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季羡林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1
|本章字节:12032字
是星光的瀚海,是星光的大洋;是星光的密林,是星光的丛莽;有红,有绿;有白,有黄;有大,有小;有弱,有强;有明,有暗;有高,有低;有远,有近;有疏,有密;有的成堆,有的成行;有的排成一线,有的组成一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光辉灿烂,绵延数十里;汪洋浩瀚,好像充塞了天地。有时候,这星光的海洋似乎已经达到了黑暗的边缘;我满以为,在此之外,已是无边无际的大黑暗了。然而,只要一转瞬,再往上一看,依然是一片星光。
星光,星光,星光……
到处都是星光。
是夏夜的星空从天上落到地上来了吗?是哪一个神话世界里的神灯从虚无缥缈的高天上飘到人间来了吗?我有点迷惑,有点恍惚,有点好奇,有点糊涂。我注意探讨,仔细研究,猛然发现,这些都不是,都不是。这根本不是星光,而是绵延不断的灯光。
我抬头向上看,在这一片我原来误认为是星光的灯光上面,亮晶晶地一大片,大大小小的一群在那里眨着眼睛,那才是真正的星光。我低头向下看,看到星光和灯光在水面上的倒影,金光闪闪,像一条条的金蛇。原来就在我脚下,在我伫立的一个小小的山头的下面几十米深的黑暗处,从左边流来了嘉陵江,从右边流来了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长江。江声低咽,金波摇影。我现在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间;不是在人间别的地方,而是在嘉陵江和长江汇流处的重庆。嘉陵江上通四川辽阔的地区,长江下达更辽阔的地区,一直通到大海。我正站在祖国的大地上,我眼前是重庆,是重庆的夜晚。眼前的一片星光是这座山城高高低低的山坡上的群灯。
在白天里,我曾在这一座山城里蜂房般的鳞次栉比的房屋的迷宫中漫游。我曾出出进进于大小商店之中,看点什么,买点什么。我也曾在大街上滚滚的人流中漫步,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只是作为一个外地人,一个旁观者看看而已。我看玻璃窗里陈列的五光十色的商品;我看街旁菜摊上摆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的蔬菜。我间或也能看到一些少数民族的妇女穿着花团锦簇颜色鲜艳的服装,头上和手上戴着的首饰闪闪发出银白色的光芒。我顾而乐之,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最使我难忘的是我瞻仰的一些革命圣地,比如红岩、曾家岩、周公馆、桂园等等。特别是红岩,更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我怀着十分虔敬的心情在这个革命圣地里走上走下,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房间里瞻望。我的步履很轻很轻,我几乎屏止住了呼吸。我一向景仰的那一些革命前辈仿佛还住在这里。我不敢放肆,我怕打扰了他们的清神。在院子里,虽然现在时令已是冬天,但是那些五颜六色的菊花却傲然凌霜怒放,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骨气。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丛开着红色花朵的我不知道名字的蔓藤,红得像火焰,像朝霞,耀眼惊心。就在这红色花朵的旁边矗立着一棵高大的黄桷树。在那黑云压城特务横行的日子里,在这棵大树的向外面的一侧是阴间。过了这棵树是红岩的主楼,就是阳间。因此,人民群众把这棵大树称作阴阳树。今天我来到了这棵树下,看到它枝干突兀腾跃,矫健挺拔,尖顶直刺灰蒙蒙的天空,好像把我的心情也带向高处。站在树下,我久久不想离去。今天我们全国人民都住在阳间,阴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心头之兴奋可以想见了。也许是由于兴奋过度,我没有注意树上是否有灯。即使有的话,我也决不会把灯光误认为星光。
眼前白天已经转入暗夜,我登上了长江和嘉陵江汇流处的三角洲头。白天看到的那一些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高楼、低舍,我都看不到了,都没入一片迷茫的黑暗中。我眼前看到的只有万家灯火,高高低低,前后左右,汇成了一片星光的海洋。
我当然不知道红岩、曾家岩、周公馆、桂园等等都在什么地方,我更不知道,那里现在是否都亮起了红灯。但是,我确信,在这一片灯光的海洋中,有几盏灯就是挂在那里的。红岩、曾家岩、周公馆、桂园,每一个窗口都会有闪亮的红灯让灯光流出,汇入这浩渺的灯光的海洋里。其中那最明亮、最高大的一盏一定是挂在阴阳树上。在它辉耀的光线的照耀下,我仿佛看到了大树下那些傲霜怒放的菊花,小红灯笼似的累累垂垂的花朵,衬托着碧绿的叶子,散发出无穷的活力。当年在这一座黑暗弥天的山城里,那些向往光明的人们,特别是青年们,一定是望眼欲穿地望着阴阳树上的这一盏明灯而欢欣鼓舞。这明灯给他们以信心,给他们以勇气,给他们以方向,给他们以安身立命之地。他们终于在灯光的照耀下,慢慢地冲出黑暗,奔向光明。我那时虽然不在重庆,但是,我确信,一定是有这样一盏灯的,而这灯又必然是异常明亮,异常光辉灿烂的。
