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池昕鸿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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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1925年上海五卅惨案,和广州沙基惨案相继发生,1926年9月初,四川万县附近英国商轮浪沉民船暨驻军船只,万县驻军将肇事轮只予以扣押,正待交涉,英国兵舰两三年里,全国各处,都激起了反英的怒潮。英美烟公司在1927年7月为“抗议”课税而停工,对于他们自身的利益来说,毋宁是不智已极的举措。八千多工人不但不会成为他们的工具,却竟反过来被利用为打击公司本身的武器,使英国对华经济侵略,受到一次最严重的致命伤。
这一次抵制英货期日之持久,浪潮之广泛,应该说是政府支持,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和全民一心一德,共同努力的结果,然而在最前哨的上海,杜月笙确亦有不容抹煞的功劳。他决定方针最早,同时更能够把握时机,将他奇妙而深厚的影响力量,——化为实际有力的行动,一次次给予英国人重大打击。
英美烟公司工会的几位主要负责人,如李长贵、顾若学等,都和杜月笙有很深的交谊,又如陈培德,则是黄老板的学生。最重要的是,杜月笙的一位得意门生陈君毅,正是领导该工会的党方实际负责人。
8月1日,好几千名英美烟公司的工人,在祥生铁厂附近的空地上开会,由李长贵主席,陈培德大声疾呼,激发工人们的热烈反英情绪,最后,是顾若峰慷慨激昂,提出了六点意见——
(一)即日派代表到南京,向国民政府请愿,请国民政府对英美烟公司无故停工影响工人生活,提出严重交涉。——而不是英国人的最初目的,要工人去请求国民政府减低统一卷烟税。
(二)请求全国各商人团体,设法抵制英美烟厂的产品。——可以说是逸出范围的题外之谈,然而,以爱国家爱民族的观点看,却大有“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的所概。
(三)请求本埠行政机关,函知上海各中国烟厂,收容失业工人。——表明这一大批爱国工人,根本就不想再吃外国人的饭了。
(四)请求各界发起募捐,以实力援助。——大有长期抵制,拖垮英美烟公司的决心。
(五)组织失业临时工人代表团,襄助工会办事。——由此可见工会往后事务之繁剧。
(六)停工期内,不准任何工人入厂工作。——预先防范动摇分子的变节或归顺。
这六点意见,当场获得一致通过。
“赔了夫人又折兵”、“太阿倒持,授人以柄”,八千多工人突如其来的重大转变,使英美烟公司的英国头脑,为之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英美烟公司工会(名义是上海烟草工会第五分会)的文件分发出去,一开头便指责公司“抵抗国税,狼吞储金,意图捣乱革命后方,突使工人失业”,接二连三,几记闷棍,打得英国人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接下来,社会舆论以严厉斥责,街头巷尾的中国老百姓,纷纷大骂英国赤佬欺人太甚!更严重的是各商店、各烟贩,不约而同地自动拒卖英美烟公司的产品,英美烟公司停工关门,营业一落千丈,几已面临被连根铲除的地步,于是,英国人慌了手脚,他们所透露出来的口风,渐渐的软化,软化,再软化。
很凑巧的,到了8月12日,我国第一任劳工局长马超俊,抵达上海,因为上海市总商会统一委员会宣誓就职,他专程前来代表中央监誓。就在这一天,他站在工人的立场,请上海交涉使署赶快办理这一桩交涉,以免夜长梦多,影响工人的生活。——13日上午,上海交涉使署派了一位郭泰华专员,陪同工会代表李长贵、顾若峰和魏云春,到英美烟公司磋商复工,公司方面由大班马立斯代表谈判,前后花了四个小时,马立斯承诺下来复工三条件:
