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本章字节:10916字
杨辰站立在足球场边,铁丝网外面的这个女孩手里捧着一本色调晦涩而厚重的书,左手中指上的那枚银色戒指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放射状的光芒,犹如戒指上的骷髅眼眶里正放出灵魂的视线。她的眼睛看着奔跑运动着的异域男人和女人,这些人用鸟叫唤的声音传达着他们之间的信息,赛场的激烈让他们忘记了用一种共同理解的语言去表达他们所要表达的意义,可是他们的嗓音依然自信而充满不可一世。
有人把白色和黑色相间的圆形足球踢出边线,球快速飞到杨辰面前的铁网边,撞向网络状的屏障,然后象一个充满动感的生命忽然之间嘎然卒死一样停止了滚动。一个超过一米八十五的黑人留学生跑过来,他的腿笔直硕长,黝黑的皮肤上流淌着晶莹的汗水。这使他裸露的双腿看上去充满了力感,他用他的脚轻轻拨动足球,然后他看见站在铁丝网外面一个嘴角边流露出微笑的中国女孩,她微笑着看他,于是他对他咧开嘴用中文说:你好!
艰难的发音,牙齿却洁白透剔。然而他还是有些不适的感觉,这个女孩在对他微笑,可他分明看见她的双眉间充满了鄙夷和敌对。
黑人男子有些被愚弄后的愤怒,他转身把足球一脚踢进球场,黑白相间的足球象宇宙中微小的星体一样旋转着越来越远,杨辰抬头看天,碧蓝纯净的空气中充满透明的阻障,无形却力量巨大,它挡住杨辰顺达至将来的眼光,逼迫她回到过去,白色的足球越来越远,红色的鸟扑面坠落,女孩的脸上再次洋溢出笑容,眉间却悲伤不已。
谢青海提着一个白色的布袋子赶到球场边的时候,正看到杨辰仰头看着天空,于是他也抬头看,天空中正有一群灰色的麻雀飞过,它们因为阳光的肆无忌惮而充满欢乐,叫声清脆杂乱,象一群碎嘴的赶路女人。
他没有叫她,只站在她身边,两个人同时仰着头看天,然后,麻雀飞走了,青海看了一眼杨辰说:我想你是爱吃油果子的。
杨辰低头看青海,青海手里托着一个白色布袋子,上面用毛笔粗糙地写着:华东理工大学管理系89级2班谢青海收。
杨辰说:谢谢你!青海。
她收下他整袋的油果子,那种油炸面制点心,闻起来是干香的,咬起来充满韧劲,咀嚼的时候嘴里却干燥苦涩,吞咽下去,嗓子里布满难忍的疼痛。
那以后,杨辰有些习惯于在周末的时候去球场看比赛,不同语言的人在抢夺同一个球,男人和女人混淆其中,这令杨辰感到一丝快乐,看一个超越常规和习惯的事物,一边看一边吃油果子,用力咀嚼,直到咽喉里充满血腥的气味。
青海总是陪在她身边,这让她感到一点温暖和厌烦,她习惯于拒绝别人,可他接受了青海的骷髅戒指以后,就无法学会去拒绝青海了。这枚诡异的戒指左右着杨辰的思索和当机立断的孤独,它让一个下巴上偶尔冒出几根柔软胡子的男生站在她身边,如影随形。
班里的同学传言,杨辰和青海在谈恋爱了,一对不可思议的男女,木偶和狐仙,凡人和幽灵。
杨辰发现她在吃油果子的时候,嘴里血腥的甜腻味日渐严重,她断定这是青海的母亲去喇嘛庙里求来的供品。佛教的不同宗派有着不同的习俗,她听说过上海远郊的人们去庙里求来供品回家给生病的孩子吃,孩子不治而愈。杨辰不知道遥远的高原上的喇嘛教是否有这样的习惯,但这是青海的母亲寄给儿子的食物,和骷髅戒指一样充满神秘和不解的奥妙,因此这种猜测让她在吃油果子的时候有一种快感,隐含着生灵之间的鬼魅联姻。因此尽管因为时间的长久油果子越来越坚硬,下咽时嗓子的疼痛牵连到全身,可杨辰还是默默地吞咽,她喜欢一种折磨,身体上的克苦,心灵便感到释放出污秽而显得干净无比。
这几日,杨辰直立飞行的梦在每夜的睡眠***现,红色翅膀里鼓满了风,灰色的高楼在云雾中摇摇欲坠。现在她喜欢平坦的球场,没有高耸的任何东西引导她产生一点点下坠的感觉,很安全地站在铁丝网边看天,没有高楼,没有通天的旋梯,只有长着翅膀的鸟会在那里飞。
杨辰对青海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
青海不会花言巧语,他说:杨辰,你喜欢胡说八道。
如果我真的死了,在你面前,你看着我投入死神的怀抱,你会怎样?
