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那里，默然悲伤，眼里似又无限轻愁，芳菲楼前的花架上，无数粉色蔷薇、黄色月季、紫色鸢尾因着有些颓败，花瓣随风吹散，纷纷扬扬落下，五颜六色沾在他的鬓间衣角，宛如谪仙人一般。

我让自己静了下心，端正的微微一笑：“客官今日是打尖还是吃酒？”

他静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的心意，对你来说从来不重要对吗？”说完立刻走了，背影绰绰，竟是孤寂无比。

我顿时有些黯然，沉着脸进了楼里，却看见前堂正对门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包点心，打开一看，洁白小巧，上有一抹胭脂俏红，正是从前钟藜曾经给我买过的那种，我已经许久不曾尝到，忍不住心里一酸，只觉百感交集。

有钱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这点心是阎王大人特意给姑娘带来的，自他来了以后，就一直站在这里等姑娘，片刻也不曾坐。”

狐狸向有钱挥挥手，有钱便识趣的退了下去。

这一日果真如狐狸所说，宾客络绎不绝，鬼差们喝了多少坛子酒连有钱也数不清了，以至酆都城里一下多了不少酒鬼。

我忙的脚不沾地，光羊头签和鹅头签就做了整整几十碗，这样也好，忙起来心里反倒澄净一些。一直到天色微亮，这芳菲楼里才算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觉得有些乏了，便将收拾灶台的活交给有钱，揉着腰去了前堂，倒了一杯灵芝茶慢慢的喝。此时前堂的桌上还来不及收拾干净，残羹冷炙和了满堂酒香，恍惚只觉得自己尚在人世一般。

满堂寂静，只听见旺财唰唰唰一下下慢慢扫地的声音，和狐狸噼里啪啦拨算盘的声音。

狐狸算了很久才算完，他从厚厚的账本中抬起头来，道：“酒楼开张一年有余，你已经净赚了三十万两冥币。”

我笑着问：“店主是想着给我们弟兄们发个大红包不成？”

狐狸笑笑，眼里有些无奈，“我只是想着，酒楼生意不错，以后我若是不常在，你也能维持下去，在酆都城里你也算有个营生。”

我“嚯”的一声立起，茶杯失手打翻，湿了我的裙子，我声音有些颤抖，心乱的如一团麻线，“你此言是何意？”

狐狸自柜台后面出来，站在我的面前，眼里有些哀愁，片刻他将我双手持起，道：“天劫将至，我身为族长之子，最近一段时日要忙家里的事，怕是不能时常来陪你，就算我不在，这酒楼也足以让你衣食无忧。”

我略一笑，强自镇定说道，“既是家里的事，我必不会阻拦，你只管要我晓得平安即可。”

狐狸一摸我的腕钏，道：“放心，我只是来的少了，又不会不管你，若要寻我，不是还有它在么？”

听了这话我心里安定了不少，狐狸接着又说：“还有个体己的话，我今日不得不问问你。”

我看了下前堂，旺财早已识趣的下去了，便道：“你有何话，但说无妨。”

狐狸看着我的眼睛，慢慢的说：“若是我能平安过了这次天劫，你可愿意嫁与我为妻？”

我心里先是一喜，可想起阎王和我那个在上面活的自在的夫君，转眼冷了念想。狐狸许是知道我心中所想，他将我的手用力一握，道：“你莫担心别的事，只要你心里有我，我自会为你一力分担。”

我只觉得心里暖融融，面上亦红了一片，低着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狐狸惊喜道：“你答应我了？”说着又将额头抵上我的。

我一指戳在他胸前，问：“你还未曾说，这天劫之事，多久才能过去。”

狐狸不语，将我拥入怀里，我埋首在他胸前，闻到好闻的兰草清香，他用下巴微微蹭着我的发际，道：“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世间动荡不安，除了君王之间混战，有些妖族魔族，难免也要浑水摸鱼，天劫一至，被诛者无数，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自保。”

我的手，渐渐的变的冰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他抱着，想起孟婆曾经说的“马前悬人头，白骨曝荒野”，只觉得这天气如若冰窖一般寒冷。

狐狸突然开口：“不说这些了，若是我能回来，你可有什么愿望？”

我有什么愿望呢？在酆都这一年，只觉得比人间那十几年活的都要长，酸甜苦辣诸多滋味都品了个酣畅漓淋。当年我还是个小姑娘，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每年三月初七的盆兰节，随着那些姑娘们一起踏青、采摘、放风筝。

那时往往都是富贵人家最忙的时候，置办上几样时令点心是必须，若是有些讲究的，必须要双十之数，做好了让那些小姐们带着出去，午时聚在一起，互相攀比炫耀，所以这个姑娘家的节日，我却从来没有过。

想到这里，我眼前似乎浮现二月漫山遍野的桃花和泛青的嫩草，迎风拂摆早放的棣棠花。我微微的笑，呓语一般的喃喃说道：“我想去山上方风筝。”

狐狸低低的说：“好！等我回来，带你一起去放风筝。”

他轻吻了下我的额头，“天快亮了，你早点歇息去罢。”

我帮他整了整衣襟，道：“你务必要多加小心，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咬了下唇继续说：“一直等你，五十五年。”说完面上已着了火，转身便走。

“碧柳！”狐狸在后面唤我，我驻足，面上滚烫，只微微侧了脸问：“何事？”

“若是我五年没有回来，怕是回不来了，你不必等我。阎王对你是痴心的，有他照拂，我亦心安。”

我怒而转头，随手抄起桌上一盘子冷菜狠狠往地上掷去：“前脚方对我表白，后脚劝我嫁给他人，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

“咣啷”一声，随着我的话，那瓷盆摔碎了，里面小半盆剩的羊头签泼洒了一地，我气的胸口起伏不定，愤恨不已。

羊头签湿了狐狸的鞋，他却丝毫没有反应，他指了指自己天，又握拳重重捶在左胸，道，“日月昭昭，此心苍天可鉴。我只望你衣食无忧，安定终老，碧柳，你生前活的太苦，如今我只要你活的开心。”

我哽咽了半天，道：“你若我要开心，就好生活着，早些回来！”

狐狸重重的点头。

我一觉醒来已是晚上，酆都城里花灯依旧，而狐狸的房里一切收拾的干净妥当，人却是不见了。

我在他房里转了一刻，见床榻上还丢着一件穿过的里衣，随手扯下来预备着去洗洗，却随手带下来一个物件，“叮当”一声，落在地上，我拾起来一看，却是一枚小小的翡翠，上面篆刻着一个字—“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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