(一)工会有代表工人之权。
(二)开工后不得借故辞歇工人。
(三)停工期间,赔偿工人损失工资二日。
基于双方协议,8月15日,在整整停工两周以后,英美烟公司开始复工。这是一场很漂亮的外交战,政府和民众,同心协力,不仅把趾高气扬的约翰牛,打得垂头丧气,声声讨饶,而且,这一仗还打出一个极丰硕的果实,——英国人应允复工,也就等于承认了值百抽五十的统一卷烟税。有此一笔数额庞大的税收,对于定鼎南京伊始的国民政府,在财政上实有重大的裨益。
实在的“万能手”
1930年,阎冯挑起中原大战,河南江西遍地炎黎,李宗仁、张发奎入侵湖南,受全国情势动荡不安的影响,物价飞腾,白米一担涨到二十元以上,法商水电工会里的一些共产党人发表声明:部分工人声言工人每月薪金不及一石米钱,生活无法维持,而公司里的法籍雇员,一加薪便是月支规银二百两,他们说:待遇如此不公不平,那怎么行?于是,共产党人,工人领袖徐阿梅人长得高高大大,由他组织机务部的工人,向公司提出改善待遇六条件。
因为徐阿梅发动的人数不多,法商公司不免掉以轻心,先是三次通告,拒绝工人要求,后来爽性关闭厂门,把肇事的工人屏诸门外,另行招雇新工,又寻来一批白俄,入厂工作,逼得这批工人无路可走,终于制造事端,酿成血案,闹出了轰动全国的轩然大波。
血案发生在7月21日,那一天,清早八点多钟,法商水电公司的机务、车务两部工人两百多名,跑到法租界马浪路工人俱乐部,责问查票工人为什么不采取一致行动,参加罢工?巡捕房得到了消息,派遣大批的铁甲车,载了一百多名荷枪实弹的巡捕,驰往弹压。
工人们不怕,由徐阿梅领头高声抗议,工人往前一冲,巡捕沉不住气,拔枪便放。于是马浪路上子弹横飞,鬼哭神嚎。屋顶上一个看热闹的泥水匠,当场中弹身亡。徐阿梅带来的工人,重伤两名,轻伤二十三个。而且不分轻重伤,统统一道被抓进巡捕房。
事情闹大了,法租界巡捕房公然当街开枪杀人,难免引起公愤,局部罢工迅速蔓延开来,上海各工会立即组织后援会,严重警告法国驻沪总领事,要他负责善后。上海市政府一面派员晋京,报告工潮经过和惨案真相,一面派秘书耿家基,向法国驻沪总领事提出交涉。
事件发展到最高潮,是国民政府训令外交部,以法国巡捕在我国领土上开枪杀人,显系蔑视我国主权,从此,罢工案演变成为国际纠纷,国民政府外交部,向法国驻华公司提出抗议。
法国驻沪领事范尔迪,从来不曾经过这么大的风浪,吓慌了手脚,只好以私人关系挽请杜月笙出面调停,范尔迪聘任杜月笙为他的代表。
因为杜月笙一向受知于党国元老张静江,另一位党国元老、张静江的好朋友,和杜月笙关系亦深的李石曾,也住在上海法租界,他认为这件工潮应该迅速合理的解决,于是他也参与斡旋。至于陆京士运用他在工人群中的影响力量,为杜月笙奔走调停,釜底抽薪,自属不在话下。
经过这三方面的通力合作,8月12日晚上,李石曾邀约市政府秘书耿嘉基,法国总领事代表杜月笙,和工人代表张其祥等七位,到他的家里举行谈判。当工人代表提出六项条件,杜月笙听完以后,顿即言语一句:
“可以照办。”
李石曾很高兴,请工人代表和法国代表在草约上签字,然后嘱耿嘉基持此草约去寻法国总领事认可。法国人喜欢耍赖,先则范尔迪不在,由总巡捕费沃里代表签署,费沃里说:
“这里面的第四条,法商公司恐怕无法照办。”
解决了天大的风波,法国头脑竟而小家气,过河拆桥,杜月笙甚为光火,当时便说:
“你把第四条取销好了,这一条,由我杜某人个人负责!”
费沃里老着面皮,当众划去草约上的第四条——
“自愿退出公司之四十名工人,工资照给,其待遇与在厂工人等同。”
等到十三号早晨,工会召开会员大会,报告情形,陆京士早已有所布置,大家说条件满意。接着,中午开庆功宴,全体聚餐,下午一点钟,一两千工人欢欢喜喜,排好了队去复工。
满天星斗一扫而空,范尔迪也回来了,他约杜月笙去研究草约,两人一见面,范尔迪便愁眉苦脸。告诉杜月笙说:
“法国总领事无权过问法商公司的业务,草约里面有若干项,公司当局不肯答应,使我相当的为难。”
跟法国人打交道打得多了,杜月笙明知这是恩将仇报的嫁祸伎俩,充其量不过破费几文,法国人要赖账。当时,他若无其事地问:
“哪几项呢?”
