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追忆少年,初涉上海滩(9)

作者:池昕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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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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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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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950字

“小意思,小意思。昨日,法国人送来几张跑狗票,请我凑凑热闹。前一阵,我一直穷忙,今天空一点,约你来玩玩,开开心。也趁这个辰光,聚一聚,碰碰头。我晓得你喜欢跑马,可是跑狗也是很有趣的。坐,坐!”


他们俩并排坐下,顾嘉棠也在杜月笙的背后坐下。


第一次来看跑狗的谢葆生,对逸园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他看到椭圆的场地中,十二个看台全部客满,人们挨肩叠背地一层层坐在木凳子上,都伸长脖子看场地中央。中央有几个洋人在桌子周围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什么,四周的白线划好的弧形跑道。


赛狗一天两场,日场与夜场。现在是夜场开始上客的时候,电灯照耀得场内如同白昼,在洋鼓洋号打闹声中,十三四岁的孩子们每人牵着一头狗进场。十二只狗排列在场地中央,狗身上的彩衣分红、黄、蓝、白、黑等等颜色,彩衣上编着一到十二号码。军乐声中,十二只狗绕场一周,让观众看看膘势。


“谢老板,你看哪只狗会中头彩?”杜月笙用胳膊碰碰看呆了的谢葆生。


“我只会养马。看马。对狗外行。”


“哪里,哪里!俗话说,隔行不隔理嘛,会相马,也一定会相狗。”


“先生,可以补买彩票?”赛狗票推销员走到杜、谢面前,弯腰鞠躬推销彩票。杜月笙略微沉思了片刻,回头对身后的顾嘉棠爽快地吩咐:“这样吧,嘉棠,每号买五块钱。”


“好!”顾嘉棠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六十块银圆的庄票,付给推销员,接回六十张彩票,叠好,整整齐齐地交给杜月笙。


谢葆生见杜月笙这么大的出手,每只狗押五块银圆,一下子就付出六十块,惊奇地张大了嘴巴,一时合不拢来。


杜月笙接过彩票,笑笑说:


难得来玩趟把,每只随押五块,总有一只中头彩的。这点小意思,送给你讨个吉利!”


他说完,将一叠彩票全数塞在谢葆生口袋里,谢葆生受宠若惊,连忙再三再四地道谢:


“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呀!杜先生对我的好处,一辈子忘不掉。以后先生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交个朋友嘛……”


“不,我要投到杜先生的门下!”


突然,一声铃响,全场鸦雀无声。这是预备铃,预示着赛狗就要开始,他们俩的谈话也就就此打住。


隔了一分钟左右,第二声铃响,人们屏息睁眼盯着起点处看。


铃声一停,跑道的端线上,忽地跳出一只大白兔。这兔子一出笼,循着跑道风驰电掣般地跑。大约过了三秒钟,端线里的闸门一启,十二只狗没命地往前追。


大白兔绕道逃到第三圈的时候,全场沸腾起来,特别是押了大赌注的人,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拼命地喊自己相中的那只狗号码。而那些胖太太们,有的却闭了眼睛,只用手在自己胸前划十字。


兔子在众人吆喝声中没命地绕场跑了五圈,到了终点,倏然不见。原来,这兔子是一种品种独特。长得像兔子的狗,在各种狗中,奔跑是最快的。紧追着的那头狗是8号,后面接着的二狗为五号,三狗为十一号……


场中央的旗杆上升起一块布告牌,上边公布得奖号码:八号头奖,五号二奖,十一号三奖。全场轰动,有的兴高采烈,有的目瞪口呆,面色土灰,不住地叹气。


杜月笙向谢葆生祝贺:


“祝谢老板发财!”


谢葆生咧开两片厚嘴唇,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傻笑着。人们开始散场了,他又听到杜月笙说:


“谢老板,我让嘉棠弟送送你,你刚才讲到要到我这里来的事,你们在汽车里商量吧!再见,我不远送了。”


杜月笙两手一拱,随着人群走了。


黄浦江在月光下,像一条灰黄色的缎带子,从吴淞口曲曲弯弯地绕过来。东岸,沉睡的田野在月光下罩着一层淡灰色的青烟;西岸,万家灯火在薄雾中闪烁着。


“呜——”的一声汽笛拉过,一艘长江客轮,冲破光滑的黄水面、威风凛凛地驶过外白渡桥边以后,船头朝向东岸,打着慢车档,徐徐靠上浦东张家浜码头。


长江客轮停泊东码头后,旅客纷纷下船上岸,英租界的水警与缉私队拦在出口处,逐个搜查违禁品。


这时,郭海山与戴步祥走上跳板,来到客轮上。一个手臂上搭条白毛巾的茶房迎了上来,打躬作揖,问清是沈杏山手下的,便堆起笑容将郭、戴俩领到头等舱房门口,用手指在门上“笃——笃——笃”叩了三下,接着喊道:“洋行两位大先生来啦!”


