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本章字节:7814字
冯老板的茶叶店终于被没收了,本来是自己的店面,现在是公家的了,本来自己是老板,现在只是一个普通职员,每日定时上下班,走进走出依然有留在店里做活的老伙计叫他冯老板,他总是摇头叹息:不可以这么叫了,我不是老板,叫我老冯就可以。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没了主心骨般地酸痛,原来壮壮实实的身板子也佝偻了起来,见不得人的猥琐样子。
瑞琳更是躲在家里足不出户,绒线是结了又拆、拆了又结,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家里的佣人嘴里依旧冯太太长冯太太短地叫她,在她听来,是故意要自己下不了台地刁难,嘴里总是边答应着边不满地说几句:解放了,都讲平等了,你们倒好,还叫冯太太,我要被你们叫得折寿了。
佣人答腔着:那叫什么?一直这么叫,改不了口了。
瑞琳就有些负气地说:随便你们,叫我沈同志也可以,我也不会冲你们光火。
佣人就捂住嘴巴咯咯地笑,说这叫法不习惯,还是老样子吧,在家里叫的,不给外头人听到就可以了。
冯憧大学毕业后进了江南造船厂做设计,专门干画图纸的活。回家的时间更少了,那支笛子挂在墙壁上已经发霉,封冻了一样,风吹着也纹丝不动,佣人也不去擦一下,谁都把它忘了。也难怪,冯憧都忘了还有一个家,家里有一个父亲,还有一个瑞姨。冯老板好似也没有了理由和情绪与瑞琳在浴室里洗鸳鸯浴了,都忘了,忘了才好,忘了才能安生地过下去。瑞琳也就真的渐渐地忘记了飘满落叶的水泥阳台上的那个灰色长衫的身影,想起来,也不再眼睛潮湿了,只偶尔在冯老板念及憧儿又多时不回家的时候,瑞琳才在心上暗暗思忖着,他该什么时候回来呢?
日子也就真的这么安生地过下去了,就这样过着过着,一过,就又是好多年,不安生的日子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冯家院子外面的围墙上贴满了“打倒不法资本家冯天冀”的大字报,红砖墙壁上打补丁样地东一块白西一块白,一段时间下来,也就没有补丁了,红砖被淹没在白纸黑字中,只露出墙角根一点点爬着青苔的暗红底子。茶叶店门口走过的年轻人大多穿着军装,红扑扑的脸上挂着神色严峻的肃然,脚步匆匆,但铿锵有力,好似有很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干。那些手臂上缠着红布片的红卫兵小将急急地从茶叶店门口走过去,冯老板的心头也就轻轻松口气,每天有很多时候提着心,反复地松着气,终于有一天,那口气就松不下来了。
那一天,红卫兵小将们在走过茶叶店的时候没有继续往前,他们径直地冲着茶叶店涌了进来,一群人声色俱厉地叫着:把不法资本家冯天冀揪出来!谁都在叫,那叫声就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片刻间,冯老板便头顶一个白色塔尖样的高帽子低头弯腰地被那些孩子们簇拥着走在了大街上。楼上的瑞琳听到喝骂声,推开楼梯间的北窗看大街,只看见冯老板黑色的臀部艰难地前移着,不时有一双黄跑鞋的脚在那个黑色的臀部上踹一下,臀部下面的腿脚便撒开了往前踉跄地冲几步,只冲得那个笨拙的狗熊一样的身子时时要跌倒一样。人群就这么走远了,瑞琳站在窗口并没有哭天抢地,她竟有些发呆,就这么站着,看一群人消失在街的拐角口。这情景是一段日子来再熟悉不过的,瑞琳已经无数次地看到过别人被这么游街批斗,她总是想象着有一天冯老板也被押着低头撅屁股走在街上的样子,怕这一天的到来,却又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就象夏日里的阵雨,闪电过后等待雷声的轰鸣,知道要来的,心里依旧是怕,然后终于等到轰隆隆的声音来了,打个哆嗦就好了,心也就塌实了,这一个怕头也就过去了。
冯老板游了整整一下午的街,戴着那顶白色高帽子回到家的时候,瑞琳看见他那张本来胖乎乎的圆脸在几个时辰里顿时瘦削了下去,腮帮子上忽然冒出了很多花白色的胡子,头上的高帽子已经塌软了,帽尖尖耷拉到额头,就象一个年老色衰的小丑,演完了戏连卸装都来不及就回家了。
瑞琳红着眼圈要伸手替冯老板摘下高帽子,冯老板慌忙阻止她:不要拿掉,他们叫我回家也要戴着,吃饭睡觉上马桶都要戴着,不能脱的。
瑞琳就红了眼圈给冯老板盛饭,堆得尖尖的一汤盅白米饭,一小碗精肉炖蛋,一只浸在酱油里的皮蛋夹成了好几瓣,小碟子里盛的是咸菜煸毛豆。瑞琳做的饭菜不如佣人做的好,可依然是精制的,越是在这种时候,瑞琳就更觉得要让冯老板吃得好一点,所以这一日,她是动足了脑筋想方设法给冯老板弄了几样小菜。冯老板就这样戴着白色宝塔型的高帽子坐在饭桌边低头扒饭,瑞琳坐在另一侧看着有些老迈的冯天冀,无声地看,橘黄的灯光照着这一对男女,男的确是老了,背也弯了,胡须也白了,女的却还是那样年轻娇小,看起来很不相配的样子,昏黄的灯光下就显出一些无奈的悲凉。
