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晓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4
|本章字节:8628字
曾有30多岁的次代人不无牢骚地说:“怎么你们知青这一代人官运亨通起来了?到处都会碰到你们这一代中在当官的人,通天达地似的,快压迫得我们喘不过气了。我们何时才能从你们这一代的阴影底下熬出头哇?”我望着他那种像是开玩笑,其实挺认真的样子,不禁的苦上心头。非为自己,而为总体的我们这一代人。我告诉他,他的话与实际情况大有出入。首先,他应该明白,非是知青这一代人开始跻身中国的权力阶层了,乃是中国的中年人开始这样了。而这一般是时代的规律。古往今来,中老接替,历史一向如此,全世界一向如此。扫瞄国外的社会格局,权力阶层的平均年龄,大约比中国还要小十岁。时代迅进,事物更新,整个世界的权力阶层呈现越来越年轻化的趋势。倘他在仕途上有抱负,来日方长,大可不必因眼前情形而苦闷。其次,由于他自己也在权力阶层,终日所见皆大官小官,仰而望之,重重叠叠,故才生出“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惆怅。但是,只消十余年后,使他备感最直接压迫他的,也就是他所言“知青一代”中的顶头上司们,将整代的屈身而退,尽数随着某页历史翻过,旷出大片空白。那时他只不过40多岁,龙兮虎兮,大显作为,充分证明自己的才干和能力就是了。同时我向他指出,和他的知青出身的顶头上司们明攀暗比,那是很没志气,也很没出息的。他们不过是时代所临时物色的一批过渡者。他们的优势是人生经历,他们的劣势是知识结构。他们从人生经历中总结出人生的经验,这是后天所得,而知识结构的普遍落伍,却是先天的严重缺憾。人生的经验人人都可以从自己的人生中总结,有了这一种经验的益处是,善于较自如地行使权力,也善于较圆熟地服从权力。知识结构却只能从知识体系中搭建,它比人生经验是更来之不易的。一个人也许仅仅在一年内就总结出了数条宝贵的人生经验,但要在某一知识领域内学有所长,长有所用,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而上一代人已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和这么充足的时间了。除了与人打交道上一代人可能是内行,除了在党政、社科、文化半高不低的那一层面上他们还能轻松胜任,英雄略有用武之地之外;在其他方面,上一代人注定了都是外行。而时代正朝着社会分工越来越专业化的进程快速发展。除了外交、公关和司法,所谓与人打交道的技巧和艺术性,将在许多方面越来越被种种更行之有效的规则所简化,所取代。上一代人的所长将越来越短,所短将越来越相形见绌。这一批过渡者好比是时代脚手架上的角色。大厦拔地而起的过程,脚手架上的情形是生动活跃的,但最后入住大厦的,岂是些脚手架上的角色?
最后我非常郑重地说:请你以后不要再当着我的面动辄便你们“知青这一代”如何如何,怎样怎样。这一代总体上目前仍是中国最值得同情的人。中国近千万下岗失业的人中,他们占十之六七,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一批科长、处长,一些副局级、局级干部,在“知青一代”中其实少到没有什么代表性可言。
明摆着我们这一代总体上是谁都压迫不着的。3“老三届”怎么了?
“老三届”这个名词产生于中国20世纪60年代,它是当年生活在中国城镇的绝大多数中学生的简称,同时,它也记录了使整个民族心痛的一段历史。
张狂自误的吴振海也罢,翻身落马的朱胜文也罢,企图重塑自我蹈入迷津不能自拔,最终身束法索的“老隋”也罢,家里安装上价值昂贵的最“现代”马桶的王英文也罢,共同组成的一种现象说明的的确确,轮到我们这一代中某些有了最多、最直接的条件和机会与权、钱接触的人接二连三成为被告了。而他们中,尤其那些原本是普通劳动者的儿子,后来成为令人羡慕和钦佩的佼佼者,再后来忽一日锒铛入狱成为阶下囚的人,着实使我替他们感慨万端,叹息不已,并促我思考于斯。
时代对于他们,起初像“星探”,巡视的目光一旦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命运就改变了,他们就超众了,他们就成官员了,成老板了。而这时赐给他们机会的“星探”变成了“樵夫”,提着利斧,巡弋于他们之间,一旦发现他们被虫所蛀,又会毫不留情地抡起利斧,顷刻将他们砍倒,使他们从此成为枯朽无用之物。时代的性格就是这样。
一个渐趋法制化的时代的性格尤其就是这样。它只能以这样的性格保持它的肌体健康。而他们中那些原本是寻常百姓的儿子的人们,对金钱的诱惑的抵御能力,竟显得那么的薄脆,薄脆得仿佛是糖化玻璃。
诱惑的美丽的陷阱,常常密布于他们周遭。如靓女向他们媚笑飞吻,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原谅”自己一次其实没什么,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权钱的交易好比***,最难始于一而止于一。所以我似乎常听身旁响起砍伐之声,响起“树木”倒地时枝丫折断之声。环顾周围,我的“情感领地”中,已伐桩列列。
算来,迄今有十三人被判刑矣!而其中十一人,从前是寻常百姓之子。如今又加上了四人。这真的常使我触目惊心。由此我又常联想到刘胡兰。她问刽子手:“下一个是谁?”答曰:“你!”又问:“咋个死法?”答曰:“和他们一样!”我常做噩梦,梦中自己也那么问,得到同样的回答。醒来惊出一身冷汗。于是庆幸自己这个寻常百姓的儿子,只不过就是写的,不是什么处长、局长,不会有人来贿赂我。
我将我做过的噩梦写出在这儿,以警醒同代人中的处长、局长们。
我不讳言,倘若手中也有权,也是那种可与钱进行交换的权,我不见得还有什么资格警醒别人了。但正因我不在权力阶层内,所谓“身在三界外,跃出五行中”,所以才不至于当局者迷,才觉得尤其有发出警醒之啸的义务啊!
