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蓝蓝看到了井口，在台阶的中心，井口不大，直径三尺左右。她以为是座枯井，从已经发暗的汉白玉的成色判断，这口井有些年头了。她觉得这井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原来在她居住的城市有个海甸岛，在海甸溪北岸，儿时的她曾经见过不少这样的水井。夏天的时候，她和小伙伴们围着井口玩耍打闹，又累又热时，打一桶井水上来对着脖子直灌而下，那份清凉和直达心底的愉快令她记忆犹新。现在那些井都不见了，那些井边的村庄被成群拔起的高楼所代替。

欧阳蓝蓝借着皎洁的月光伸头朝井里望去，井水清亮亮的，晃人眼睛，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睡在井底。欧阳蓝蓝揉了揉眼睛，确认那不是自己的倒影。那女孩身材修长，此刻很安静地躺在水中。当她眨眼再看时，女孩不见了，井底除了晶莹透亮的水和大片的雨花石，再没有别的什么。幻觉，欧阳蓝蓝想，一定是幻觉。那个女孩好像在哪儿见过，到底是谁呢？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林洁和女儿、女婿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她让孩子们上楼休息，自己开车去找韩栋。下午五点左右，谢家玮的手机响了，韩栋打来的，让他立刻过去一趟。

谢家玮悄悄下楼，在走廊里穿好鞋子，随后出了大门。他不知道父亲找他谈什么，这些年父亲一直对他不闻不问，无论他活着或者是死了，好像都与他无关。现在父亲要找他谈话，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是因为那本日记，还是看在林洁的面子上，答应把当年骗来的钱还给张家？出租车停在韩栋公司总部大楼前，谢家玮下了车，他在大堂看见一位穿制服的女孩，很有礼貌地对他点头致意，然后带着他乘高速电梯到了四十六楼。在父亲的办公室门口，她伸手在门上轻敲几下，里边有个声音说进来。她把门推开一小半，让谢家玮走进去，随后又从外面把门关上。父子两人一胖一瘦，个头差不多一般高，在房间里面对面站着，相互冷冷地盯视着对方。

“厉害！”韩栋背着双手，开始来回踱步，不时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谢家玮，“这几年个头疯长啊，与小时候的又瘦又矮完全是两个形象，大出我的意料啊！更让我意外的是，你泡妞的手段更是高不可攀。”

“我做错什么了？”谢家玮冷冷地回应他，“让你这位老人家这么讽刺我。”

“你先是泡了林家的大丫头，接着又娶了林家的小丫头，真有能耐呀！”韩栋阴阳怪气地说，“本市最高贵冷艳的两个女孩，都被你先后拿下了。一个为了爱你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放弃所有的财产；一个哭得死去活来，非你不嫁。你厉害，不服不行，不愧是谢杏芳生的儿子！”

“我爱谁娶谁，关你什么事？你早已放弃做父亲的权力。”

“阿媛是我的干女儿，我待她比谁都亲！你竟敢玩弄她的感情，这我不能不管！”

“哦，明白了，原来‘西装叔叔’就是你。”

“对，当年她在天桥上自杀的时候，是我救了她，当时我穿着西装。她小时候吃过许多苦，她的妈妈不爱她，她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孩子。”

“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同情心了？”谢家玮一声冷笑，“就在你可怜她的时候，还有一个孩子无依无靠地站在凄风冷雨中挨饿受冻呢……你可怜过吗？”

“我不可怜……”韩栋停下来看着他，摇摇脑袋，“我从来就没可怜过你。你这么有能耐，还需要人可怜吗？”

“我当然不需要谁来可怜！”谢家玮继续冷笑，“我自己有手有脚，凭着自己的劳动，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活得自在，活得心安理得。不像有些人，靠骗取他人钱财发家，靠把别人弄得家破人亡致富。这种人猪狗不如！”

“你不用拐弯抹角来骂我，我自信自己的大部分财富还是靠正当手段赚来的。现在我要说的是你和林媛丽的事，你把她骗得这么惨，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欠她的，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再还。”

