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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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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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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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852字

在西单下了车,往新新书店那边遛达,没走多远,胃疼得凶。我想都是金月亮的缘故,喝得太多了,究竟喝了多少我也记不清了。我有点顶不住了,扶着路灯杆,挺瞧不起自己,就为这酒,我不知起了多少毒誓,不再喝了。不过我喝酒不出丑,常常是胃顶不住劲,右胁下一阵阵隐痛过后,腹腔抽成一团,几乎让我窒息,我大口大口呵着气,酸水涎在嘴角。挺了一会儿,实在支持不住,跑进厕所,用中指抵住食管,守着小便池吐开了。我很清醒,所以也感到很丢人,吐出来的秽物跟马尿一样没有东西,因为喘不上气,涌出的泪水使我好一阵眼花,吐过后,又变成一个完人……


刚拐进胡同,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头,看时间还早,猫着从书店后门进去,见路经理的妻子坐在折叠床上抹眼泪,而他本人正津津有味地吃早点。我也是好事,看床上毛巾被掉下来,便拾好放在原处,不想从中却掉下一个粉红色的乳罩,我装没看见,开始大声说话,说我家来了朋友,睡不着觉就提前来了。路经理没言声,只是点了点头。我估计这俩口子可能刚闹完。一般他睡在办公室,很少回家,他妻子要照顾孩子上学,也很少正点到柜上。当他吃完早点,又坐到折叠床上,那只粉色的乳罩就不见了。我想可能夹在他的屁眼儿里了。也活该我讨厌,事情就那么寸,我刚吐完,老觉得嘴里有味,从他床下拉出痰盂,得,这口水整个让我喷出去,溅得哪哪都是,动静老大,都因为痰盂里飘着两个避孕套,又是粉红,我再将痰盂送回去已经晚了。他妻子那张本来就惨不忍睹的瓦刀脸渐渐变化,最后当着我的面痛苦地嚎啕起来。路经理仿佛很豁达地一笑说:“有病。”我挺不自然地瞅了瞅他,只见他像是打量落水狗一样瞥一眼自己的妻子,又吩咐我早点儿营业。当时是七点四十分,营业后我坐在柜台后打个盹儿。路经理雪白的小衬衫在我眼前一晃,我又睁开眼,只见到他的背影。他那妻子却从旁门钻出来,龇着歪七扭八的牙,竟然是满面春风,同我打过招呼便埋头缕账。这种女人真是个谜,让我简直弄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假如她按照正常的逻辑哭闹一场,我倒真不会留意她的隐私。我惊讶究竟是什么力量能使她在一分钟前后判若俩人。这简直是分裂的人格心态。反正我也没事,就编排了一个故事,一定是路经理有钱了,看不上又丑又老的乡下女人,搭上了小白脸,今天却让这个老村姑给堵被窝儿里了,于是又哭又闹,但为了书店和丈夫的声誉,她不得不咽下这口气。我不时瞅着心不在焉的老板娘,心想要是月亮在此准又搬出一段“莎士比亚”。我已经不知不觉走到这步田地,瞧瞧吧,靠一位不幸女人的辛酸,打发掉我的无聊和空虚。


我使自己的思路从老板娘身上跳开,情绪显得很低落,真真感到腻歪到家了。假如我不是在这里,而是坐在公司那张办公桌前,会这样腻歪吗?你要是经历了走投无路,就会发现原来走的条条大路都通罗马。我会把这种实用的自欺欺人的感受好好珍藏起来。