我会抱着你回高原,葬在我们家后山的祖坟里。
杨辰刹时泪水纵横,她走过去抱住青海的脖子,把冰冷的脸埋在他灰色夹克衫僵硬的领子里。
一群灰色的麻雀飞过,在很蓝的天空撒下流逝的影子,阳光照着球场上奔波的人们,他们快乐着,他们被锁在网里争夺着一样玩具而自得其乐,抱着一种相同的快乐表现出敌对的凶狠的抢夺。铁丝网外的人拥有着无限的视野,于是他们的心就开始流浪,流离失所,他们怀着迥异的悲伤平和地微笑,亲密相拥。
理工大学的旁边是植物园,一段时间就会有菊花展、梅花展或者桂花展。这个初夏季节,阳光热辣狠毒,所有的花都开过了头。大学校门外的旅游广告牌上张贴着过期的郁金香花展粉色破碎的告示,当它还是崭新的时候,是那种水嫩妖艳的颜色,风雨侵蚀后就成了斑驳苍老的样子,象从良的风尘女子,穿破旧的农家衣裳,透露出一点昔日的风骚。
恋爱中的大学生都躲在图书馆或者阶梯教室里迎接暑假到来前的考试,摘抄别人的笔记本,背诵整个学期拉下的专业英文。没有人去植物园谈情说爱了,那条通往植物园的后门小路上人烟稀少,灰白安静的水泥路面掩藏着深沉的鼓噪,即便灰尘,也静止着,没有风,可似乎,风随时都会降临,一切都处在就绪的准备中。
杨辰在午后的教室里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白天的睡眠没有梦境,这让她获得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休息。她的书和笔记摊在课桌上,那些纸张上记录着一些与此时此刻相离很遥远的东西。青海象一个忠于职守的伺卫一样坐在杨辰边上,埋头看着书,偶尔转头看一眼身边这个熟睡的女孩,那张苍白的脸上聚集了一朵异样的红云,显得少有的恬然和平静。
太阳很强烈地反射进教室,杨辰的脖子里有一颗汗水流下来,她沉重的呼吸告诉青海,她睡得正熟。她穿白色无领恤,蓝格子短裙,针织上衣绵软地贴着她的皮肤,妥帖而低调的色彩。窗口外面有蜻蜓低低地飞行,一只红色的混杂在一片褐茫茫中,阳光下显出透明的鲜艳,穿透视网膜的美丽,这种美丽有些令人感到眩目。青海忽然想到,从来没有看到过杨辰穿红色的衣服,这种大部分女孩喜欢的颜色,在杨辰身上没有得到宠爱。
杨辰终于被一阵嗓子眼里的剧烈疼痛弄醒了,她在无梦的午后抬起头看窗外的天空,她很突兀地说:青海我们去植物园吧。
青海常常迷惑于这个有些古怪却真诚地快乐着或者冷漠着的女孩,可他从不反对她。他们收拾好课本和笔记,走出教室,顶着日头走向那条通往植物园后门的路。经过球场边的铁丝网时,他们看见铁丝上爬着许多蔷薇的枝蔓,开得奄奄一息的粉色花朵垂挂在上面,象运动场上百米冲刺后的人,坚持着继续呼吸,氧气却进不到肺部的深处。
从什么时候开始,空白的铁丝网络上布满了植物?杨辰竟然不知道。
低飞的蜻蜓告诉他们,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中。
杨辰走在前面,急促的脚步,好似有人催促,青海跟在后面,汗流浃背地追赶。他看到女孩的身影在前面晃动,有时候左,有时候右。她甩着手走得很快,手指上的戒指闪烁着银色的光亮。
青海追上去:为什么走那么快?
