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15
|本章字节:10556字
在许来弟婉转好听的声音之外,也常常能听到她生气的语言,最令舒畅觉得记忆犹新的是,每次学生的考试成绩不如人意的时候,许来弟就会在教室里大光其火,她也如刘湾中心小学里的任何一名教师一样骂学生,但是她总是骂一句:你们这群阿q!一边骂一边把差强人意的考卷砸在讲台上,发出很响的“啪啪”声。
舒畅不明白阿q是什么东西,直到上初中后读了鲁迅的《阿q正传》,才明白阿q是何许人物。可当许来弟在骂学生们阿q的时候,舒畅总是想,也许,英语老师的骂人话就是应该用到一些英文单词或者字母的。比如数学老师,也常常会骂他们:你们这些笨阿三!过去舒畅一直认为也许阿三是一个传说中比较笨的人,所以数学老师以此来嘲讽他们,但由许来弟的阿q看来,笨阿三不是一个人,而是数学老师的一句专用骂人话而已。
舒畅在小学里的英文因了对许来弟的崇拜而学得很不错,可是到了初中,换了一个矮个子白脸的男老师,很不讨舒畅的喜欢,她的英文成绩因此而明显退步。
舒畅还记得许来弟说过一句话:热(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当时,舒畅的脑海里就是自己驾着一艘小船在火烫的开水里冒着滚滚热气努力地划行着,一不小心就有后退的危险,所以是千钧一发极其紧张的场面。
后来才知道不是热水,是逆水,上海话的“热”和“逆”发音相同。
长大之后的舒畅再次回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总是会哑然失笑,数学老师也好,许来弟也好,都是有着自己的风格的人,学生却因此而记住了他们的点点滴滴。
四脱裤子放屁
舒畅的很多同学是在学校吃午饭的,小镇上如舒畅这样喝自来水住公房的孩子不多,大半的孩子来自农村,他们一般需要走几里路才能到达学校,近则两三里,远则十几里。因此每天中午,教室里总是充斥了咸菜、炒鸡蛋或者咸酥黄豆的气味。他们早晨从家里带来了菜,然后在学校的食堂里买一份热饭,搅拌在一起吃得很是香甜,这也是舒畅极为羡慕的事情。对于自己每天回家循规蹈矩地吃一餐妈妈做的饭,舒畅几近厌烦,她非常想加入在学校午餐的同学的行列,但是终究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去享受吃饭的热闹以及集体用餐的好胃口。
多年以后,舒畅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读大学的时候,总是想起小时候对集体生活的向往,然而一旦真的过起了集体生活,却又分外想念母亲的清炒小白菜和萝卜排骨汤了。
舒畅的语文老师张惟其是一个黑胖的中年女人,尽管胖,但动作还是很灵活,金鱼样的水泡眼看似无神,其实十分犀利,当她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学生就开始悄悄做小动作。张惟其不用回头就叫出正在调皮的孩子的名字,手里还继续拿着粉笔写着。被叫到名字的学生起先怔了一怔,接着发现老师并未有什么惩罚的措施,于是蠢蠢欲动着继续做一些诸如你打我一拳我抓你一把的游戏。
张惟其不动声色地写完黑板上的字,然后突然回转身体,手里的粉笔头刹那间就飞到了那个学生的课桌上,那动作,可以用讯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形容。学生们被这突然袭击击懵了,都傻瞪瞪地看着张惟其,张惟其用她那金鱼样的水泡眼盯着那调皮捣蛋的学生,直看得他低下了脑袋,平时调皮极了的,此时的眼睛里也不免有无法忍住的眼泪想要冒出来。
张惟其的语文课,在整个刘湾小学里排行很前列,不仅仅是因为她管教学生的手段和魄力,更因为她上课,自有她的一套办法。
比如有一堂课,张老师将给同学们解释什么叫“多此一举”,自然,他首先要让学生们举手发言,以自己的理解来解释这个成语。
“舒畅,你来说,什么叫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就是不用做的事情也去做了”舒畅是这么解释的,应该不算错。张惟其点头称好。
“倪倩你来说说看什么叫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就是形容那些做了多余的,不需要或者不必要去做的事情的现象”显然,倪倩是预习过的,所以答案似乎特别完美。
“张伊,你来回答,什么叫多此一举?”轮到阿三回答了。
“多此一举,就是,恩,就是……”张惟其用她那水泡眼里射出的眼神给予阿三赞许的鼓励,于是阿三胆子大了起来。
“多此一举就是,就是脱裤子放屁!”阿三说完,脸上堆起了傻乎乎的笑,几乎堆皱了鼻子。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张惟其也笑。
学生的笑,多半是没有理由的傻笑,只是觉得张伊回答得滑稽,于是就笑,看见张惟其也在笑,就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还有一些平时一向懂事理的学生,觉得张伊的回答很过分,很下流,所以那笑里,就带了一点轻蔑,而因为老师也在笑着,于是就有些琢磨不透,笑着,却不敢大笑,这些学生,是如倪倩那样的小人精。
这堂课,是一堂令倪倩这样的学生大失所望的课,因为在总结的时候,张惟其竟然说,张伊的回答是最妙的,没有比“脱裤子放屁”更能确切地表达多此一举的意思了。
下课后,张伊得意了很久,还在倪倩和舒畅的面前做鬼脸。舒畅问张伊:阿三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脱裤子放屁”?