不一会儿,路经理领着小白脸回来了,他站在我面前趾高气昂地吩咐我做这做那。并不是我歪打正着看到他的某些隐私而受不了这些,而是因为自己的虚伪。我竟然满脸堆笑,心里倒十分想朝这充血的大脸盘子揍上一拳。他并没妨碍我,相反是我有求于人家。我痛恨自己口是心非,实际我没有什么强有力的理由这样做,多半是出于习惯。我不是常常把手伸向我所讨厌的人吗?我看到小白脸和老板娘忽然笑成一团,牵强的虚张声势,使书店的气氛暂时融洽起来,两个情敌为自身的利益握手言和了。我想这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很吃力地回忆我一生中究竟干过多少类似的事情。我又想起了我曾经无意偷窥过的马兰花,我不爱她,却糊糊涂涂和她上床,而且依然感到很刺激,甚至拿她跟对我目前来说仍忠心耿耿的文惠做比较。真是不可思议啊。有人在偷窥我吗?我的脸依然堆着笑容,仿佛是被和谐的调子所感染,心里想着另一回事。我不是怕失去这份工作,假如路经理当面让我无地自容,我也会丢开这里的一切。但是这可怕的习惯,将让我终身受用,我将向我认识的一切人微笑。以前我为什么就没想到过这些,反而常常把这玩艺儿叫作“礼貌”。


我也只好又蹬上三轮到新华街去取一批图片。路经理告诉我,这是一批先进楷模的图片,部里下了文件,各中小学校都在抢购,弄到这批货挺不容易的,是那家出版社计划外的人情。他让我暗示书店可以给对方一些好处。对一个国家出版社来说,卖给谁都是一样,而转给新新书店,对个人就有利可图。实际上,这事现在根本就不算什么秘密。我明言是回扣吧,他很不愿意听,好像他这个共产党员不搞这种不正之风,叫辛苦费或劳务费可能更正当一些。我懒得想这些,什么劳务费,如果你真凭借八小时以外的劳动而获得报酬也行,问题是你坐在办公室里拖延另一家的合同,以国家的名义给自己捞点油水罢了。我真痛恨虚伪的家伙。我去了一趟出版社,对方是位女士。她非让路经理亲自来,意思是他说话从来不算话。我心里明镜似的。这个倒霉蛋女人想占路的便宜没有得手,但这事又不能声张。我不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一切和我有什么瓜葛,我为什么要把路经理的意思旁敲侧击给这个腐败的娘们儿,鼓励她当社会的蛀虫吗?我承认我这些想法更多的是出于对这类人的痛恨,并非是为了社会的责任。我羞于承认这些,正因为我沦落到如此地步,社会道德还高于他(她)们,也很让我知足了。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是空车,我悠着蹬,脑子一刻也没闲着,我甚至设计自己回到新新书店后不要像以往那样冲这帮人堆满微笑。确有过这样的事,比如我到出版社进一些紧俏的书,空手而归时就帮着路经理踩估人家如何如何,然后假装心疼似的声称搞点事业真不容易。我有时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在舔他的伤口,为什么呢,我虽然也付出了劳动,但这种劳动实际是被强奸了的劳动,已经失去其价值。


常常,我感到最多的是对不起文惠。


文惠对我和马兰花的事一点没有察觉,也没问我存款的事。可我有种预感,这事早晚得给我惹麻烦。当时,我和马兰花说钱有文惠的,只是希望她明白,我和她发生了关系,就算是欠她的。可是文惠没有,她可不能那么干,借此销声匿迹。


