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本章字节:6182字
他们就这样坐在病房里,青海握着杨辰布满红色血点的手无语,因为她不能说话,所以他也不说话。仙人球黄色艳丽的花开始萎缩,这种植物提示他们,傍晚马上就要来临了,它是忠诚于太阳的植物,只要阳光接近尾声,它就把它舒展的身资合拢,直到第二天清晨,它将义无返顾地再次开放。
杨辰轻轻地把手从青海手心里挣脱,在白板上写“你该走了,别误点”,然后她把他往门外推。他倔强地站着,那双一向显得木然的眼睛里一反常态地忽然充满了悲悯。他不敢看杨辰,刻意低下头,泪水却夺眶而出。她伸手去为他擦眼泪,火烫的脸颊潮湿而粘稠。然后,青海怯怯地伸出手把杨辰拽进他的怀里,那个年轻憨敦的有着汗水的酸香的怀抱,他越抱越紧,杨辰感到肋骨有些疼痛,疼得她眼泪几乎憋不住了,于是她把他往外推,一边推一边把头抬得很高,她试图把几乎落出来的眼泪倒回眼眶里去。她习惯性地张嘴说话:你走吧,快走吧!
口腔里吐出的却只是气息,没有声音。
“青海不要走,青海不要离开。”事实上,杨辰在他的怀抱里沉默地喊叫着,她的手却依然在把他往外推。青海终于松开了她,转过身子向着门口走去,她退到窗台边看着他,对着他笑,他最后回头说:等我回来,给你带新的戒指。
窗外的槐树上聚集了很多蝉,它们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就象摇滚乐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优美而激动人心。杨辰把脑袋伸向窗口,那个有着明净笑容的壮实的大男生回他的高原去了,在傍晚依旧热烈的阳光下,青海的身影翩然走远。杨辰开始哭,自从丢失了戒指以后,杨辰第一次开始长久的哭泣,持续了整个黄昏。
出院后,杨辰回到了那个阴暗晦涩的家,父亲象一只沉默的又老又瘦的病马一样整日喘息着抽烟,他嗜烟如命。而杨辰,就象一只无所事事的困兽一样,每天趴在阳台上看楼下喧嚣的菜场,提菜篮子的蓬头垢面的女人,吵架的过路人,急促地赶路的西装革履男人,还有背着沉重的书包上学放学的孩子……
他们每天都在生生不息地传递着单一乏味而又繁忙琐碎的生活,而杨辰却寂寞地呆在阳台上观望他们,嘴角流露出鄙夷却充满希冀的笑容。杨辰并没有嘲笑他们,她只是自嘲而已,她看到自己象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只消耗着,没有创造,却每天在思考着很多问题,活着的意义,生命的轮回,爱的滋生,死亡的预约……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天空依然是原来的天空,长着翅膀的鸟仍然可以飞翔,青海还是青海,可是杨辰不是杨辰了,于是一切也都改变了。
杨辰在阴霾重重的天色里看到一个与过去迥然不同的世界,这与她阳光般的大学生活截然不同,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六岁以后的日子。青海的回来于杨辰而言已经不重要,她不可能与他永远无言相对地在一起,杨辰是一个再也不能说话的人,这不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她可以给青海一个有声音的世界,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是她自己作出的,犹如在杨辰六岁那一年,她的母亲选择了做一只红色展翅的飞鸟,在一瞬间凝固于杨辰的眼睛中一样。
一年以后,青海终于不再给杨辰写信,他一意孤行的热情被杨辰长久的冷落浇灭了,可杨辰依然真诚地感激他,这个木纳敦厚的男生,他以他没有原则的执着坚持了一年,然后,他毕业了,回到了高原。杨辰依然常常会到理工大学边的植物园里看各种各样的花展,春去秋来,绽放凋零,没有一朵花会永久开放,更没有不能遗忘的一次悲伤。