张伊摇晃着脑袋说:“毛头很喜欢说脱裤子放屁,我是从她那里批发来的。你不是和毛头很要好吗,怎么会没有听她说过。”
张伊这么一说,舒畅倒也觉得毛头似乎是说过的,比如上次舒畅一个人在家学着做饭,她问毛头煎荷包蛋要不要放酱油,毛头说你放过盐了吗?舒畅说放过了,毛头就说放过盐了再放酱油那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了。舒畅想,班里的同学带的菜里有那种放酱油的荷包蛋,那一定是没有放过盐的。
那时,舒畅光想着荷包蛋了,没有注意这“脱裤子放屁”,倒是让阿三学了去,在课堂上出尽了风头。
这么想着,就到了中午时间了,农村的同学们拿出银色铝饭合,打开盖子,香喷喷的菜味就飘了出来。舒畅凑上去看他们的饭盒,里面果然有放了酱油的荷包蛋,舒畅问:你们这荷包蛋放过盐吗?
农村孩子回答:当然要放的,否则荷包蛋的里面淡得没有味道,不下饭。
舒畅心里想着:那干吗还要放酱油,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五精致的大便
位于农村的刘湾中心小学周边河陌纵横,七十年代末,刘湾镇上的人也已经开始喝自来水,比如舒畅,就住在刘湾唯一一幢四层居民住宅楼里,所以舒畅是喝自来水的,而农村里的人,多半喝这些河道里的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喝的,倒也没有多少头疼脑热拉肚子的情况发生,然而防疫站还是要在每年的秋季进行一次大型的血吸虫病检查。
喝自来水的舒畅无法幸免于每年一次的血吸虫病检查,这是一件比较重大的事情,因为学校会组织全校师生看一场叫做《枯木逢春》的电影,电影的内容不外乎旧社会的劳动人民喝河水,得血吸虫病后肚子涨成怀孕七八月状也只能等死,而这些贫下中农们遇到了共产党,这是他们的福气,共产党的医疗队医治好了他们的血吸虫病,他们的肚子也因此而瘪了下去象个正常人了。
每年都要看的电影,记住的就是那个并非怀孕却很大很大的肚子,因此而意识到喝没有经过消毒的河水的危害性,当然,理解得更深一层次的话,那就是即使喝了消毒的河水也不能幸免于难,除非有医疗队来解救你。
现在,防疫站来为刘湾中心小学的师生们检查血吸虫病,这应该是抱以涕淋的感恩之心的。然而舒畅还是很害怕这种持续时间不短的检查,因为这种检查与“大便”有关。而“大便”这个词汇,对于那种年代的一个四五年级的女孩子来说,绝对是一个敏感词汇。
女孩子们上厕所不叫上厕所,下课铃一响,舒畅的同桌张小丽就会悄悄地在舒畅耳边问:去不去国际饭店?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厕所就成了国际饭店了,而且这种称呼一直沿用了多年,有一次舒畅的小表妹在和舒畅一起外出游玩的途中对她说,姐姐我要找一个国际饭店,憋死我了。那时候,舒畅的小表妹正在刘湾中心小学读书,而这时,舒畅都已经快高中毕业了。
连厕所都不喜欢直呼其名的女孩子,却要每天把自己的大便包扎好后送到学校门口那个巨大的箩筐里,然后由防疫站的工作人员把箩筐拖走去化验。这于舒畅而言,简直是世界上最为害羞的事情了,提着一包大便去上学本身就是一件难为情极了的事情,更要命的是大便包上还有一张表明身份的卡片,卡片上无外乎是班级、姓名,性别之类的字眼。而那些调皮的男生总是在把自己的那一包大便扔进去后再去仔细观察别人的大便包,很多时候,他们会用一根细木棍挑起一包特别小的大便包,大声叫嚷着:这是xxx的大便,大概今天没吃饱,只拉了这么一点点……至于对那些超乎寻常地大的包,男生们说的话就更难听了。
舒畅最害怕的就是那种尴尬的场景,因为那些大便都是有名有姓的,所以,常常因为这大便而失了自己的风度或者因此而拥有了一个猥亵的绰号的大有人在。于是,每日的大便,成了舒畅最重大最艰巨的工作。
首先必须要坐在马桶上憋住大便,把小便先解决掉,然后再迅速蹲到已经摊好的粗黄草纸上,下蹲的位置千万要对准这一尺见方的草纸,否则极有可能拉到草纸外面去,这样就全功尽弃了。