“那都是屁话！我问你，人有下辈子吗？”

“没有吗？”

“有吗？”

“没有吗？”

“我不和你争。我问你，以后你打算怎么面对她？”

“她已经和我断绝来往了，说什么‘从此天涯不相见’，还要我怎么面对？”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领了结婚证。”

“领了结婚证孩子就不是你的了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领结婚证吗？榕榕杀了人，我想帮她减刑，我岳母说只有领了结婚证才肯帮我，而我那时候不知道阿媛已经怀孕了。”

“孩子怎么办？”

“这些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你当年不骗光张家的财产，榕榕就不会自杀，我干爹干妈也不会失去独生女儿，我也不会被迫领结婚证，束手无策地面对眼下的局面……”

“少东拉西扯！我就问你一句，孩子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现在我恨你！”

“谢家玮，你给我听好了。”韩栋指着他的鼻子说，“要我把钱还给张家也可以，前提就一个，你必须回到阿媛身边……”

“你，你是什么居心？”谢家玮冲着他大喊大叫，“你让我抛弃阿静，这事你问过我岳母吗？阿静是她的命根子，你不怕我岳母找你拼命吗？你们年轻时不是一对相爱的人吗？姓韩的，你怎么对谁都这么绝情？我告诉你，你就是一切不幸的源头，我会让你付出惨痛代价的！”

“你想公开那本日记？”

“我就是要公开！你怕了吧？”

韩栋气得脸色铁青，突然挥拳打在谢家玮的脸上：“你个小王八蛋，敢威胁老子！实话告诉你，你是你妈和别的男人生的种！你明白我为什么一直讨厌你了吗？因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杂种！以前我不敢在你妈面前提这件事，我怕她和我离婚。现在我想通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谢家玮一下愣住了，他竟然不是韩栋的儿子，他是妈妈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难怪从小到大，自己的命运如此曲折。想到这里，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爸呢？他在哪儿？”

“很想他是吗？觉得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向他倾诉，是吗？哈哈，他敢玩弄我的女人，我就要让他的儿子付出代价！”

“我爸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韩栋像个胜利者那样高傲地回应他，“等你妈从国外回来，问她去吧。现在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我更不想看见你！你的良心被肮脏的金钱熏黑了，你是个毫无良知的家伙！你下地狱去吧！”

谢家玮骂完，转身走了出去，到了走廊尽头，看见林洁从电梯里出来了。见他摇摇晃晃得连路都走不稳，她上前一把扶住了他：“这是怎么回事？你脸上的血哪来的？”

“那老骗子打我了。”

“他敢打你？”林洁拉着谢家玮往回走，到了门口一声不吭地把门踹开，“韩栋，你凭什么打我女婿？”

见来的是林洁，韩栋急忙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笑着问她：“怎么又回来了？那件事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放心，我一定把钱还给张家。”

林洁气愤地说：“谢家玮现在是我林家的女婿，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你打他就是打林家的脸！”

“你别生气。”韩栋笑嘻嘻地对她解释，“这小子刚才说话没大没小，太气人，所以教训了他一下。我没想不给你面子。”

“妈妈，这家伙刚才逼我抛弃阿静，还说不同意就不把钱还给张家……”

“你说过这话吗？”林洁指着韩栋的鼻子问，“到底有没有说过？”

“这个……”

“妈妈，”谢家玮趁机煽风点火，“我不同意离开阿静，他就打我，还说要打断我的腿，让林家的女婿变成瘸子！”

“哎，你这小浑蛋！”韩栋瞪着谢家玮，“刚才我是因为这个打你的吗？我什么时候说要打断你的腿，让你变成瘸子了？”

“韩栋！你不是人！”林洁气得面色惨白，举起桌上的一只鸡血石砚台砸向他。韩栋躲闪不及，被砸中胸口，弄得满身都是墨汁。林洁仍不解恨，又把办公室里所有贵重的摆设一一砸得稀巴烂：“韩栋我告诉你，下次再敢逼家玮抛弃阿静，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唉！”韩栋摇头叹气，“阿媛不是你的女儿吗？”