我在文惠面前还要装出十分自然的样子,和她谈现在,有时也谈谈未来,但总是把结婚这实质性的问题跳过去。她像十分清楚我的窘迫,我也不为此脸红。世上有腰缠万贯的实业家,就得有靠劳动吃饭的穷老百姓。可另一方面作为男子汉,我也的确辜负了她,同时也辜负了自己。什么事都没发生以前,紧张忙碌的生活像惯性一样推着我,并不太费力生活着。尽管我也对自己不满,生活中总有比我更不幸的失意者,糊糊涂涂向前奔得也挺欢。想想,现在重新审视自己时,发现自己是那样不适应。文惠要是晓得我常有绝望的心理在作祟,会打心眼里瞧不起我。更可怕的是,我察觉到自己还在不断扭曲自己。我拿定主意,到底也是个须眉男子,难道将来我还有可能凭着侥幸和人事关系挣到钱吗!这样想着,我蹬车回到新新。路经理看到没有图片,挺不满意地瞅了我一眼。我本来生就一张痛苦的脸,理也没理他,坐在柜台旁喝茶。这时,书店进来四个拿着奖券的老太太包围了柜台,并开始轮流说话。好半天我才明白是让路经理拿出些钱,她们是为了某项所谓为国争光的体育赛事募捐。我心想,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他苦唧唧对老太太们讲他的小店有多么不容易,到现在贷款还没还完,反正他死缠硬泡就是不愿掏钱。谁都知道,街道的老太太们都是不屈不挠的主儿,在书架的柜子里摸这摸那,不时还煞有介事抽出本书来读读。过了好长时间,路经理似乎败下阵来,决定认购几张,但最后也没饶过这几个老太太,非要她们买了几本烹调方面的书,看她们为国家体育事业做出贡献的份上,虽然打了折,而我知道这些书都是他从出版社一折二折拿到手的。老太太们走后我有些不解,觉得他不该为区区几个小钱废这么多话。他说我没社会经验,这些老太太都是居委会的,欺人有笑人无,一分钱也不能让她们轻易抠走,给她们的印象越穷酸,证明你的形象越成功。我说人家这是为国家出力。他说得了,她们是从售出的奖券中提成,谁都是无利不起早。我有几句带刺的话就搁在嗓子眼儿里,终没吐出来是怕他当着这么多人下不来台,好歹我也是挣人家的钱。这些表面的事倒也说明路经理也是很有心计的,他能挣到钱也不是偶然,如果他不老在我面前假模假式唱高调,我可能得出另外的结论。一个敢直接表达自己愿望的人,你可能因为脾气秉性等诸多原因不理他或不想与其共事,但你决不会瞧不起他。很少有人怀疑真诚的价值,他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利用手段和形式伪装自己,谁能对这类人说三道四?话又说回来了,大凡这种人又都显得很蠢。


可路经理不同,至少我得纠正我的一些看法,他的直接是很有心计的:


书店当晚从外地进一批书,路经理让我晚点儿回去。我说要是方便的话,我就睡在书店里,不回去了。他想了想,说自己也正好回家住一宿,还要给我算一个加班。我在心里说,老月亮,你就在我那张大床上和你的小艾尽情打滚儿吧!


第二天下午,文惠打电话邀我看电影,说是她们单位发的票。我和路经理打过招呼,他一脸子不悦,不知为什么又忽然爽快地答应了。


我在首都影院门口找到文惠,进去后,我们在休息厅伫了一会儿,看了看新片预告,也可能是我多心,说不定任何女人站在大明星眼皮底下都有些不自然。


文惠忽然说:“没意思透了。”


我的眼睛从一张迷人的照片上挪开。“你指什么?”


她挽着我的胳膊说:“我最讨厌进电影院吃零食,而这些人就这么不自觉,就好像售货店的零食是白给的。”


“人家有钱。”


“我看不见得。”


“女的太贱?”


“男的太殷勤。”


“你别傻了,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花三十块钱的电影票再买五十块钱的零食,除非他们另有所图。”


“情人之间能图什么?”


“要是照你的看法呢?”


“缺少社会公德,这是民族素质问题。音乐厅几乎就没有这种现象。”


文惠严肃得咬牙切齿。我本想说,真不该让您老人家卖酱菜,可是委屈了。但没敢出口。她自尊心极强,处处暗示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我也得承认,她的家境也不错。她蹙紧眉头,摆出一脸傲气,仿佛耻于与同类为伍。我真想做一个实验,让她看到二十多岁的同事抱着呀呀学舌的孩子,她将如何反应?安之若素或虚张声势?她问我想什么,怎么不讲话了。我笑着说想写一部关于女人心理变态的。她用出奇大的眼神冷冷地瞅着我,都不眨一下。就在这时,电影开始了。


电影演到一半,我们俩就溜了出来,异口同声要以渎职罪起诉导演,就是说片子不是一般的没劲。中国这帮导演就导不出一部像样的片子。


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显得和颜悦目。我要找个地方吃饭,文惠提议买点儿东西回到我那里起火,但没拗过我,最后在西单一家很实惠的饭馆要了几个菜。当我连吃带喝告一段落,发现文惠一直干坐在那里瞅着我,如果不是黯然神伤的样子,我会挺感动的。男人都知道被女人默默注视是什么滋味,可看她气色不对,也不愿深问,又低头吃,不想她叹着气弄出一句“你真是没心没肺啊”,我不得不抬起头问她这又是怎么啦?