今天,弥天的黑暗已经永远消失了,光明降临到大地上。我来到了重庆,缅怀往事,心潮腾涌。我很后悔,为什么当年竟没能够来到这里,看一看红岩、曾家岩、周公馆和桂园等地,献上我的一瓣心香?现在,我站在两江汇流处的三角洲山头上,面对山城的万家灯火,五十年的往事一下子逗上心头。回首前尘,唯余感慨;瞻望未来,意气风发。我完完全全沉浸在幻想之中。一转瞬间,眼前的万家灯光又突然变成了星光。这星光把我带到天上去,带到那片能抒发畅想曲的碧落中去。
星光,星光,星光……
到处都是星光。
登蓬莱阁
去年,也是在现在这样的深秋时分,我曾来登过一次蓬莱阁。当时颇想写点什么;只是由于印象不深,自己也仿佛没有进入“角色”,遂致因循拖延,终于什么也没有写。现在我又来登蓬莱阁了,印象当然比去年深刻得多,自己也好像进入了“角色”,看来非写点什么不行了。
蓬莱阁是非常出名的地方,也可以说是“蓬莱大名垂宇宙”吧。我在来到这里以前,大概是受蓬莱三山传说的影响,总幻想这里应该是仙山缥缈,白云缭绕,仙人宫阙隐现云中,是洞天福地,蓬莱仙境,不食人间烟火。至少应该像《西游记》描绘镇元大仙的万寿山那样:
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麋鹿从花出,青鸾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此。
然而,眼前看到的却不是这种情况。只不过是一些人间的建筑,错综地排列在一个小山头上。我颇有一些失望之感了。
既然是在人间,当然只能看到人间的建筑。从这个标准来看,蓬莱阁的建筑还是挺不错的:碧瓦红墙,崇楼峻阁,掩映于绿树丛中。这情景也许同我们凡人更接近,比缥缈的仙境更令人赏心悦目。一进入嵌着“丹崖仙境”四个大字的山门,就算是进入了仙境。所谓“丹崖”,指的是此地多红石,现在还有四大块红石耸立在一个院子里面。这几块石头不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而是与大地紧紧地连在一起,原来是大地的一部分,其名贵也许就在这里吧。
进入天后宫的那一层院子,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天后的塑像和她那两间精致的绣房中的床铺,而是那一株古老的唐槐。这一棵树据说是铁拐李种下的,它在这仙境里生活了已经一千多年了,虽然还没有“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但是老态龙钟,却又枝叶葱茏,浑身仙风道骨,颇有一点非凡的气概了。我想,一看到这样一棵古树,谁也会引起一些遐思:它目睹过多少朝代的更替,多少风流人物的兴亡,多少度沧海桑田,多少次人事变幻,到现在依然青春永葆,枝干挺秀。如果树也有感想的话,难道它不应该大大地感喟一番吗?我自己却真是感慨系之,大有流连徘徊不忍离去之意了。
回头登上台阶,就是天后宫正殿。正中塑着天后的像,俨然端坐在上面。天后是海神。此地近海,渔民天天同海打交道;大海是神秘难测的,它有波平浪静的一面,但也有波涛汹涌的一面。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渔民葬身波涛之中。他们迫不得已,只好乞灵于神道,于是就出现了天后。我们南海一带都祭祀天后。在这个端庄美丽的女神后边,不知道包含着多少血泪悲剧啊!在我上面提到的左右两间绣房中,床上的被褥都非常光鲜美丽。据说,天后有一个习惯:她轮流在两间屋子里睡觉。为什么这样?其中定有道理。但这是神仙们的事,我辈凡夫俗子还是以少打听为妙,还是欣赏眼前的景色吧!
到了最后一层院子,才真正到了蓬莱阁。阁并不高,只有两层。过去有诗人咏道:“登上蓬莱阁,伸手把天摸。”显然是有点夸张。但是,一登上二楼,举目北望,海天渺茫,自己也仿佛凌虚御空,相信伸手就能摸到天,觉得这两句诗决非夸张了。谁到这里都会想到蓬莱三山的传说,也会想到刻在一个院子里两边房墙上的四句话:
登上蓬莱阁
人间第一楼
云山千里目
海岛四时秋
现在不正是这样子吗?我自己也真感觉到,三山就在眼前,自己身上竟飘飘有些仙气了。
多少年来就传说,八仙过海正是从这里出发的。阁上有八仙的画像,各自手中拿着法宝,各显神通,越过大海。八仙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吕洞宾。提起此仙,大大有名。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关于他的神话传说。据说,吕洞宾并不姓吕。有一天,他同妻子到山洞里去逃难,这两口子住在洞中,相敬如宾,于是他就姓了吕,而名洞宾。这个故事很有趣,但也很离奇,颇难置信。可是,我觉得,这同天后的床铺一样,是神仙们的私事,我辈凡夫俗子还是以少谈为妙,且去欣赏眼前的景色吧!
