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圣陶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3:10
|本章字节:5134字
假如我有一个弟弟,他在中学校毕业了,我想对他说以下这些话。因为客观地立论的习惯还不曾养成,所说的当然只是些简单的直觉。
中学生是中国社会中间少数的选手。不去查统计,自然不能说出确切的总数;但只要想到数十年来唱惯了的“四万万同胞”,同时把中学生的数量来相比并,恐怕有“沧海一粟”之感了。
这些选手的被选条件是付得出一切费用,暂时还不需或者永远都不需靠自己的劳力生活。
他们为着什么目的而被选呢?普通的名目是“受教育”“求学问”。骨子里是要向生活的高塔的上层爬;知识学问是生活的高塔,地位报酬也是生活的高塔,我说向上层爬,并不含有讽刺的意思。
爬到某一层(这就是说中学毕业了),停了脚步想一想,还是再爬上去呢还是不?再爬怎样爬?不爬又怎样?这就来了许多踌躇。
从“沧海”方面说,“一粟”是被包在内的,便有问题也只是“沧海”的问题的一个子目。但是从“一粟”本身说,却自有种种的问题可以商论。
所谓再爬不爬等等问题,总括地说就是出路的问题;有人说,说“进路”比较健全;再换一句,就是“往哪里走?”
往哪里走呢?
升学是一条路。任事是一条路。无力升学又没法任事也是一条无路之路。各人的凭藉不同,所趋的路自然分歧了。
弟弟,如果你的凭藉好,我赞成你升学。你爱好学问,你希望深造,你不仅为学问而学问,更想在人类的生活和文化上涂上这么几笔,把它们修润得更充实更完美;我哪有不赞成之理?
如果你不为着这些,却要升学,我可不赞成。你想给自己镀上一层金么?这是一种欺诳的心理。心存欺诳,做出事来必然损害他人;这怎么行!
我曾走进大学,看见选手们颇有在那里给自己镀金的;亲爱的弟弟,我不愿你这样。
你若真个爱好学问,有一层又须知道,就是现在的社会并不适宜于做学问。这意思讲起的人很多,着眼之点不一,总之都能抓住真相的一角。
我要你知道这一层,不是叫你就此灰心,袖起手来叹“今非其时也!”或者“社会负我!”
我希望你从爱好学问的热诚里发生一股力量,把社会弄得适宜于你一点。这当然不是一个人的事;不过你尽了你的一份力量时,比较更有把握。
凡具有爱好某一事项的热诚的人都应该这样,方不至徒存虚愿。否则,志在兼利天下的发明家发明了事物,结果只供少数人去享用;两心相印的恋爱者不顾一切,誓欲合并,终于给排斥纯爱的世网绊住了。
你如其想走任事的一条路,我也赞成。成语说“不得已而思其次”;任事并非升学的“其次”,你不必想起那成语。任事也就是做学问;做学问的目的无非要成就些事物。
任那种事呢?列举很难,还是概括说。
譬如讲授死书的教师,我不赞成你去当。一代一代的教师讲授下来轮到你,你又传下去,一代一代,以至无穷;一串的人就只保守了几本书,自身并没有成就些什么;生产些什么,你若反省时,一定会感觉无谓的。——这是一例,他可类推。
譬如电报局邮政局的职员之类,都是社会这大机械的齿轮,你若愿意当,不感什么不满,我也赞成你去当。——这又是一例,他可类推。
我想劝你去干的,是成就些什么生产些什么的事情,尤其是劳力的事情。
无论如何天花乱坠的文明文化,维持生活的基本要件总是劳力的结果。大家需要享用,大家就该劳力;这是简单不过可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我们研究学问,我们担任要务,劳了心了;劳力的事情你们去干吧。”这种分工说是狡狯自私的治者的欺人话。在各种劳力的事情中间,那当然要分工。
论理,研究天文学的也该织一匹布,担任什么委员的也该种一块田,因为他们维持生活的基本要件同一般人一样。何况不研究天文学不担任什么委员的你,要想任事,自应拣那些能够成就些什么生产些什么的了。
即就织布种田而论:手工业的织布在现代文明中将被淘汰净尽了,要织布就得进工厂去当织工,而织工是困苦的;种田的事情也很困苦,形容地说便是“无异牛马”。这些我都知道。
然而这些事情总须由人去做。你若说,似乎犯不着吧,这句话我不爱听;因为你以只是一个不比所有的人卑微也不比所有的人高贵的人。
那末关于困苦的一层呢?你一定要问了。亲爱的弟弟,我决不至这样糊涂,竟会教你低首下心忍受一辈子,像那驮着石碑……一般。而且你身历其境之后,自然会不耐忍受一辈子;你那时必将有所见,根据这所见来改革变更,是你的权利。改革变更一件事情的权利最正当是归到担任这件事情的人的手里。
末了,如果你无可奈何只好走上“无路之路”,我当然无所用其不赞成,因为你所碰着的是事实的壁。
那时你一定要愤愤。愤愤是应该的;否则真成弱虫了。
但是你为什么愤愤,却须问个明白。
如其说,你有中学毕业的资格而竟无路可走,所以愤愤;这未免不很妥当。中学毕业岂是你特别优异于人的地方;你只因有所凭藉罢了。你的口气却似乎说别人不妨无路可走,唯有你不该无路可走。为什么唯有你不该无路可走呢?——具有商业经验的父兄送子弟入学校,本来就看作一宗买卖;花了本,非但得不到利,结果连本都蚀掉,于是愤愤,自属常情。但是我不希望你运用这种商业经验。
如其说,你是一个要任事能任事的人,而竟无路可走,所以愤愤;这就比较妥当。你这样想,就会和人那无路可走的大众里去,不复自觉有什么特别优异于人的地方;而且你的问题也就是大群的一般问题了。
这个问题于你是很好的功课。你若能精细地剖析,扼要地解释,社会病态的诊断便将了然于你的胸中;同时你必能给它开个对症的药方,为大群也为你自己。
亲爱的弟弟,我的话很幼稚,又很不具体,我自己都知道。
我的实力只有这一点点,我不能说出超乎实力的话。如果这些话于你有一毫用处,自是我的欢喜。
一九三〇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