“她不是我女儿！”林洁大声说，“如果你喜欢她，今后就让她做你女儿好了！现在，你给我立刻开张一千五百万的支票。”

韩栋乖乖把支票开好，林洁拿过去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递给谢家玮：“明天把支票给你干爹送去。记住，替你爹向人家道歉！”

谢家玮激动得泪流满面，拿支票的手不停地颤抖，要是榕榕能够活着看到这一天，该有多好啊！那样她就不会死了。回家的路上，林洁一边开车，一边埋怨谢家玮：“他让你来你就来？你怎么那么傻？下午他已经在我这儿受了气，明摆着找你出气呢！还有，那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妈妈，我是和阿静结婚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洁说，“你打算因为这个离开阿静吗？”

谢家玮摇了摇头，知道这件事没有退路了。他已经伤害了林媛丽，不能再伤害另一个爱他的女孩了。“妈妈，我像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吗？领了结婚证，就要一辈子相守在一起。昨天妈妈还教导我，爱一个人，就不能让对方痛苦，就应该让她幸福。”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林洁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孩子我没有白疼他，随后又说，“我了解林媛丽，以她不服输、不肯吃亏的性格，过不了多久就会去医院把孩子拿掉。家玮，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阿静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看你。当初你没有对她讲实话，是怕刺激她，这个我能理解。”

“妈妈帮我说说好话，可以吗？”

“家玮啊，”林洁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们已经是夫妻了，要学会共同面对生活里出现的一些问题，不能什么事都要妈妈出面。你是当事的一方，你不谈，让我替你谈，是不是显得很没有诚意？那样的话只能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等明天把支票交给你干爹，你们俩抽时间好好谈谈吧。阿静那么喜欢你，我相信她会理解的。”

谢家玮点头说：“就按妈妈的意思办吧。”

一家人吃了晚饭，林媛静高高兴兴地拉着谢家玮上了楼，一进门就像小鸟一样飞入他的怀抱。他抱着她坐进沙发，她坐在他的腿上，小脸贴着他的胸口，两只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又消失不见。

她感觉自己比从前更加爱他了。昨天夜里她哭了很久，怕妈妈发现，她趴在被窝里小声哭泣。她觉得谢家玮太可怜，上天对他太不公道，即便结婚了和她在一起，他心中承载的压力仍然丝毫未减。他想死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呢？一定很绝望很悲凉吧？她怪自己没能走进他的心灵深处为他分忧，怪自己没能尽到做妻子的责任。

“家玮，今后的路我们一起走。”半夜里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任何时候我都会坚定地和你站在一起，在你侧目就能看见的地方。”

“阿静，对不起。”他回复她，“今后我再也不做傻事了。我爱你！爱你一辈子！”

看见“一辈子”三个字她又哭了，决定回家以后和他好好谈谈，像个大人那样和他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如果他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无论性质有多么严重，她都会原谅他的。爱上一个人，难道不应该试着包容他吗？她不也做了许多对不起他和姐姐的事吗？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林洁把头天晚上和谢家玮在滨海公园谈话的情形大致对她说了一下。

“韩伯伯要是不愿意还钱怎么办呢？”听完林洁的叙述，林媛静有些担心。

“什么韩伯伯？”林洁笑着伸手刮了下她的小鼻梁，“他现在可是你公公了。记住，以后见了面可不能再这么称呼人家了，不要学你姐姐，她对人很没礼貌。”

“我知道，我知道。”林媛静红着脸说，“妈妈，让我公公还钱这件事，你一定得办成。否则家玮他又要……”

“我尽力而为就是了。”林洁提醒她，“我看这事没这么简单。家玮想轻生，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回家以后，找个时间你们俩私底下好好聊聊，把他所有解不开的心结，都给他解开。感情上的问题你来负责，感情以外的问题妈妈负责。”

