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15
|本章字节:10544字
一乖女孩舒畅
很冷的冬天的早晨,舒畅站在煤气灶旁边看一壶水的加热过程。从摄氏零上四度的冷水,慢慢地冒出小小的气泡,然后气泡越来越多,从水壶周边开始翻滚起大水波,然后波及整个水面,从壶底往上沸腾起来。现在描述起这个过程来是非常简单的,而且舒畅也只仅仅花了七分钟时间看一壶水的烧开,然后,她为自己灌了一个热水袋,红色的有着菱形花纹的橡胶热水袋,然后,她抱着热水开始胡思乱想……
“公房舒家妹妹公房舒家妹妹快来啊,造房子白相吗?”毛头在舒畅家门口大叫着,舒畅家坐落在错综复杂的私人民宅群当中的一所公房里,舒畅的爸爸妈妈是外来户,在中学里教书,二十多年前的冬天的上午,任何一个有着明媚的太阳的周日,父母们去学校开会或者是政治学习,舒畅就在煤炉旁边看着一锅快要沸腾的米粥,然后就听见了毛头召集大家伙去白相的声音。那种半米左右高低,烟筒子一样粗细的煤炉烧的是蜂窝煤,舒畅家把蜂窝煤叫煤饼,黑色结实的圆柱体煤块上布满了排列规则的圆形孔眼,煞是好看,把这种东西烧掉,是相当具有一种精致的奢侈感的。那些年头,毛头们的家里用的是用手掌捏出来的煤球,粗糙而不耐烧。
二十年后社会上开始流行把那种在红灯区做肉体生意的女人叫做煤饼,把那些站在弄堂风口里毅然不动但是察言观色眼珠转动起来飞快的拉皮条的人叫做打桩模子,舒畅就一直想不通此煤饼和那煤饼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然而世界就是这样在变化,真正的煤饼已经销声匿迹了,人们赋予煤饼的新兴意义却不可一世无法阻挡地泛滥成灾,而且那些煤饼们通常面容姣好,身材窈窕,舒畅经常在法律与道德或者东方110节目里看到这种煤饼们低垂着头,头发里隐没的美丽的脸隐约可见。
“公房舒家妹妹,侬不欢喜造房子那我们题毽子好不好?”毛头继续在门口大叫着,舒畅的心里痒痒地很想拔腿就往门外跑,加入毛头三妹的游戏行列,但是那锅米粥还在煤炉上煮着,眼看着铝锅周围粘稠的水波已经开始在悄悄地翻滚,这一走,粥汤滚出来了会把炉子濮灭的。因此女孩子舒畅站起来,走到门口对外面已经玩得口冒白气的和她差不多大的小人们说:等一会啊,我在看粥呢。那时侯就有大人在井台边洗刷着说话:你们看舒家妹妹多懂事体,那里象你们这帮野姑娘,只晓得白相,不晓得帮大人做做生活……
舒畅听见了大人的话,想快快出门玩耍的焦虑心情顿时舒缓了下来,被大人夸奖总是很受用的,于是,舒畅回到煤炉旁边,更加仔细地忠于她的看粥的职守,那一锅粥,被她看得发出了不好意思的声响,咕嘟咕嘟着粘稠的曲调,那曲调越是缓慢迟钝,舒畅知道,离出门玩耍的时候越接近了。
“公房张家阿三,侬帮我们拉橡皮筋好不好?”毛头叫不动舒畅,就去叫隔壁张老师家的阿三,阿三在屋子里应声“哦”,欢奔着出去了,毛头叫他去帮着那些小女孩拉橡皮筋,跳是轮不上的,但是阿三还是很兴高采烈地去了,这让舒畅有点不是很开心,心生几分责怪毛头的意思:连这一点点时间都等不及,毛头真不够意思。反过来想想,阿三只不过是去拉拉橡皮筋,轮不上跳,心里也就平衡了点。果然,阿三站在那里被那些女孩子指挥着把橡皮筋套在裤腿上,一忽高一忽低,一忽要用单腿,一忽要把手勾着橡皮筋举过头顶,阿三有点不耐烦了,就说我也要跳,毛头说你是男孩子不能跳橡皮筋的。
毛头是一个比舒畅和阿三都要大的女孩子,毛头说话一向很算数的,一起玩的小人都听毛头的话,所以毛头说阿三是男孩子不能跳橡皮筋,大家就都点头说是的阿三你是男孩子怎么可以跳橡皮筋。
阿三楞楞地觉得毛头说的有点道理,就站在那里任她们指手画脚。井台边洗刷的大人又说话了:阿三侬是男孩子,不要和女小人一起白相这种不出息的东西。大人转头冲毛头说:不要欺负人家阿三了,侬比伊大,要让着他点的。在大人的威慑下,毛头不敢造次,阿三也被解脱了出来。
阿三这个小人交关聪明,他和舒畅一样大,并且在一个班级里读书,舒畅读书好,阿三读书也好,舒畅是班干部,阿三不是,阿三是捣蛋鬼。不过阿三学习成绩好,老师也就挺喜欢他的,而且阿三上课的时候是很乐意回答老师的提问的,老师只要提出一个问题,他就把手举得老高老高的,生怕老师看不见他那只乌黑肮脏的手。
“小朋友们,猪这种动物浑身是宝,现在看看小朋友能说出几种猪的作用呢?”“老师,猪肉可以吃”“老师,猪皮可以做皮鞋皮包”“老师,猪毛还可以做刷子”
小人们争相回答,阿三也把手举得高高的:老师我来回答,老师我来回答,猪的名字可以用来骂人。