杨辰的父亲看上去已经有些老迈,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谁都以为,他会先杨辰母亲而去,因为他的肾脏疾病,可是他却颤颤巍巍地活到现在,即便是杨辰,也不能确定能够和任何正常的父亲和女儿那样,看着他老去,看着他离开自己。这是一个寂寞的男人,他的命里注定是要孤独一生的,因为杨辰确信,她会比这个称为自己父亲的男人先死。
也许是孤独让他有些改变过去的冷漠,他失去了妻子,现在又面临着失去这个女儿。他也许觉得需要挽留一些什么,因此,他沉默着替女儿办妥了一切手续,于是杨辰开始拥有一个报刊屋。
杨辰喜欢大学校园,她的报刊屋就开在黄浦江边的海运学院里。那里有杨辰喜欢的梧桐树林荫道,绿草如茵的球场,抱着书本低头走路的学生。每天她会听到码头边传来远洋轮船的汽笛声,这会让杨辰生出一种旷然的好心情。那些帅气的男生,他们常常裸露着结实的手臂在报刊屋里买一份喜欢的杂志,或者成群地躲在杨辰这里抽烟,那种新鲜的烟草焦香让杨辰感觉不孤独。他们叫杨辰哑姐,杨辰微笑着点头。杨辰的柜台里面有一个巧克力罐子,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糖果,他们把手伸进罐子掏出来吃,然后又带着满口袋的糖果来装进去,因此罐子永远也不会见低。
有一个男生在杨辰的糖果罐里扔进了一颗幸运星,因为他得了一等奖学金。后来,越来越多的男生把各种颜色的幸运星放进去,都是一些幸福的人,他们说:哑姐,我们要把好运带给你。
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明亮而透彻,没有阴云和黑暗。每天杨辰把报刊屋开到深夜,然后坐十一点零八分的渡轮回家。黑暗的江边小路并没有让她厌烦,她在寂静的午夜时分怀着一丝怯意感受一份意外的欣喜。这本不是杨辰的生活,可是现在杨辰却拥有着,因此当鲁非在一个暮春的雨夜钻进杨辰的绿格子伞下时,杨辰便以她沉默的微笑抱还以他,直到有一天,杨辰发现,她开始依赖这一段夜归的路途。
五不归的渡轮
杨辰在一个叫鲁非的男人的影子里走过了六个月之久的夜归之路,当她坐上十一点零八分的渡轮回到浦西的家里时,夜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大半。这个阴郁的家于她而言,白天和黑夜是没有区别的,她喜欢坐在写字台前伸出赤裸的脚,用整个脚掌去遮挡台灯的橘黄色灯泡,五个脚指头间泄漏出暧昧温暖的光。她看着一只通体透明的瘦长的脚在灯光里伫立着,当她轻轻扭动脚腕的时候,它就象皮影戏里的动物一样古怪地蠕动,她把这只脚掌的每一个关节的突出和凹陷看得极其清楚,犹如看见透视照里的自己,没有了肉体的遮挡,灵魂就象骨骼一样清晰而一览无余,具有一种恐怖的美感。然后,她就这样把脚架在写字台上,整个身体倒陷在藤制圈椅里,昏然入睡。
鲁非说,你为什么总是象一只安静的梅花鹿一样,你不需要对我说什么吗?
这种时候,杨辰总是把明净的笑容荡漾出眼睛,这种笑本来并不属于她,她总是给人一种孤独和距离感,她也从不用很多的言语去告诉别人一些什么,因此周围的人接近不了她,除了谢青海。可当她失去语言以后,却开始有了阳光般灿烂的笑,这让她自己都有些奇怪,沉稳憨厚的青海滋长了她的羁傲不训,她以她的随心所欲驾御着那个大男孩。而她失去这种驾御的能力时,她就抛开了他,以她的残忍和决绝放弃了他。
然而,她却因此有了含苞欲放的鲜花般的笑容,这种变化,似乎有些暗自隐晦的预示,这让杨辰自己怀疑,她是必须过孤独的生活的,即便于自己的交流,也需要用沉默无语的方式,否则,她就是远离群体的孤雁。
杨辰并不回答鲁非的问题,他们就这样在深夜的浦江轮渡上结伴而归。杨浦大桥终于在一个明朗无雨的晴天里合拢了,杨辰在回家的渡轮上看到辉煌的灯火,和灯火下猎猎飞扬的彩旗,她仰着头,身边的鲁非与她并肩站着,他看着桥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嘴里数着“一、二、三、四……”
然后,他以他一贯的自言自语说:你看大桥刚通车,所以很少有车开过,我们赌一下,你说等船开始启动一直到达对岸的这段时间,杨浦大桥上会有几辆车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