我们这一代人中还能出几个主管工商政界的公认的常务副市长呢?众所周知,哈尔滨市曾出过轰动一时的“飞驰大坑”案。两亿多元一坑,无疑是中国目前为止最高昂的坑。此坑的创造者叫刘金彪,一个从海南流窜至哈尔滨的素质、层次皆很低的骗子。
在哈尔滨举行亚冬运动会期间,他向运动会捐款4000万。于是各路媒体热烈报道,被视为“中国大亨”。当然他的钱是从银行骗出来的。一次性捐款4000万,目的是制造声势,再从银行骗出更多的钱。
这骗子曾被国外评为中国“十大首富”,且名列第三。某日家乡来客,专程请我回哈尔滨为这刘金彪写一本自传。我说:“不。”于是对方从提包里取出份报纸,指着说:“你不要怀疑,国外都承认他是中国第三位大亨了。”我说:“不。”“那你还是怀疑了?”我说:“我不怀疑,但不怀疑也不。”“如果,不愿替他写自传,以他的经历为素材,编一部几十集的电视剧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他可以预付一部分稿费,甚至可以付美元。”我说:“这种承诺别人也曾对我表示过,但我只按自己的计划写自己想写的东西。”我想,他们未必真是秉承了骗子刘金彪之意来说服我的。他们那时当然更不可能看清刘金彪是骗子,正如我当时并不怀疑他是“中国排位第三”的“大亨”。事情倒可能是这么精心策划的先说服我,我答应了,在一份什么合同上签了字,他们再拿着合同去游说刘“大亨”。而只要那刘“大亨”一高兴,拍出几万元,他们的策划不就成功了吗?他们的好处不就大大的了吗?凭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他们似乎会稳操胜券。
这些个大小骗子之所以能在我们的时代如鱼得水,再三得逞,与他们这类人比比皆是的存在不无关系。
如果我当时动心,并且真的编出一部几十集的电视剧全国到处播映着,我又将怎么给全社会一个交代呢?
我恐怕也要经常不断地警醒自己,才不至于忽一日面临和他们一样的“死法”,而终生自悔自恨啊!
商业时代从无序到有序的过渡阶段,乃是“利益”二字最为亢奋的“发情期”。就好比十六七岁的花季是人必经的青春躁动期。这一阶段,金钱发出更加骚态的荷尔蒙气味儿。每一项强制商业纳入规范的法规的出台,都预示着要钻时代的空子更难了,人对金钱的贪婪目的之实现更不容易了。受到这一种预示的刺激,形形色色的人们之间的利益关系,开展得更加频繁、建立得更加纯粹、交换得更加急迫而且更加赤裸裸了。许多人都企图在进入有序之门之前,用快捷又简易的方式,再从无序的天桥上趁最后的混乱获得最后一大笔金钱。哪怕手段是卑鄙的,发的是不义之财也无所顾忌。于是,每个人受到的诱惑都空前地多起来了,大起来了。每个人都有可能足立陷阱边缘而利令智昏,而轻举妄动,而浑然不觉人生险象近在咫尺。
故此篇同样是为你作,是为他作,是为她作,是为己作,是为我们大家而作。
听,一个冷峻的声音仿佛又在问:“下一个是谁?”听,时代“樵夫”的利斧,是不是又挥起了风声?
四、是夏娃,更是斯芬克斯中国***启示录
半老不老的女人们的内心里,其实是和少女们一样喜欢读爱情的。只不过不喜欢读爱情主角是少女的罢了。少女们从爱情中间接品咂爱情滋味儿。供她们读,以她们为主角,或者以几年以后的她们为主角的爱情多的是。一批一批地在印刷厂赶印着。她们每天读都读不过来。她们对浪漫爱情的幻想后边连着对美好婚姻的幻想。
但是半老不老的女人们和半老不老的男人们内心里所幻想的,直接就是婚外恋。
因为她们和他们,大抵都是已婚者。这样的女人们的内心里,要么不再幻想爱情,要么幻想婚外恋。一旦幻想产生,除了婚外恋,还能是别种样的什么爱情呢?即使结果是离婚又再婚,那“第一章”,也必从婚外恋开始。如果在35岁至45岁的中国女人们之间进行一次最广泛的社会调查,如果她们发誓一定说真话绝不说假话,那么答案可能是这样的起码半数以上的她们内心里曾产生过婚外恋幻想。有的经常产生,有的偶尔产生。有的受到外界诱因才产生,诸如读缠绵悱恻的爱情,或看过类似的电影、电视剧之后。有的不必受到什么外界诱因也会产生,比如陷于孤独和寂寞的时候。
在她们中,尤以40岁至45岁间的女人们幻想的时候更经常些。因为30多岁的女人们是不甘仅仅耽于幻想的。几次的幻想之后,便会积累为主动的行为了。而40岁至45岁的女人们,由于家庭、子女、年龄和机会难求等的原因,则不甚容易采取主动行为。即使婚外恋真的发生,她们也每每是被动的角色。
她们中又尤以有文化的女人为主,却不以文化的高低为限。对于婚外浪漫恋情的幻想,一个只有小学三到四年级文化程度的女人,绝不比一个受过大学高等教育的女人或女硕士、女博士什么的稍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初级教育教给人幻想的能力,高等教育教给人思想的能力。而思想是幻想的“天敌”,正如瓢虫是蚜虫的天敌。婚外恋幻想是中产阶级妇女传统的意识游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