“你就没看出来电影票是我自己买的?”


我说:“这又怎么啦,无所谓呀,你有什么话?”


她把我的兴致逗上来自己反而不吱声了,像没那么回事,径自低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真是急不得恼不得,全无半点食欲,倒轮到我来默默注视她了。她的脸很平静,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吃着喝着,不时还冲我抬抬眼皮。她这是又不满意了。我想取悦她,便做些傻得不能再傻的动作,比如装一只老虎狗熊什么的往她怀里扎,嘴里呜呜叫着……哦,女人就喜欢这愚蠢的把戏,我却弄不好,只好哭丧着脸等她多云转晴。我们就这样坐在饭馆里默默相视好一阵。她开口说:“我和家里人吵架了。你看怎么办呀?”


“你和家里人吵嘴不是为了我吧?”


“那还用问。怎么和家里人交代,以前人家给我介绍的都是国家正经干部,最低也是本科生。”她好像感到失言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家里人。你别瞎想,精神这玩艺也不能当饭吃。我知道你也挺出色的,可是……”


“什么意思?你要是觉得……”


“你别这样,真的,别和我赌气,我要是发狠离开你就不对你说这些了。哪怕你暂时有个说得过去的工作,我也认了。你这种情况,我实在没法跟家里张口。”


“文惠,我没逼你马上就和我结婚,有的是时间,我这也是在等机会。机会总是有的,你说是吧?”


她眼睛一亮。“你要是真这样想,以后就别老张罗和我干那事儿,一来你就急头火脸的。说心里话,哪次我都是为了照顾你,听你现在的意思也是无所谓。”


“你别傻了,我巴不得整日和你厮守在一起,现在不是条件还不成熟吗。我只想让你过得愉快,我还准备把房子装修装修。现在讲全是空话,你也不爱听。”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听。我问你,你爱不爱我?”


“你想听实话吗?”


“那当然。”


“和你一样。”


“跟没说一样。”


她推开桌子,扭头就朝外走,像是动气了。我追了出去,顾不上人多眼杂,上前便搂住了她的腰肢,紧紧抱住她,很强硬地说要是不爱能这样吗!她满意了,扳开我的手,说要到我那里去坐会儿,反正时间还早:她这是宣布休战了。如此逼我,她也很累,难道我们不是彼此都很需要对方吗?


我们顺着河沿往我的窝儿扎,一路无话。


人要是真实地审视自己很难。我不是在杜撰,而是叙述自己。当我要用语言的形式将行为或思想表现出来时,最顾忌的就是所谓的“审美”。谁都知道这是逃避真实的一个不高明的伎俩。我尽量不让习惯性的审美意识影响我直接的表白,我对自己说,你别撒谎,至少别老是撒谎,你现在就对文惠撒了谎,你只是需要她。几年来你就是用“喜欢”和“爱”混淆、蒙蔽自己累及他人。我虽然把文惠哄住了,心里并不好受,有时我也觉得她和我想的一样,只是不愿捅破这层罢了。从这个角度安慰自己,说我们是相互理解并在一起打伙,不见得比那些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少男少女更不道德。在立交桥下,她捅着我的腰眼喊留神,我这才意识到好玄差点儿撞到人。我们俩都下了车。她对我的心不在焉一向很烦。她不愿我有思想,却说不愿我像个哲学家发挨不上边的愁,说我真要担负重任她还巴不得给我当牛做马,只可惜没有那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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