“请进!”房内传出中年男子的四川口音。


两人进门后不到一刻钟,郭海山、戴步祥各提了一只大皮箱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穿长衫、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汉子。他们三个来到船尾,用根绳子拴住大箱子往下放。底下已停着一只舢板,有四个人将两只大皮箱接住,放入舢板内几捆稻草的下面,一个人用竹篙对准轮船屁股一点,另一个架起支橹来,直往浦西方向摇去。望着舢板在迷蒙的月光下远去,船尾上的三个人才放心地走下跳板,摇摇摆摆地上岸去了。


舢板划到江心,一只乌篷船早已横在那几,挡住了去路。小舢板正要从旁边擦过去,忽地跳出六七个蒙面大汉。两个大汉用篙头钩住小舢板舷帮,其余的亮出手枪,上前逼住舢板上的四个人。两个蒙面人跳下来,去稻草堆里翻出两口大皮箱,往乌篷船上扔。小舢板上的人不敢动弹,眼睁睁地让人抢走了这批货,又眼巴巴地看着这条乌篷船扬起帆,架起两支橹,飞也似地向吴淞方向驶去。当时,谁也摸不准这些人是什么路数。


其实,乌篷船驶过外白渡桥以后,往东摇到公平路码头就靠岸了。岸边早已等着一辆汽车,杜月笙坐在驾驶室里抽烟。


等皮箱搬上车后,杜月笙才说:


“事没漏馅吧?”


“没有。”嘉棠抢着回答:“他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我们已无影无踪了。”“舢板上总共几个人?”


“四个。一个好像是季云卿,还有一个便是谢葆生。另外两个不认得。”


“谢葆生这事做得漂亮,明天你找人送根条子给他。”


杜月笙从驾驶室里探出身子,左手食指向顾嘉棠勾了两下,等顾来到他面前,悄悄地吩咐。之后,他又拎出一袋银元,交给顾嘉棠,“弟兄们辛苦了,今夜先去乐乐,明天夜里来分成。”


说完,开车走了。


汽车装着川土,直驶同孚里黄公馆。


桂生姐打开箱子一瞧,乌黑锃亮,香气扑鼻的川土足足有两千两,又发了一注大财。她留出三百两,让杜月笙分给众兄弟,其余的搬上楼去,锁进那只大铁箱,这时,海关大楼传来“当当当”的十二下钟声。


这次失手,沈杏山暗暗吃惊,他想不出上海滩哪一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暗地里,他派人察访了几天,也摸不清底细。为了保险起见,以后又把接货的地点改到吴淞口,接货的方法也另有花样,觉得这总该万无一失了。


结果还是不保险。


那是深秋的半夜,天上没有星月,几只秋虫“唧唧”地叫着,两三点萤火在吴淞口西岸废弃炮台上飘起又落下。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废炮台像只怪兽蹲着,它的前边有三五株矮树,如蒙面的强盗,窥伺着江面。


叶焯山坐在树下,伸手摸了一下头发,湿漉的,冰冷冰冷。再摸衣服上、腿上全是露水。他用胳膊碰碰旁边的顾嘉棠,轻轻地问:


“大哥,‘莱阳梨’得到的情报,会不会是假的?”