眼前景色是美丽而有趣的。我们在楼上欣赏窗外的景色。楼中间围着桌子摆了许多把古色古香的椅子,正中一把太师椅,据说是吕洞宾坐过的;谁要坐上,谁就长生不老。我们中吕叔湘先生年高德劭,又适姓吕,于是就被大家推举坐上这一把太师椅,大家哄然大笑。我们虔心祷祝吕先生真能长生不老!
在这楼上,人人看八仙,人人说八仙,人人听八仙,人人不信八仙,八仙确实是太渺茫无稽了。但是,从这里能看到海市蜃楼却是真实的。我从前从许多书上,从许多人的嘴里读到、听到过海市的情景,心向往之久矣。只是海市极难看到。宋朝的大文学家苏轼,曾在登州做过五天的知府。他写过一首诗,叫做《登州海市》,还有一篇短短的序言,我现在抄一下:
予闻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阈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
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
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
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在这里,苏东坡自己说,祷祝成功,海市出现。但是,给我们导游的那个小姑娘却说,苏轼大概没有看到海市;因为他呆的时间很短,而且是岁暮天寒之际。究竟相信谁的话呢?我有点怀疑,苏轼是故弄玄虚,英雄欺人。他可能是受了韩愈祝祷衡山的影响:“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他的遭遇同韩文公差不多,他们俩都认为自己是“正直”的。韩文公能祝祷成功(实际上也未必),为什么自己就不行呢?于是就写了这样一首诗,写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看到一般。但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怀疑。又焉知苏轼的祝祷不会适与天变偶合,海市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呢?我实在说不清楚。古人的事情今人实在难以判断啊!反正登州人民并不关心这一切,尽管苏轼只在这里呆了五天,他们还是在蓬莱阁上给他立庙塑像,把他的书法刻在石头上,以垂永久。苏轼在天有灵,当然会感到快慰吧。
我们游遍了蓬莱阁,抚今追昔,幻想迷离。八仙的传说,渺矣,茫矣。海市蜃楼又急切不能看到,我心里感到无名的空虚。在我内心的深处,我还是执著地希望,在蓬莱阁附近的某一个海中真有那么一个蓬莱三山。谁都知道,在大自然中确实没有三山的地位。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我宁愿给蓬莱三山留下一个位置。“山在虚无缥缈间”,就让这三山同海市蜃楼一样,在虚无缥缈间永远存在下去吧,至少在我的心中。
佛教圣迹巡礼
我第二次来到了孟买,想到附近的象岛,由象岛想到阿旃陀,由阿旃陀想到桑其,由桑其想到那烂陀,由那烂陀想到菩提伽耶,一路想了下来,忆想联翩,应接不暇。我的联想和回忆又把我带回到三十年前去了。
那次,我们是乘印度空军的飞机从孟买飞到了一个地方。地名忘记了。然后从那里坐汽车奔波了大约半天整,天已经黑下来了,才到了阿旃陀。我们住在一个颇为古旧的旅馆里,晚饭吃的是印度饭,餐桌上摆着一大盘生辣椒。陪我们来的印度朋友看到我吃印度饼的时候,居然大口大口地吃起辣椒来,他大为吃惊。于是吃辣椒就成了餐桌上闲谈的题目。从吃辣椒谈了开去,又谈到一般的吃饭,印度朋友说,印度人民中间有很多关于中国人民吃东西的传说。他们说,中国人使用筷子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用筷子连水都能喝。他们又说,四条腿的东西,除了桌子以外,中国人什么都吃;水里的东西,除了船以外,中国人也什么都吃。这立刻引起我们的哄堂大笑。印度朋友补充说,敢想敢吃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敢吃才能添加营养,增强体质。印度有一些人却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结果是体质虚弱,寿命不长,反而不如中国人敢想敢吃的好。有关中国人的这些传说虽然有些荒诞不经,但反映出印度老百姓对中国既关心又陌生的情况。于是餐桌上越谈越热烈,有时间杂着大笑。外面是黑暗的寂静的夜,这笑声仿佛震动了外面黑暗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夜空。
我从窗子里看出去,模模糊糊看到一片树的影子,看到一片山陵的影子。在欢笑声中,我又时涉遐想:阿旃陀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它是在黑暗中哪一个方向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它呢?我真有点望眼欲穿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起身向阿旃陀走去。穿过了许多片树林和山涧,走过一条半山小径,终于到了阿旃陀石窟。一个个的洞子都是在半山上凿成的。山势形成了半圆形,下临深涧,涧中一泓清水。洞子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高有低,沿着半山凿过去,一共有二十九个。窟内的壁画、石像,件件精美,因为没有人来破坏,所以保存得都比较完整。印度朋友说,唐朝的中国高僧玄奘曾到这里来过。以后这些石窟就湮没在荒榛丛莽中,久历春秋,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些洞子了。一百多年前,有一个什么英国人上山猎虎,偶尔发现了这些洞子,这才引起人们的注意。以后印度政府加以修缮,在洞前凿成了曲曲折折的石径,有点像中国云南昆明的龙门。从此阿旃陀石窟就成了全印度全世界著名的佛教艺术宝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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