如果能顺利地把大便拉到草纸上,那么可以算是大功告成了一半,因为必须要在拉到恰到好处的时候及时回到马桶上,然后才能把肚子里剩下的大便再顺畅而毫无顾忌地解决掉,这种时候是最轻松的。
这恰倒好处的意思,就是不能多不能少,少了,包成的方型纸包简直有点营养不良的感觉,无怪男生们会专挑小的大便包说xxx今天没吃饱之类的话。如果多了,那就更惨,首先很难包扎,一不小心会使外面光滑油亮的褐色包装纸爆裂,那就有可能在去学校的半途或者往大箩筐里扔的时候出很大的洋相。尽管谁都知道那包扎好的四四方方的象糕团一样的东西是大便,但是只要没有把大便的真正面目露出来,人们还是在走向校门的途中煞有介事或者一本正经地拎着一个油黑的纸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常常有人因为没有掌握好这个恰到好处,而在包装纸因承受不了沉重的大便的负压下破裂后,站在泄露出来的黄色或者褐色的自己的大便面前束手无策狼狈不堪。
舒畅最怕的就是出现这样的尴尬局面,因此,包装大便就成了一项极具技术性和艺术性的活。
无论舒畅今天的排泄是否正常,是否有腹泻的症状,她都能把一张粗厚的黄草纸和一张薄而质地柔韧的油纸叠在一起,很仔细地把大便包扎得万无一失,然后再插上一张写有自己身份的硬纸卡片,拎着细细的吊绳去学校交差了。
一个星期的交大便活动,令舒畅从第一天的极其不能适应到后几天的应付自如,直到最后几天,舒畅几乎把这件事情当作了一项手工劳动活在干了,她常常骄傲于自己的大便包比别人包扎得周正和考究,也觉得自己每天去学校的时候,手里拎着的好似不是大便而是苏州黄天源糕团一样体面而有些自得。这种感觉,每年都会重复,刚从羞涩到自如的转变完成,交大便活动却结束了,倒也不免有些失落的感觉。
六长发情结
吴老头的姐姐吴春燕生就了一张大白脸,她时常扎两只吊得很高的辫子,脑袋要比脸庞小得多,因此吴春燕的整个头颅看上去象个橄榄。可是人家就是脸白,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因此舒畅总是看见吴春燕走过她家门口的时候,妈妈一边抚摩着她的脑袋一边说:春燕这个女小囡好看来,白白净净的。这种时候,吴春燕翻翻眼珠子,急忙抱着书包一路小跑着回家了,那种小步疾跑的样子似乎在表明她此刻是害羞了。可舒畅分明看见她翻动着的白多黑少的眼球简直象一条缺氧的鱼一样难以令她觉得她是好看的,由此,舒畅对妈妈的审美眼光极其怀疑。
然而舒畅却没有如春燕那样的长头发,舒畅的童花头自打有记忆开始就没有改变过。她一直设法使自己有耐心等待头发垂至肩膀以下,可不等头发遮盖住脖子,舒畅的爸爸舒老师就拿起一把银色的长剪刀在舒畅无声的反抗中喀嚓喀嚓地把那些黑色细丝剪断。甚至于有一次,舒老师竟然把舒畅的头发修剪成了一个规正的马桶盖,那一次,舒畅终于在父亲为自己剪好头发之后痛哭了一场。
她的哭泣带有强烈的控诉性质,一种对于美的追求被无辜摧残的控诉。因此她的哭声听起来尤其凄厉,直哭得舒老师手持剪刀不知所措。然而那一夜,舒畅的睡眠却出奇地好,没有梦境,没有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舒畅看到窗帘外面有一只鸽子飞过后的影子一闪而过。那块天蓝色朝阳格的布帘子不能阻挡阳光的侵透,舒畅在明亮的淡蓝色晨光中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头发。
然而她终究还是想起了这件最为悲惨的事情,关于自己的头发,关于怎样面对同学的嘲笑,关于老师问到头发后该怎么回答……甚至关系到自己在女生中的号召力和威信。舒畅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然而舒畅还是在细微之处感觉到了老师对于好学生的评定标准明显具有相貌上的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