全班哄堂大笑,阿三得意地摇头晃脑,老师叹息着说,这个小人脑子里不晓得在想什么,考试倒也能得全优,真是怪事了。
阿三总是这样,看上去傻傻的,其实,骨子里可机灵呢,当然阿三还拥有一个不错的名字,阿三叫张伊,阿三的爸爸叫张老师,妈妈叫尹老师,阿三叫张伊是有根有据的,因为他妈妈姓尹。不过阿三还是喜欢大家叫他阿三,因为张伊这个名字听起来象女孩子。
和张伊一样,舒畅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毛头虽然叫毛头,大家也都习惯叫她毛头,但是毛头是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的,毛头大名叫李红萍,毛头的妹妹叫李红花。舒畅一直想,她们的名字多美啊,红色的浮萍或者红色的鲜花,一听就能猜到有这样的名字的女孩子是那种有着红仆仆的脸蛋的眼睛大大的女孩子,因此,舒畅对自己的名字越发不满意起来。她一直想着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伺机改掉这个难听的名字。
于是在每天傍晚放学回家淘米煮粥的时候,舒畅就开始为自己起好听的名字。那锅粥在突突冒着气泡,无数个好听的非常女性化的名字也在这滚滚的气泡中泛滥进了舒畅的脑子里,比如,舒秀英,比如,舒丽霞,那些名字随着粥的翻滚,上上下下地在舒畅心里反复被斟酌考证着,今天舒畅为自己定了“舒秀英”作为以后要用的名字,第二天,又改了“舒丽霞”。总之,舒畅的这个游戏在每天看守着一锅粥的时候被反复演绎着,对此,她乐此不疲、津津乐道。
但是,舒畅的名字最终也没有修改成功,因为当舒畅真的长大到可以为自己改名字的年龄的时候,却忽然之间极其认真、前所未有地喜欢上了自己的名字。“舒畅”——一听就知道是知识分子起的名字,内秀而内涵,沉稳而大气。所以舒畅一直叫舒畅,还有,张伊也还是叫张伊,长大后叫他阿三的已经很少,张伊也欣然接受了自己颇为女性化的名字。
二张伊和吴老头
张伊是一个男孩子,舒畅的妈妈说张伊是“滑头鸡蛋”,既然滑头了为什么还要说鸡蛋,那就说明张伊的调皮已经临界于成人和孩子之间了。鸡蛋是孩子,滑头是成人。那时候,舒畅一直对于妈妈评价张伊的这个词汇迷惑不已,直到舒畅长大后,看见那些半大孩子几近无赖的调皮,舒畅才理解母亲所说的“滑头鸡蛋”的意义。
张伊总是在被舒妈妈叫“滑头鸡蛋”的时候缩一下脖子溜回自己家,嘴里是唱着歌的。相比之下张伊的哥哥张杰就老实稳重得多,张杰在区重点中学读初中,每个星期回家一次,周围的邻居们都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向张杰学习,于是孩子们都把张杰看做榜样,羡慕、或者妒忌,也或者深怀一种对自己的失望而觉得张杰的一切是遥不可及的。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张杰竟然没有朋友。他只能一回家就躲在屋里看书,没有人象喊张伊那样喊他:公房张家阿杰,出来玩吧。没有,从来也没有这样的事情。
然而张伊,却在这个居民小区里拥有大量的朋友,同时也有更多的“敌人”。比如吴老头。吴老头姓吴,叫吴兵,比张伊大一岁。吴老头说话喜欢抬眉毛,一抬,脑门上就布满了褶子,皮肤是白净的,却多了皱折,因此张伊就为他起绰号叫“吴老头”,以张伊的号召力,这“吴老头”的称呼顷刻间便传遍了弄堂。为此,吴老头对张伊的仇视近乎达到意想中的英雄主义。
对张伊于自己名誉上的侵犯,吴老头一直怀恨在心,因此他一直想伺机教训一下张伊。找到这样的机会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吴老头是讲原则的,打他,是必定的,但是不能打死,然而必须打到疼痛,这种程度上的掌握是令吴老头伤脑筋的事情。另一处烦恼,是来自老师和父母的。万一被大人知道,吴老头自己是必定要承受一顿棍棒的。因此,每当吴老头在内心深处独自享受呓想中教训张伊后的快感时,总是被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焦躁打断。这种焦躁来自对此次预计的报复行动严重后果的顾虑。可见,吴老头是一个具有相当理智头脑的孩子,叫他吴老头其实言不过实。他的确是具有普通孩子所不具备的忧患意识的。
然而,吴老头还是在一次放学归家的路上拦截了把书包挂在脑门上的张伊。张伊嬉笑着问:吴老头,你在等我?到什么好地方去玩吗?
