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锡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26
|本章字节:11924字
老人家急得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加闹上天,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像这样的大吵大闹,闹得贾府惊天动地,宝玉和黛玉是非常不明智的。害得贾母如此哀叹,有的评论家强调,这充分说明贾母最爱他们两人,充分说明贾母坚决要将他们两人配婚。可是,我认为,这样的理解是一厢情愿的。她很可能就因这次争吵而在心里认为宝玉和黛玉的婚姻是不适当的,这两人如此经常争吵甚至大吵大闹,怎么放心两人成家以后的共同生活?即使贾母当时还想让他们继续相爱,到日后,也会想到这个问题,他们的多次惹气、争吵,岂不逼得贾母非要对他们的婚姻投反对票不可?
贾母给黛玉安排了一个紫鹃做贴身丫头,贾母的慧眼果然不错,紫鹃尽心尽力侍候黛玉,比黛玉从苏州带来的雪雁更忠诚、贴心和灵活。看到宝玉和黛玉相爱的进程一直陷于僵局状态,她主动、热情地出手给以有力的帮助。紫鹃先是试探宝玉,为黛玉探知宝玉对黛玉忠贞不贰的心。接着她又正面规劝黛玉要抓住时机,主动出击,争取将与宝玉的婚事尽早定局。
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
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称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
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睡了。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她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第五十七回)
(《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314页)这位紫鹃身居深宅大院,了解许多富贵人家的婚姻悲剧,她通过亲自的试探,深知宝玉的真情实意,真切地为黛玉孤苦无依的命运长期担忧,处心积虑地为她着想。她以众多公子王孙玩弄女性的惯例,为黛玉分析找到像宝玉那样知心的丈夫的不易,又为黛玉分析贾府的形势,尤其是贾母年高,只有快刀斩乱麻,将与宝玉的婚事落实下来,才可高枕无忧。
护花主人评论说:“紫鹃试宝玉,深信其必娶黛玉。”季新《红楼梦新评》说:紫鹃“舍为黛玉打算之外无思想,舍遂黛玉爱情之外无志愿。”紫鹃推心置腹的分析和建议,讲到了黛玉的痛处,黛玉不仅不认真考虑她的建议,无所作为,还威胁要向老太太告发,将她赶走。这种思路,紫鹃不懂:“叫我吃了亏,(你)又有何好处?”竟然将无限忠诚和热心的紫鹃往外推,令紫鹃冷心。
其实,按林黛玉的出众才智,她如果和宝玉成婚,她是能够担当起治家的任务的。黛玉在与宝玉评论探春治家时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闲时在为贾府考虑经济账,而且清醒理智地看出了贾府存在的问题,她赞赏探春,看出探春治理措施的正确性和必要性。那么,黛玉很可能也有探春一般的理家才华,即使没有探春的创造性,黛玉善于向探春学习,她在今后的治家实践中,也能瞻前顾后,舒展自己的才华的。
●留得青山在,才能幸福:心理健康与身体健康的心灵坚强的关系
林黛玉本有着非常浓厚的人生资本,上关待她不薄,容貌亮丽,明艳动人,“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第二十六回)具卓绝才华,史书诗词,琴艺女红,无所不精。她应该知道自己超过别人的才貌双全的优势,珍惜自己的优长,心情愉快地成长。
可是林黛玉性格和心理都未能健康成长,她的性格缺陷是孤高自许(第五回),孤标傲世(第三十八回),发展到孤僻、悲观,平时还养成了喜欢皱眉的不良习惯,宝玉初次会面,一见就说她“眉尖若蹙(cu,音促,皱)”,所以给她取了个雅号叫“颦颦”,简称“颦儿”。她更喜欢哭,心情长于处于悲悲切切的状态。
她刚进贾府,大家就看出她“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纷纷关切地问她吃些什么药。她本来身体就弱,从小多病,再加上这样的性格和爱哭的习性,病情就不断严重了。黛玉身体之差,远近闻名,兴儿曾相尤二姐介绍她:“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第六十五回)这个“多病西施”,刚到贾府时,在宝玉的眼中是:“两弯似蹙非蹙罥(juàn,音绢,缠绕,牵挂)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病态和悲切的神情已经毕现。
对于她的这种悲切的心情,侍候她的丫环“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屈,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理,由他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第二十七回)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
林黛玉的孤僻性格,喜散不喜聚。洪秋蕃却表扬说:“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散时岂不冷清?待到冷清伤感,不如不聚的好。比如花开时令人爱慕,花谢时令人惆怅,倒是不开的好。此高见也。岩栖穴处之士不求富贵利达,亦以富贵有时而尽,利达有时而穷,与其富贵而尽,利达而穷,不如不富贵利达之为愈也。故不求绚烂,但安其平淡之常,此正情之深,非性之僻也。下士闻道大笑之,世人哪得知其故。”这完全是不切实际的书呆子的观点。人是社会的一员,怎么可以孤家寡人地不与别人打交道?黛玉有时也会打破这个局限,当大观园众姐妹兴办诗社,来约请她参加做诗时,她也高兴地参与其中,还多次夺冠或与宝钗并列冠军。这种快乐的文化活动,极其有效地调节了黛玉的情绪,名冠群芳,使好胜的她极有成就感,使她的心绪昂扬起来。写诗是投其所好的高智商的有益活动,黛玉还是乐意参加的。
反过来,宝玉是喜聚不喜散的。有时聚集会筵,大家无兴散了,他就心中闷闷不乐,回至房中长吁短叹。
