下高足。他本来想严词斥之,斩断诸葛亮的张狂,可辩论学风到底不能破,他沉下了心里的不悦,对侍从点点头。
侍从明白了,他提声道:“回辩乎?让席乎?”
学子们窸窸窣窣起来,没有人反驳,也没有让出坐席,低低的躁动中,徐庶站了起来,他把竹簟推向了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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