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无涯指的方向去寻，那藏宝之地不难找，东院一隅，上面落了个大锁，门前还有两个小厮在看着，许是中午暑气热了些，这两人坐在游廊阴凉处，一下一下的打着盹。

本着乐于助人的思想，我免费赠送一人一只瞌睡虫，大喇喇的当着他们的面穿墙而入。进了库房我开了眼，琅琊树、照月镜、玛瑙杯、碧玺珠，奇珍异宝琳琅满目，若非亲眼目睹，无论如何我也不信这人间二品官员家竟奢糜至此。

我却边看边摇头。我家碧柳说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翡翠珠花入不得眼，给她一只官窑的瓷器兴许拿去腌咸菜。她虽然貌似爱财，见了金银便两眼放光，一手算盘如今练的比我还娴熟，那是因为——她没有安全感。

感情、信任、托付，这些早就随着她已经投胎的娘亲和即将去投胎的前夫远逝了。

金钱和有用，倒是能让她感觉更加踏实。所以当初我才建了这么个酒楼，让她忙碌，觉得自己有用，荷包里银子再多些，那么她的安全感也就随着水涨船高。

碧柳她自己都不知道，每天睡觉，她总是蜷缩在床的一角，那么小小的一团，让人看了有些心酸。

我选了个金累丝的香囊，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又看上一个百鸟羽毛制成的裙，端的是葳蕤奢华，估计碧柳也不喜，摸了两把也放了回去。

瞅见屋角立这个博古架，上面东西不多，都是些随处可见的砚台花插，比这一屋子的珍宝，显得寒碜许多。

我走过去，左敲右敲，摸到一处小小突起，按下去，这博古架向一侧扭转，露出后面的暗室。

我探身入内，满以为这暗室里放了稀世之珍，必会刺瞎我华丽丽的狐眼，谁料里面只摆放了几个小绣棚，上面绷着五幅绣像。

这几幅画绣的都是一家三口游乐图，踏青、赏灯、庙会皆有之，绣工极其精细，连着发丝都仿佛微微拂动，画像中的娃娃依稀有些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来。旁边有个桌子，上面放着个包裹，打开来看，都是些妇人的衣饰珠环，样式都已老旧，并无其他。

我瞅着那绣像还有些意思，便随手取了一幅出了门。回酆都之前，我还不忘给碧柳买上两支冰糖葫芦。

可是碧柳见了那画像，满面震惊与不可置信，她用尽量平淡的口气问我，但是眼底淡淡的哀愁也入了我的眼，我方才顿悟，难怪一直看着那绣像里的娃娃如此面熟，眉眼中已经有了碧柳的影子。

为何碧柳儿时的绣像会在大理寺卿家秘密的库房里？那个妇人，究竟是谁？

怀着这样的心思，我化成个小厮，重新蹲守到了大理寺卿家里。

蹲了几天，没发现什么异处，倒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姐，让我得了趣。

不要想歪，小生对碧柳可是一片冰心苍天可鉴。关键是那条蛇。

第一天他在荷花池睡觉，第二天他在荷花池打坐，第三天他到小姐西厢房的门外继续打坐，第四天，他居然登堂入室了！

八婆的我，索性化成小姐厢房上的石螭吻，天天眺望，等着看好戏。

据我观察，夜里无涯通常蛰伏在水里，两眼冒着绿光。若看见孤魂野鬼围着小姐的厢房，便立刻化成一道金光窜进小姐房中。

可能真的应了无涯的话，人间魑魅魍魉突然多了些，我亲眼见无涯吞了两个死去小动物的游魂，赶走了一只地听。

那家的小姐应该是前段时间被蛊雕缠过身，身体一直不太好，若非无涯天天警觉，怕是早就命已危矣。

有天上午日头刚出，那小姐被丫鬟扶着去荷花池上坐上片刻。我看了几眼，相貌生的端庄秀美，只是非常的瘦，小腰不过盈盈一握。坐了片刻便咳喘不止，那苍白的面上都咳出几分绯红，于是被丫鬟又扶着进房去了。

我瞄了两眼躲在莲叶下偷看的无涯，笑了几下，自屋檐上飞身而下，取消他道：“我当无涯兄一心救人，原来是图个美色？”

无涯恼了，抬头尺把长的蛇头咻咻的说，“你不知前因，那知后果？”说完一头扎回水里。

是夜，有只浮游灵又进了小姐的房，无涯窜进去之后不久，我看见窗上映出灵光，我大惊，紧忙也进了小姐的房，看见无涯吐出灵珠放在小姐的额前。

灵珠那是修行的命根子，若是得了妖的灵珠，便也得了他所有修行的法力。

我劈手将灵珠夺下，怒道：“你为何自毁功力给她疗伤？”