范尔迪不厌其烦,一一报来。果不其然,凡是该拿钱的条文,公司一概不认账了。
其中包括:
(一)罢工期间工资照给。(两千多人二十三天的薪水)。
(二)一律月增工资四角。(每个月至少要五千余元)。
(三)四十名退出公司的工人,工资照发。(四十个人天长日久,按月到杜公馆拿钱养家)。
剩下来,为公司当局所接受的,只有三条——
(一)被捕工人释放。
(二)抚恤金、退职金、年赏金,原则“接受”,办法“另议”。
(三)公司不得无故借端开除工人和职员。
跟范尔迪争也无益,杜月笙落得漂亮,他一拍胸脯,又是言话一句:
“法商公司答应不下来,全部由我付了。”
范雨迪内疚甚深,他连声地道谢,道歉。
事后细算这一笔账,杜月笙一总赔了三十多万现大洋。
或许有人曾说,杜月笙活该赔累,因为他着实冒昧,既要签字于草约之上,为什么不先跟范尔迪商量,弄得来作茧自缚,赔钱受累,殊不知,杜月笙之所以为杜月笙,就在于他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为的是洋崽,洋奴,洋人的工具;范雨迪是法国驻沪总领事,他代表法租界、公董局、领事馆,以至法国人,法国政府,法国精神。杜月笙当他的代表,也等于代表了法兰西民主共和国,这是个为黄种人、中国人争体面的光荣差使,他干。但是在他干了以后,倘若要他事事请示,事事奉准而行,他可不来。他宁愿牺牲透彻,吃亏到底,也得保持他的“自作主张”,法国人肯照他的办,那么皆大欢喜,不肯呢,杜月笙不惜自掏腰包,赔钱受累,在他的想法却是:什么人在甚等时候能有这种机会,花个三十几万大洋,把法兰西民主共和国和杜月笙,等量齐观地在天平上摆一摆,秤一秤,而其结果,居然是杜月笙的言词一句,远胜过法兰西的外交官信誉。
自此以后,杜月笙大步迈进,更上层楼。无分宇内海外,到处听说杜月笙的大名,老上海尤喜津津乐道:
“世界上呒没杜先生摆不平的事体。”
法国固曾出过拿破仑和巴尔扎克,但是经此一仗,至少在东方人的心目之中,虎头蛇尾,见利忘义,因而人人都在这么说:“法国人不是好东西!”
“吃亏是福”,以功利为先的外国人,有时候实在难以省悟中国哲学的奥妙。
杜月笙奇兵突出,倘若不是范尔迪在当年便因病告假返国,由于范尔迪的内愧和杜月笙的理直气壮,他极可能把范尔迪他纳人他的建制之下,而使他自己成为法租界的太上皇。
1930年间,有一天,四川善后督办,兼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一军长刘湘,他部下的一名师长范绍增,专程拜访督办公署财政处长刘航琛,一见面便问:
“上海有个杜月笙,你知道吗?”
刘航琛点点头说:
“知道,但是我不认识。”
“我认识。”范绍增坦然地说:“他在上海帮了我不少的忙,譬如说采办军火呀什么的,这个人对朋友还算真诚热心,我欠了他不少的情。”
“啊。”
“因此,”范绍增开门见山:“我想送他两百担鸦片烟,这两百担烟我买好了,只花了十四万块钱。但是,照你督办署财政处的规定,我运这两百担的烟出去,要缴二十四万特税。”
“不错。”——刘航琛订定的鸦片烟特税,是每担一百斤,应缴大洋一千二百元。
“这批烟运出四川,经过宜昌的时候,又要抽四十万元的特税。”范绍增扳着指头算:“二十四万加四十万,一共是六十四万元。特税要比烟价高出四倍之多。”
“是的。”
“宜昌该抽的特税,我没得办法,只好照缴。督办署财政处归你哥子管,你既然晓得我这票鸦片是送给杜月笙的,可否请你把这二十四万的税免了。”
“不可以。”
“为什么呢?”