宝玉和黛玉,喜聚和喜散,都有性格缺陷。一个人,应该适当的喜聚,还要适当地喜散。应该既能与人群处,享受集体带来的快乐,与亲朋好友多做交流,互相取长补短。又要善于独处,一个人认真地读书、学习、思考,这样才能才识兼备,智勇双全,做一些有益于社会、人类的事情,自己也有一番事业。
再说林黛玉是大观园中与宝钗并列的头号才女,做诗经常列为第一。可是言为心声,黛玉的诗歌的格调往往太过悲观。例如她那著名的《葬花诗》开首就即说: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后又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评论家分析此诗:“花人相依,花人相融,花之态即是红楼女儿自然本真的存在状态;风摧雨送,花落人亡,花之飘落便是红楼佳人惨遭压抑、扭曲后的象征性毁灭。由花及人,由花落而见人亡,黛玉既从葬花之中读出了时光易逝、生命短暂的悲哀,又体悟到爱情难求、知音难觅的感伤,既预感到前途命运的茫然,又渴求坚持人格尊严的执著。触景生情,境深意远,她凭吊的丰富性在对不幸命运的悲吟之中凝聚着多层次的典型与延伸意义。推而广之,此种悲悼的普遍性即对红楼群芳的命运进行了谶语式的写照,由是强烈地生发出一种‘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凄楚感受。”(莫天《只眼看虚实》,《书屋》2005年第3期)另有评论家分析:林黛玉的《葬花吟》是进入大观园后不久就写下的。从全书来看,《葬花吟》并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哀歌,而是唱给大观园里众女儿的哀歌。她虽然没有对宝玉絮叨刻苦读书、求取功名、经事济世一类的混账话,但她像巫婆一样一再提醒宝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姐姐妹妹们难道一辈子都不出嫁?都陪他在大观园里?这些丫环奴婢难道一辈子都不撵出去配小子?退一万步说,即便有‘白头宫女话玄宗’的一天,她们年老色衰,不是照样让男人厌恶嫌弃吗?袭人借家里要赎她出去的机会,规劝宝玉说:‘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可是贾宝玉始终没有明白林妹妹的禅机。黛玉只好自己唱出了她们的结局,‘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是大观院里的女儿们的生活。她手把花锄,提前埋葬了她们的冰肌玉骨,像晴雯和金钏,‘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林黛玉为他们唱出了一首挽歌。”(付少武《论黛玉葬花在<红楼梦>整体结构中的意义》,《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3辑)
这样的评论,揭示《红楼梦》和林黛玉的诗意和深远的象征意义。从文学和审美的角度说,是很对的。可是从人生智慧的角度来看,就不对了,生活不等于艺术。风催雨送,花落人亡,自然界的生物和任何社会中的人,都是这个命运,谁能逃脱这个命运?多愁善感的林黛玉认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不仅自然界的鲜花并不是这样的命运,她们也有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春天,否则即使爆出花蕊也不能开出鲜花,没有花开,也谈不上“花落”了。林黛玉本人也根本未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在贾府是贾母的掌中明珠,谁敢明里和暗里欺侮她?诗可以这样写,因为诗允许夸张,诗必须超越生活。正因如此,诗不等于生活。人不能一直沉浸在诗中生活。如果林黛玉见月伤心,看花落泪,作为诗人可以,而即使是诗人,也不能日日如此,时刻如此。而作为现实中的人,平时一直由这样悲观凄切的情绪陪伴,是有害身心健康的。
一个诗人或者业余诗人作家,可以写作一些悲切题材的作品,也应该写豪放雄浑的诗歌和作品。青年人处于成长阶段,更应该热情向上、乐观开放、积极豁达,不应该终日悲悲切切,无端伤坏。辛弃疾《丑奴儿》词说:“少年不知愁滋味”。青年人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应该朝气蓬勃。
在任何历史时代,在任何社会,职业生涯和现实生活中的竞争永远是激烈的。在封建社会,妇女不像当今那样可以驰骋职场,林黛玉只是在情场上遭遇竞争,她所面临的竞争是正常的。她的竞争对手有史湘云、薛宝琴、妙玉和宝钗四人。史湘云和薛宝琴都已定了婆家,妙玉是方外之人,她们都已没有竞争的条件,只有宝钗一人是她真正的竞争对手。黛玉的才貌和宝钗不分上下,各逞千秋,她是贾母的外孙女,得到贾母由衷的宠爱,赢得了宝玉真正的爱情,她的有利因素远远超过宝钗。她最终还是失败了,她败给宝钗,就因为无事伤心,无故怄气,遇事悲观,并因此而使诸病恶化,最终丧失健康,使贾母失望。而宝钗性格坚毅,处事冷静得体,凡事皆能忍让,以柔克刚,做人乐观向上。
像林黛玉这样的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不仅不能担当起妻子的职责,有事无事还要和丈夫争闹,没有精力和器量来治理家政和管理府中众人,也不能担当生儿育女和培养生理、心理健康的儿女。对于富有生活经验的贾母来说,她为了宝玉和贾府的前途着想,她最后只能忍痛放弃黛玉,选择宝钗。
贾母本来对黛玉是非常喜欢和疼爱的。那天,贾母陪同刘姥姥在大观园内到处参观,来到潇湘馆内,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第四十回)贾母笑指黛玉对刘姥姥说“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时,对黛玉是既怜爱又自豪,是何等亲密的感情。贾母在理智上改变对黛玉的看法,在她与宝玉的婚姻上投不赞成票,都是黛玉自身的原因。
黛玉的性格是如此悲凄,无法理喻,就好像《红楼梦》开首所说的,她前世作为绛珠草欠了宝玉日日用甘露浇灌的情,这世天生是个悲悲戚戚的终身还泪的美人,泪还完了,人也就死了。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心理的脆弱,决定了她的健康的必定损坏,决定了她早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