接着又指着那姑娘道：“你明知她三魂六魄被蛊雕食了一半，没几日可活，难道你还要强改天命么？所说最近世间多有不太平，但若非她魂魄渐失，那里会招惹那么多精怪异兽！”

无涯灵珠被我握在手里，自是没有什么法力与我斗，他爱怜的看了那姑娘一眼，道：“你且把灵珠给我，前因后果，我和你讲个清楚。”

大理寺卿家的屋檐上，坐了两只妖精，迎着夏日夜风，聊天喝酒。

大蛇从水底摸出个酒葫芦，上了房先灌了几口，缓缓开口：“十年前，我刚被观音大士从紫竹林里放出，还有初一十五去大相国寺里听坛讲法的习惯。”

说到这里无涯停了下，又灌了一口酒，眼里微微有些暖，“那也是个荷花初放的夏天，天气回暖，寺里虫蚁也多了些，不知哪个小沙弥沿着寺庙一周放了雄黄，我一时不慎，在大殿前现了原形，顿时被满园追赶。碧落姑娘正好去上香，那时她不过六岁，见我惶惶的样子却不害怕，还把我放到自己乘的轿子底下，我这才躲过一劫。”

说完无涯扭头看着我，目光闪闪，“狐狸你给我说修行、说她的天命，可是当时若没有她，我是不是也会被打的没有半条命？这是不是也是命数？如今我要为她逆天改命，费上几百年的修行，那又如何？”

爱其实是那样的盲目、失真、绝望、以及，刻骨铭心。

明知不可为，明知人妖殊途，依旧是飞蛾扑火一般的不肯回头。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我长久不语，摸过他的酒壶，扬起头灌了一口，舌尖微有苦涩，回味却是淡淡的甜。

第二日大家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无涯继续守在荷花池，我却不再变成石螭吻，改成府中打杂的小厮，一心一意为碧柳探个究竟。

若我猜测是真，那么碧落姑娘，应该就是碧柳的妹妹。当今大理寺卿，正是碧柳的爹。

我只不过耐心候了一日，就见有天大理寺卿下了早朝，摒退左右，官服也不脱就进了库房，我化成一只寐虫跟了进去。只见他有些失魂落魄，推开博古架上的机关就进了放绣像的那间内室。

绣像本来有五幅，因被我扯了一幅去，大理寺卿见了那绣架面上陡然一惊，急奔出去左右的看，不见有其他的缺失，又走了回去，摸着那绣架就嚎啕大哭。

“惜燕，是你察觉我家大势已去，才回来带了那幅绣像么？你是不是还念着旧情，给我个当头棒喝？如今你在那九泉之下，还记得我这失了心的人吗？”

这大理寺卿哭着哭着便老泪纵横，涕泪交流，“惜燕，我那时为图个功名，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我们的孩子啊！太守被人弹劾，发配了蛮夷之地，如今碧柳生死不明，我愧对你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

偌大个人，竟然又抱住那包旧的衣服，哭的嘤嘤不止，肝肠寸断。

“惜燕，多亏你那时提醒，让我在老家置办了土地和祠堂，登高必跌，盛筳必散，如今朝野大乱，若是咱家树倒猢狲散，还有点地租和口粮，不至于绝了后路。如今你也不在人世，我明日就派人将你的衣物送回老家，埋进祖坟，入我王家的宗祠，惜燕，如今我只能给你立个衣冠冢了！”

他在那里哭个不停，抱着那包衣服蜷缩在地上，我在一旁听的清楚，看的明白，还隐隐生出几分鄙夷之意。

听他往后没再说什么，我便从库房里退了出来。正预备回酆都给碧柳说个明白，突然见天空放起了只有狐族才能看见的七彩焰火。

魅之霞影！

这是狐族紧急召唤令，就算是远在昆仑之巅东海之底，也要立刻赶回去。

我当即去荷花池捏了个避水诀寻到蛇妖，拱手道：“无涯兄，我出门几日未归，烦请去酆都帮我给碧柳稍个平安信，若有急事，但请去九霄山万窟洞找我！”

蛇妖点头，道：“万窟洞乃狐族祭祀之地，我如何去得？”

我不多言，自腰间摘下一个佩玉递过去，“凭这个玉佩，报上我的名号，就有小狐带你进去！”

说完我便腾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