我想找一片僻静的绿荫,我觉得热,植物园里有。
可是学校里的水杉林也幽静清凉。
不,水杉林里总是有人,永远也没有彻底安静的时候。
青海去拉杨辰的手,火烫的灼痛感:杨辰你好象发烧了,跟我去医务室吧。
杨辰甩手挣脱,左手中指上的银色戒指象一颗流星一样划飞而出,掉入了铁丝网边的草丛。两人同时蹲下去寻找,用手拨开每一根草,没有,找遍所有的角落也没有,戒指象灵魂一样湮灭在葱绿而低贱的植物中,失去踪迹。
杨辰站起身来抬头看天,眼睛有些疼痛,太阳被一片巨大的乌云遮盖了,一阵强劲的风吹来,空旷的球场上烟尘弥漫,大雨在片刻间倾倒而下,一切的景致都重叠着在雨中飘忽不定。青海看到那个瘦削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象一株台风中扎根不深的小树,努力纠持了短短片刻,忽然拔身而倒。
杨辰晕倒在足球场边,那是一个中午时分,球场上没有白人黑人和黄人在踢足球。她丢失了她的骷髅戒指,然后,在那里晕倒了。谢青海拦腰横抱着她去了医院,这个女孩湿淋淋的瘦弱身体在他手里,他觉得她是那么轻,象一片羽毛一样随时会被风吹走。
几天以后,医院确诊杨辰得了声带肿瘤,并且正在蔓延中,一个星期后手术。
杨辰的梦境依然不变,直立的飞行,灰色的高层建筑,排列整齐的窗口,一个身体向着地面疾坠直下,鼓起的红色上衣变成一对滴血的翅膀,忧伤的微笑……
醒来后的杨辰发现自己不能说话,她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咽喉里的疼痛消失了,以往经常充满口腔的甜腻血腥味没有了,只有消毒药水清辣的刺激感。她张嘴对站在床边的青海说:我飞了好久,有点冷。
窗外一群灰色的麻雀飞过,发出碎杂的恬噪,琐碎的翅膀象撕破的布片凌乱无秩。
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麻雀飞走后的天空,一片寂静。
四哑姐书屋
大学三年级的最后时光,杨辰退学了。青海在参加期末考试的时候,杨辰躺在白色的医院里同样白色的病床上。她已经不能说话,她只能通过打手势告诉护士和家人自己需要什么。青海考完试就到医院来陪她,他站在病房里显得很黑很瘦,杨辰对他说你该回高原老家了,考试都结束了你还呆在这里干吗?你应该去看你妈妈。
当然,杨辰是把这些话写在白板上,他才明白她的意思的。她举起那块白色的pvc板,上面粗而黑的字写得很大很潦草。他看着杨辰,笑了一笑,然后说:“我就是来向你告别的,我回去再让妈妈到喇嘛庙求一个戒指,哦不,我要自己去,为你求一个戒指”
杨辰把青海送给她的骷髅戒指丢失了,它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落进草丛里,绿色杂乱的草把它吞没。然后,她遇见了妖魔,它缠上了她的身体。然后,她就躺在这里,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杨辰的瘦弱苍老的父亲常常在她的床头一站就是半天,他沉默寡言,自从杨辰没有了母亲,他没有了妻子以后,他就一直这样很少说话和笑。
杨辰觉得在她的骨子里,是有着一些酷似父亲的冷漠和残酷的,自己和这个体弱多病的男人一起谋杀了母亲,那个喜欢穿红色衣服,有着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的女人。然后,他们象两个互不相干却吃着一个锅里的饭的人一样共同生活着。父亲常常在黄昏黑暗的房间里一坐就是大半天,他不喜欢开灯,窗外路灯射进来的光线常常把他一侧的鼻翼照得发亮,他在黑暗中按打火机,烟头红色的闪光忽隐忽现。
杨辰从六岁开始就梦想离开这个阴郁的男人,好似与他接近了,杨辰的母亲那双湿润的眼睛便会看着她,忧郁的眼神里充满了委屈和凄厉。可是现在杨辰又一次必须回到他身边去了,她不能再去上学,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那么她只能回到他的身边,别无选择。
在理工大学读书的三年时间,让杨辰确信自己可以远离他,尽管杨辰在学校的夜晚独自躺在宿舍里时常常会想起他,但她依然很少愿意回去。那个摆放着十五年前的旧家具的屋子让杨辰感到寒冷和恐惧,深色五斗橱和脚箱里常常发出一股充满死亡感的香烛燃烧的气味。那是躲藏在任何一个角落里的母亲的气味,她逼迫着杨辰,让杨辰确信她没有远离他们,她就在这个屋子里的某一个角落看着杨辰,看着那个男人,她似乎随时会走到她面前说:你还是告诉爸爸了,我说过你不可以说的,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哀怨无奈的音调,令杨辰不寒而栗。
青海终于回高原去了,走的那天,他再次到医院来看杨辰。仲夏的午间闷热难挡,他竟然给杨辰带来了一盆正在开放的仙人球,黄色的花朵开得灿烂明朗。他把仙人球放在窗台上对杨辰说:我要走了,下午五点到成都的火车,然后再转长途汽车……
杨辰已经能下床走动,她站在热浪扑面的窗台边,白色的水泥台面干燥洁净,黑色的一个小花盆里,两个联姻着的仙人球安然静卧着,身上的刺坚硬挺拔。杨辰用手指去碰那些刺,没有疼痛,微微的点触感,让整个身体为之轻微颤动。她喜欢这种来自身体末梢传达到心脏的感觉,这让她明白自己还是健全的。语言并不重要,杨辰觉得自己不需要传达给别人什么,她可以感知周围的一切,这就够了。
杨辰背对着青海,他在她身后说:我还可以在这里陪你半天。
“不要,收拾行李去吧!”杨辰在白板上写上这几个字,转过身去给他看。她听见自己心里在说:青海,如果你从高原回来找不到我了,你会怎样?
青海木然地站着,他没有听见杨辰心里的话。
于是杨辰趴在窗台上,用整个手掌去握住仙人球,依然没有疼痛。黄色的花就象开在她的指缝间,异常美丽。青海走过来掰开她的手,五个手指上有针尖样的血珠挤眉弄眼地冒出来,她对着青海张开嘴笑了起来,嗓子眼里发出强烈的气流声。
青海也笑,发出“呵呵”的声音,他总是如此单纯,因为杨辰的快乐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