“要是货不来,这三更半夜的活受罪……”芮庆荣嘀咕着,被顾嘉棠低声喝住:


“别说话,——潮水还没涨平呢!”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三支桅的机帆船悄悄地驶进吴淞口,停泊在废炮台附近的滩涂边,并不抛锚。江面一片漆黑,船上也无灯火。船上一个大汉伸出一竿大竹篙,啪嗒一下,用篙头的鹰嘴铁钩,扎在滩涂的什么地方,将船带住。


接着,有人从舱里提出盏马灯,向东边江面上晃了几下,离机帆船很远的江面上,也随即发出一闪一闪的灯光。


船上与江面上联络上以后,船上几条黑影背出一只只麻袋,直往滩涂上掼。掼完麻袋以后,握竹篙大汉一闪身子,将篙头的鹰嘴钩拔出来,顺势往滩上一戳,船便离开江边,悄悄地向上海外滩方向开去。


船一开走,伏在炮台底下的顾嘉棠等人,急速奔到江滩边,用竹篙飞快地将丢在滩上的麻袋勾起来,每人一袋,背了就往江苏宝山县方向跑去。


等到季云卿等人的舢板从江心摇到滩涂边,什么也没有了。听得猫头鹰在江岸上的树丛里发出凄厉的、忽高忽低的叫声。


顾嘉棠领着手下人,背着麻袋摸黑跑了一阵,来到了一个土地庙,那里已有两个人两辆马车等着。


“谁?”在美国领事馆当过司机,身怀百发百中绝技的叶焯山急忙掏出手枪,警惕地喝问。


“马腿折了!”对方听说。


“这里正好有兽医。”


暗号对上了。对方将车上围着黑布的马灯举起,褪下灯罩。


“杜先生关照,让我们从罗店绕嘉定到真如,再进市区。”车上的人说。几个人都将身上麻袋装进马车后,跳进车厢。一声唿哨,一串得得得的马蹄声,消失在寂静的夜幕里。


开山门徒弟争面子


“绝顶聪明”,是黄金荣老板早期对于杜月笙的评语。当杜月笙逐渐接近他各项事业的核心,成为他最得力的智囊与亲信,成就多,表现好,这几个字,几乎变成他整天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了。


纯以一种欣赏的态度,对杜月笙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加以击节附髀,由衷赞美,显然表示杜月笙在老板面前地位日增,宠信渐隆。因此,当桂生姐向黄老板提议,先替杜月笙成家,取一副鞍鞯,套牢这匹不羁的野马,她有把握获得老板的同意。


当时,黄金荣大概是为了好奇,他问过桂生姐,究竟从何获知杜月笙才堪大用?桂生姐很坦然地说:


“我试过他的,就是赢了二千四百块钱的那一回。我明明晓得,钱到他手上会花光,但是我要看他怎么样花这笔大钱。”


黄金荣很有兴趣倾听他妻子的分析——


“——假使他拿那两千块钱去狂嫖滥赌,尽管挥霍;那么,即使数他有胆量,有肩胛,手条子宽,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小白相人的材料。假使,他用那笔钱存银行,买房子,开片店面,这样他就是一个不合我们行当的普通角色。事实上呢,他花大笔的钱去清理旧欠,结交朋友,杜月笙的做法等于是在说,他不但要做人,而且还要做个人上之人,从这一点,我断定他是我们最需要的得力助手,我们一定要好好的培养他,扶植他。”


“你有道理!”黄金荣十分高兴,笑逐颜开,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高高地向桂生姐翘了过来。


桂生姐笑笑,再问一句:


“现在孤小人要结婚了,你这个做老板的,预备怎样帮他的忙?”


黄老板心里正欢喜,当时便豪爽地说:


“要用钱,叫他到账房间去拿;要挣面子,由我黄金荣来替他做媒。”


桂生姐依然笑着,只是她在轻缓地摇头。


黄金荣吃惊了,他睁大了眼睛问:


“这么样还不够呀?”


“最好再添两桩。”


“两桩?”


“头一桩,法租界的三只赌台,你便拨一只给杜月笙,让他自己有个财源。第二桩,你叫他也在同孚里租一幢房子;一来,住得靠近,联络方便,二则,也好给他面上贴贴金,杜月笙一步登天了,他跟黄老板一式的有个像样场面。”


这一次,黄金荣煞费踌躇了。因为,这“再添的两桩”,实在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头一桩,当时的法租界,一共只有三只赌台,听谓赌台,实际上便是一家规模宏大、包罗万象的赌场,一年四季,日进斗金,金银财宝,滚滚而来。诚然,拨一只赌台给杜月笙,并非叫杜月笙去开个赌场的,开赌场的,自有投资巨万、财富惊人的广东大亨。杜月笙拨到一只赌台,那是叫他去负责一个赌场的安全,而这里所谓的安全,又不仅是抱抱台脚,保保镖,免得被人放抢、偷窃、讹诈,或者惹是生非。他是要把上自外国衙门,下至强盗瘪三,三教九流,四面八方,全都套得拢,摆得平,以使赌场安然无事,大发其财。这份艰巨而繁剧的职责,对于年纪轻、刚出道的杜月笙,未免大嫌沉重了。