后来,红卫兵小将们把冯老板的家当都抄了去,那天,院子里堆满了红木家具古画古玩,连绸缎被子羊毛毯子都搜罗了出来,他们独独留下了那只天蓝色花瓶,抄家抄多了,都很懂经,说这是玻璃的,不值钱,不要了不要了。于是,瑞琳就很幸运地留下了这只自己一直喜欢着的花瓶。
再后来,冯老板那一幢单门独户的洋房住进了许多人家,楼下客厅住进了纺织厂搬运工张阿大一家,后房间住了茶叶店伙计老秦夫妻俩,亭子间里是儿子女儿都在外地工作的陈家好婆。楼道成了公用走廊,冯老板和瑞琳只占了一个前后楼的套间,后楼给冯老板和瑞琳住,前楼就留给了冯憧。
冯憧现在是越来越少回家了,他住在单位集体宿舍里,终日埋头画设计图纸,他也并未结婚,早就过了成家的年龄,却依旧笃定的样子,看起来象是不要女人了。冯老板一直搞不懂自己这个儿子为什么从没有带过女朋友回家,他总是对瑞琳说:憧儿要是成家了,我也就放心了,有一个儿媳妇服伺你,我死的时候也就可以闭眼睛了。
可冯老板终究是不放心家里的这两个人,想着自己老了,经不起折腾了,哪一天忽然死了也说不准,可自己要是死了,家里这两个人就要散伙了,家也不成一个家了,这怎么叫人放得下心来。常常想着这些,冯老板心头便急火攻心般火烧火燎地疼起来,终于有一天,冯老板脑中风起不来了。
那一日太阳挺好,院子里亮堂堂的,好久没有这样的好天气了,瑞琳说晒晒被子吧,过去这事情都是佣人做的,现在我也要学会持家了。冯老板说,好的,被子是要晒的。
瑞琳就把自己房间的被子扛到了楼下院子里,再去扛冯憧床上的被子。
冯老板看瑞琳娇小的身体扛着一床沉重的被褥下楼梯有点力不从心的摇晃,就说瑞琳我来吧。于是老头子抢上去扛瑞琳肩膀上的被子,瑞琳跟在冯老板后面,看着本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并且呼风唤的冯老板,现在却踉跄着脚步扛着一床被子到院子里去晒,瑞琳的鼻子就有点发酸,眼圈也红了起来。
亭子间陈家好婆正好开门,看见冯老板笨拙地扛着被子走下木楼梯,把一部窄窄的楼梯挤得满满的,沉重的脚步把楼梯踩得通通地响。陈家好婆捂住嘴巴无声地笑了一笑,然后很热情地说:冯老板,晒被子啊,哎呀,这种事情哪能叫冯老板自己动手呢,冯太太你也该找个人搭把手啊。
瑞琳回头对好婆笑了笑说,总归要自己做的,这些都是小事情。
冯老板沉默着头也不回地抱着被子挤下了楼梯。
好婆原来是住在小弄堂破板房里的,搬到这里以后觉得做人腰板直了许多,可是见到冯老板依旧叫冯老板,见着瑞琳也还是叫冯太太。这种叫法,倒让他们觉得好婆是有意触他们的神经,听来很不自在。
冯老板把被子摊在院子里的冬青树上,回转身,看到阳光下瑞琳的身影很是婀娜多姿,没几年前,瑞琳还只是一个姑娘,现在却已经不一样了,小巧却丰满的身子,有了更多成熟女人的妩媚。时光就象流水样地过下来了,冯老板想,自己这辈子也算讨过两个老婆的,第一个老婆帮衬着他成了一个拥有一些家当的茶叶老板,另一个,是在现下这种与过去不太一样的世道里与自己过生活的瑞琳,想想冯憧的姆妈死得早倒也是一种福气,而瑞琳,却要跟了自己吃苦了。
晌午的阳光很眩目,瑞琳在冯老板眼睛里象是从头到脚镶了一圈金边的仙女,她在那里用手掌拍着被子,灰尘在阳光里升腾起一股碎屑组成的光柱,冯老板迎着阳光看着这情形,眼神定怏怏地没有活泛,象是在想心思一样,不动声色,他感觉视线开始模糊,有金色的星星冒出来,阳光亮到了及至,倒有些回复了黑漆漆的茫然,看不清冬青树了,瑞琳的身子变成了一个黑影,冯老板说,瑞琳啊,我有点头晕。
瑞琳去扶他,他却象抽去了筋骨的橡皮人一样瘫软了下去……
三天以后冯憧赶回家,父亲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他张大嘴巴好象要和冯憧说什么,谗蜒水却顺着口角流了下来。瑞琳哭红了眼睛低着头站在旁边,手里握着一杯冒热气的开水,冯憧进门时她倒了想递给他,他却并未接,径直地进了父亲的后楼房间。看着父亲躺在床上的样子,冯憧无言,只是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听着父亲抖动的嘴唇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表述,他并不显得十分悲伤,只沉默着,找不着安慰的话。屋子里充满了腐败气味,象好几年没有开过窗户似地闷气得厉害。
很久不见,瑞琳觉得冯憧老了些,冰凉的脸色,看不出他心里是否因为家里成了这个样子而难过,瑞琳猜不出他的心思。冯憧的脸上布满了拉拉茬茬的胡子,看上去应该是有了孩子的壮年人,可冯憧却连婚也没有结,没有结过婚的男人依旧是孩子,不会说好听话宽慰人,他能回来已经不错,17号杨家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和父母划清界限了,冯憧能回来真算是好的,这么想着瑞琳也就不怪冯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