今天晚饭前，她已经知道妈妈把这件事给办成了，支票就在谢家玮的口袋里。作为妻子，她打心眼里替他高兴。现在她趴在他的怀里，似乎比他还要开心。她提议喝一杯，虽然以前她很少饮酒。谢家玮高兴地说：“好，好，喝就喝！”

她跳到地上跑过去把房门打开，对着楼下正看电视的林洁大喊：“妈妈，我们要喝酒。”

“喝酒？”林洁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笑着说，“好啊！你们俩都下楼来，咱们三人坐在餐厅里一起喝！妈妈今天也很高兴！”

“好啊，妈妈。”林媛静笑嘻嘻地说，“请妈妈把酒端到楼上来吧，还是我的房间比较温馨。”

不久，林洁端着一个大托盘上了楼，盘里放着一瓶香槟和三只水晶杯。谢家玮从林洁手里接过托盘，放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把喷着白沫的香槟倒进了三只水晶杯。

“来，孩子们，”林洁举起酒杯说，“咱们干了这杯！”

三人喝光杯里的酒，谢家玮又给林洁满上，自己和林媛静的杯子虽然空着却不再添，他们的酒量都不行。林洁端着酒杯，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二人：“有件事要和你们商量一下。去国外留学，妈妈认为美国最好，其次是英国，再其次是德法。别的国家不做考虑。”

“阿静想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谢家玮笑着说，“我是阿静的人了，一辈子都是她的跟屁虫……”

林洁笑着打断他：“你这孩子没个正经。说吧，想去哪个国家给我一个明话儿，我好托人去办。这事宜早不宜迟。”

“家玮，我们去英国好吗？”林媛静不顾妈妈在场，搂着谢家玮的脖子，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想看看康桥。我很喜欢那地方。”

“好啊。”谢家玮笑起来，“反正我听你的。”

“好，那就英国了。”林洁放下酒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叮咛二人，“记得明天早晨把身份证放在客厅里，回头我派人来取……你们接着喝酒吧，妈妈要去看电视了。”

林洁一走，林媛静关了房间灯又扑进谢家玮的怀里，小声笑着说：“等留学回来，我要给你生两个儿子。”

“最好是双胞胎，一对胖小子！”

“不，我要花着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好啊……给我生一屋子的小朋友吧！”

“啊？”她在黑暗里大笑，伸手捏捏他的耳垂，“傻瓜，你要把我变成小母猪吗？”她发现他哭了，眼泪弄湿了她的头发，她捧着他的脸问：“家玮，你为什么又哭了？你不爱我了吗？”

“我没有不爱你啊。”他低声叹气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我是个没爹的孩子……”

“韩伯伯不是你爸爸吗？”

“他不是。”他在黑暗里幽幽说，“今天他亲口告诉我，我是妈妈和别的男人生的。”

“他一定是心疼归还张家的那笔巨款，故意气你的。”

“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这样才能解释这些年他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冷漠。”

“那姐姐她……”林媛静小声尖叫了一下，“姐姐她……会不会是爸爸和别的女人生的？”

“不可能。”谢家玮摇摇脑袋说，“你姐姐要不是你妈亲生，以你妈的脾气，不会让她在家里待这么多年。”

“你不知道，小时候妈妈打姐姐打得可凶了！”林媛静很认真地说，“记得她十四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妈妈不但不准她吃饭，还把她打得头破血流赶出家门……”

“什么？”谢家玮抬头瞪着她，“你姐姐十四岁生日那晚被赶出家门？被打得头破血流？”

“是啊。”

他忽然叹了口气：“唉，这情形和我的初恋女友一模一样。”

“她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她以试探性的口吻问他，他摇摇头，很自信地否定她了的猜测：“你姐姐和你一样，长得跟天仙似的，而我那初恋女友就是丑小鸭一枚。就算后天的变化再大，也不可能变成天仙。所以，她们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这一刻她真想告诉他，姐姐小时候就是一只丑小鸭，十七岁以后才变成大美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要是说了，她的幸福和爱情怎么办？为了能有今天，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她不能前功尽弃。想到这里，她一把抱住了他，嘴巴贴进他的耳边小声说：“今晚，我想把第一次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