江南人有句俗谚:“皇帝不差饿兵。”赌场老板对于职掌安全重任的保护者,奉送的开销和报酬,自然是一笔惊人数字,但是这一笔钱,保证者所能拿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由于赌场利润很厚,是个发大财的码头,几乎人人见了眼红,个个都在垂涎,工部局,巡捕房,但凡能够插一脚,挨个边碰两下的衙门机关以至个人,按期孝敬红包,分派财香,都是少不了的。


除此以外,赌场本身还要雇用一批专责的保镖,专门应付突发事件,甚至于赌场附近的叫花子,穷极无聊,铤而走险的散兵游勇,亡命之徒,赌脱了底,输豁了边,连“千古艰难一死”都不顾了的赌客,随时会有预算外的“打发”。赌场保证人所面临的,不啻是大千社会属于最阴暗的那一面,波谲诡秘,千头万绪,一个弄不好小则赔钱受累,蚀面子,下台型,大则枪林弹雨,性命攸关。黄老板为爱护杜月笙着想,对桂生姐的这个建议,也不得不加以慎重的考虑。


在同孚里替杜月笙租幢房子,另起场面,比起拨只赌台来,似乎简易得多。不过,黄金荣的内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顾忌,当年的黄公馆,原来便是卧龙藏虎之地,他手底下多的是文武两档的角色,有人为他流过血,有人为他拼过命,有人为他赚过大钱,有人为他建过大功。无论从年龄、辈份、历史渊源和职司重要哪一方面来讲,站在杜月笙前面的人比比皆是,骤然将默无闻的杜月笙,隐隐中提到跟黄老板分庭抗礼的地位,是否会引起物议,发生内部问题呢?


在民国初年,黄老板还不曾迁往钧复里以前,同孚里曾有所谓八大家,这八大家的主人,其姓氏之显赫,适足以说明黄老板早先的顾虑,非为无因。盖自黄金荣一家以次,另外七家住的是王阿庆、傅阿发、杜月笙、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范恒德。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亨字号人物,其中如最起码的范恒德,后来也曾是上海大舞台的老板。


于是,黄金荣当下回答桂生姐道:


“你让我再想想看。”


桂生姐当然也知道,想使杜月笙“一步登天”,确是兹事体大,她不再坚持,同意等一个时期再说。隔不多久,她便很欣喜地发觉,黄老板不仅是在“想想看”,而且还在一步步地做。不论人前人后,他对杜月笙总是特别热络,格外垂青,而且一声声“绝顶聪明”的夸不绝口。他显然是在加意提高杜月笙的声望和地位,同时,他也是在向手下的人表示,他是非重用杜月笙不可。


许多重大而机密的工作,他交由杜月笙逐项顺利完成,凡是容易有所表现、出人头地的差使,他总是派杜月笙去做,于是人们都在说:杜月笙时来运转,眼看着他就要出道了。


极其巧合的,杜月笙自己在这一段时期,居然也能够洗心革面,力争上游,他把早年那种小白相人习气全部摒诸同孚里外,开始摆出相当的架势和派头。他发挥“着实威风”的功能,使自己的装束时髦而体面,他每次出门身上都带有为数可观的零钱,遇到卑田院里的伸手大将军、钉靶瘪三、告地状、讨车钱各色各样的乞丐,他总是信手施舍,甘霖普降,使得众***相颂赞,俨然一副好心肠阔太爷的姿态。


在黄老板大力提携、自己迎头赶上的两股力量冲激下,杜月笙派头一天天地大,名气一日日地响。这位青帮悟字辈的小师傅,居然也开起香堂做老头子了。终杜月笙一生,他只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开过二次香堂,收了一名正式的门徒,亦即所谓开山门的徒弟。


他是江肇铭,字小棣,苏州人,一口吴依软语,天生聪明伶俐,性格柔和,一辈子极少发过脾气。他曾在上海大世界管过事,每逢相熟的太太少奶奶去听戏,小囝要屙屎撒尿,叫他领来领去,他都笑眯眯的毫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