“这件事必须请示刘督办,由他来批。”
“我不好当面去跟他说,航琛兄,请你帮我去讲一声,好不好?”
“好的,我给你讲讲看。”
于是,刘航琛找一个机会,便向刘甫澄(湘)提了:
“甫公,上海有个杜月笙,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就是没有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范绍增也没有见过。但是杜月笙帮过范绍增的忙,范绍增很想交他这个朋友,买了二百担鸦片烟,要送给杜月笙。范绍增托我来跟甫公说,既然是送礼,二十四万的特税,可否免掉?”
想了想,刘甫澄回答。
“范绍增要跟杜月笙交朋友,我何妨也跟杜月笙交朋友哩。这么样,你跟范绍增说,这二十四万的特税,算是我奉送给杜月笙了。”
刘航琛去把范绍增找来,告诉他刘甫澄允淮的经过,未后,再三叮嘱他说:“我虽然主管财政,但是,我管的是刘甫公的财政,他是主管,我是幕僚,对内有我跟他之分,对外,就只有他而没有我。所以,你要关照派去送礼的人,在杜月笙面前,要说是刘甫公看杜月笙的面子,免了这二十四万元的特税,万万不可说我刘航琛如何如何。
范绍增连声喏喏,走了。这二百担烟,后来运到上海,经张松涛之手,送给了杜月笙。
1931年元月,刘湘派刘航琛为特别代表,到南京晋谒蒋总司令,陈述他统一四川的计划,并且声明将以统一了的四川,作为中国的一省,以四川深厚的人力物力,为中央所用,——统一全国,抵御外侮。蒋总司令聆悉刘航琛的报告,甚为欣慰,他请军政部长何应钦,先拨轻机关枪两千挺,子弹三千万发,被助刘湘军事统一四川之用。
由于这批械弹需在上海具领,刘航琛亲自跑了一趟上海,办理手续,他从南京起程,乘火车到上海北站。在月台上,一眼望见第二十八军军长邓锡侯的驻沪代表徐次珩,他迎上去,握手寒暄。
“你是来接我的?”刘航琛问。
“我来接你。”徐次珩的神情略现紧张:“同时也是来送你。”
“这话怎么说?”
压低声音,徐次珩悄声告诉刘航琛:
“上海大亨黄金荣,要派他的学生刘颐漳,绑你的票。”
黄金荣要派人绑他的票?徐次珩说得刘航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刘航琛跟黄金荣无恩无怨,素乏一面之缘,他要绑刘航琛做什么?
还是徐次珩透露内情,是刘航琛这个财政处长的前任,对刘航琛久已不满,在四川省境,他拿刘航琛无可奈何。如今刘航琛单人匹马地到了上海,他正好利用他和黄金荣的交情,绑他的票,整他一整。
刘航琛暗忖,被绑一次也无大碍,黄金荣决不会公然杀人,无非是吓自己一下而已。再说,他的好朋友兼部下,刘湘帐下的师长兼财政处公债总局督办蓝文彬,在上海方面销货采办,一向走的是黄金荣路线。蓝文彬跟黄金荣也有交情,黄金荣可以接受刘航琛前任的请托,他当然不会不理蓝文彬的竭力营救和强烈抗议。
徐天珩见他一直在沉吟不语,急了,连声地催问:
“怎么样?你可不可以马上回去?”
“我还有事。”刘航琛笑着回答:“再说,我也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了不起。”
“唉!你不晓得上海的情形。”徐次珩很担心地说:“你就不懂这其间的厉害。”
“那么,”刘航琛问:“你看可有什么化解的办法吗?”
想了想,徐次珩问:
“你认识不认识杜月笙?”
“不认识,”刘航琛摇摇头:“不过,刘甫公放过他一次交情,此外,范绍增跟他也很有来往。”
“那就够了。”徐次珩欢声地说:“我们马上去找杜月笙!”
驱车到了华格臬路,徐、刘二人的名帖递进去,司阍领他们到大客厅坐下;不一会儿,杜月笙满面春风,快步走了进来。
“欢迎欢迎!”他伸手和刘航琛一握,欣然地说:“刘先生,我久闻大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