吴老头被张伊无辜的表情震慑了,忽然之间就忘记了自己预备好的扭手腕加扫荡腿的动作,那是大头教他的,大头说那样不会把他打死,但是绝对疼到骨子里,终身难忘。可是事到临头,吴老头竟然全没了那股想象中的勇气。当张伊说:到什么好地方去玩吗?吴老头居然很自然地把张伊带到了五年级男生的秘密据点——拥有很多巨大的水泥管子的一个建筑工地里。
结果可想而知,吴老头和张伊在水泥管子里玩得不亦乐乎,几乎忘记了以往所有的积怨。尤其是吴老头,把自己平时在水泥管子里玩闹的所有技法倾馕而出、一一奉献,这一切,实在是太令比他小一岁的张伊兴奋不已了。
张伊是四年级的学生,四年级的学生是没有资格到五年级学生的领地里去玩的。因此张伊站在最高的那堆水泥管子上对着吴老头几乎用了最大的声音说:吴老头你真够哥们,以后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就象在向全世界宣布一般。那一刻,吴老头几乎感动得想哭出来。由此,五年级学生吴兵吴老头领悟了一个道理,要想征服一个人,未必要用武力的手段,并且后来,和张伊一样不断成长着的吴老头一直沿用着这一回的领悟所得,直到吴老头长大成人后做了一名生意人,依然如此。
十年以后,当张伊成为这个地区的一名警察后,就一直以他的全力庇护着生意人吴兵,吴老头因此而在生意场上无后顾之忧,一切的麻烦,张伊会为他抵挡。然而张伊依旧叫他吴老头,自从水泥管子的那一天开始,吴老头就欣然接受了这个绰号,张伊已经把他当作了最好的朋友,被朋友如何称呼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那一天开始,张伊和吴老头,开始了深厚的友谊的积累,直到如今。
三abcd许来弟
小学时期的外语学科是从四年级开始的,低年级学生总是听到高年级同学唱一首英文歌,那是一首初学英文的学生必唱的歌曲,曲调简单,歌词由二十六个字母组成,最后一句是nowyousee,icansaymyabc,意思为:现在你看,我能说abc了,把对外语的学习描绘得简单而快乐。
因为许来弟教的是外语课,所以许来弟还要负责教这首别的教师都无法插手的外语歌,于是,许来弟同时成了一名音乐课兼课老师。
许来弟长着矮小的个子,在舒畅她们这些学生的眼睛里,她是一个中年妇女,但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她至多也就三十来岁,三十来岁的女人是很有一点风韵的,因此,许来弟常常成为那些屁大点孩子的议论对象。
七十年代末的年轻女教师多半留很革命的短头发,可是许来弟梳了一条拖到屁股的大麻花辫,黑瘦脸上的小眼睛里总是聚集了很亮的光芒。她是一个精力充沛的老师,矮小精明而不失漂亮。当她给刘湾中心小学四年级上完第一堂外语课之后,那个班级里,多半会在课余时间经常飘出:哆哆嗦嗦拉拉嗦的曲调,歌词已经被篡改,大致意思是:abcd许来弟,辫子拖到脚弯里等等,无非是把许来弟的相貌用这首英文歌来描述一翻,没有恶意。
刚开始上班那会,许来弟在办公室听到学生这么唱就追出去揪住那孩子恶狠狠地说:谁想出来的,到校长那里去!吓退了一个孩子,歌曲却照旧流传。后来,这首篡改过的英文歌,倒成了四年级学生的必修歌曲了,只要是许来弟上过英语课的班级,学生是没有不会唱这首歌的。许来弟习惯了,也就不暗暗恨那些调皮的孩子,自己觉得倒也没什么不好,我许来弟就是教abcd的,我的辫子就那么长,没什么不能接受,于是也就相安无事。
许来弟上课多半时候语调婉转,娓娓动人,她的英文单词的发音并不准确,但是很多如舒畅这般的女孩子却迷恋着许来弟读英文单词时的那种神情,这神情是通过发音来体现,于是,舒畅们努力学习着许来弟的发音,直到把许多英文单词的音调读得稍稍带了点宁波口音,据说,许来弟是宁波人,学生们都议论,怪不得许来弟读英文的时候,嘴巴老是象一只宁波汤圆那样,撮得小小的。
那些年,学生在背地里叫老师的名字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如舒畅这般的女孩子也毫无愧色地在许来弟的背后叫着她的名字,唱着那首《abcd许来弟》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