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记忆刘湾(3)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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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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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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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168字

圆玉的沉默使她一直与所有人保持着一段距离,就是这种距离曾经吸引着张光明。然而,圆玉做了张光明的老婆之后,不仅沉默如初,甚至不能改变吃素的习惯,而且每天早晚还偷偷地读经念佛。张光明觉得他是走不进圆玉的心了。这倒让张光明有点想念那段与玲宝在药店柜台后抢秤杆包中药的日子,还有,玲宝烧的猪油咸酸饭是很好吃的,过去听来有点夸张的玲宝的“咯咯”笑声现在却经常在张光明的记忆中突现,这种笑声犹如穿过的衣服隔了一季又从樟木箱中拿出来时一样,散发着陈旧而又韵味的霉香。如今的张光明认为自己是比较喜欢穿旧衣服的,即使不穿,从箱子里拿出来闻闻那种过去熟悉的、贴身的味道也是好的。


然而,张光明的人生之路是不可能重走的,他常常想自己是否有些悲哀,尤其是每每见到玲宝的小女儿阿四蹦蹦跳跳地从学校放学回家经过他家后窗边时,张光明越发地感到自己的无奈。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玲宝披散着头发闯进药店,冲进柜台似乎要跟他打架一般。然而张光明只开口问了一句“你怎么啦”时,玲宝就已经连滚带爬地扑在他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张光明搂抱着扑在自己身上的玲宝,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抚摩玲宝娇小多肉的背脊时的动作是那么自然多情,这使他忽然觉得娶这个在他肩下伤心抽泣着的女人做老婆也是不错的。于是非常莫名其妙地,他把那块“今日盘店,不营业”的黑板挂出去后,关了那扇黑木格子店门。


在张光明的记忆当中,那个午后似乎特别炎热而晕旋,沉重的黑色木格子子门把阳光挡在了他们的视线之外,药店柜台后装满中药的小抽屉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顶,一屉叠一屉地发出幽幽的黑红的暗光。张光明眼中的时光已经停止,几年来装满他沸腾情绪的理智的瓷瓶正在一点点被击碎。事后,张光明一直难以解释自己的行为,因此他把这个午后封存在记忆的一个角落,在他的生命中那个午后是一个结点,他希望这一切就象一截烂掉的肠子,割去了就再也不会发炎。而且,玲宝还是要回家的,三妹还睡在摇篮里,尿布还没有洗完,还有,张光明要娶圆玉做老婆已是铁定的事了。


数年以后,当玲宝的小女儿阿四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时,张光明常常想,也许,阿四真是他张光明的女儿吧。这种时候,张光明几乎愁苦得欲哭无泪,因为阿四的健康成长频频撩开张光明的记忆之帘,张光明无法忘记那个刻骨铭心的午后。然而,圆玉是不会明白张光明的,而且圆玉根本不愿去明白他的这些俗人俗事。圆玉的清心寡欲是天生的,谁也无法改变,包括张光明。


阿四读高中时的一年,老师太无疾而终。圆玉也终于冲破家庭的困扰,把张光明一个人扔在厢房里,去继承老师太的事业,做她的尼姑去了。


刘湾公社又变回了刘湾镇,缝纫厂搬到了一幢四层的楼房里,据说由早年离开刘湾出去闯荡的港商回乡投资,成了合资企业。由此朝阳庵得以修复一新,重续香火。


圆玉成了朝阳庵的师太,圆玉还不算老,但是她沉着稳定地坐在那里,与当年老师太的情形如出一撤。由此,朝阳庵香客不断,日渐兴旺。


张光明独自一人在朝阳庵旁边的厢房里过着寂寞的日子,酱油大王的劫后产业分到张光明手里已经所剩无几,最要紧的是,圆玉好似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终会皈依佛门一般,一直没有生养,这对于张光明来说,无疑是一件痛苦之极的事情。如今,苍老的张光明在很多时候只能站在厢房的窗口张望放学归家的别人的孩子,那里面,有一个叫阿四女孩子,她长着一个饱满光洁的额头和高挑的个子,张光明总是能发现在这个女孩走过时,身上飘逸出自己年轻时的一种气息。这种气息让张光明的回忆牵引出一丝后悔,然而这又是一种无法启口的情愫。


阿四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刘湾镇,在刘湾中学当教师,教的是和刘湾人的语言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外国话。刘湾镇也的确需要阿四这样的教外国话的人才,据说朝阳庵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庵堂,改革开放了,它也成了这个城市的一处小有名气的景点,外国人经常会光顾这里,所以,阿四在刘湾镇上的地位和名气比起她母亲玲宝当年在药店里的风光来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玲宝退休了,张光明当然也退休了,只是和李季生比起来,没来由地少了一份精神气。李季生在街上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整日风吹日晒的脸色倒红润,满手油腻地干活,个子矮小,但是脊梁却是直的。张光明的额头却没有了过去的亮堂,只是皮肤还白净,干皱了些,有点向老女人的趋势发展,洁净,但是虚弱。


一向傲气的张光明也如刘湾镇上的大多数老男人一样开始驼背,并且如今的张光明也会挤在小茶馆里听听小道新闻,说说东家长西家短,喝大壶茶的时候嘴里的唏嘘声比谁都透彻而深入心扉,两大壶水灌下去后会站起身走到茶馆后面弄膛里解开裤子对着墙角撒上一泡冗长而沉闷的尿。人们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过去的那个站在药店柜台里把头抬得高高的张光明了,那个张光明已经不复存在。


最让人意想不到是圆玉。她穿着袈裟指挥手下的小尼姑们大动土木,把朝阳庵沿街的一排庵堂破墙开店,挂上招牌,开起了素菜馆,名曰“朝阳斋”。口味之特点、生意之兴隆成为刘湾镇一大众口皆碑之去处。


公元二十世纪末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暮春,玲宝在刘湾镇上操办喜事,街坊四邻都收到了请柬,阿四要出嫁了。


人们看见从李季生家里拉出来的嫁妆足足装了两卡车,除了传统的被子脚马桶,还有空调电脑一应俱全。卡车拉着嫁妆在刘湾镇上兜了一大圈,停在了李季生的老房子旁边一个有着良好的绿化和物业管理的小区里,在那里,阿四的德国籍新郎已经为阿四买了一套很大的房子。


阿四穿着婚纱被大高个红皮肤的老外抱进小楼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发出了来自内心的骄傲的喝彩声。据说,老外是阿四大学里的外籍教师,对于这种中国习俗的婚礼,老外兴趣十足,于是兴师动众,在刘湾镇上轰动了一回。


那天,李季生的嘴巴一直没有合拢过,当穿着中式长衫马褂的老外和阿四并肩站在李季生和玲宝面前深深一鞠躬并且叫过“爸,妈”的时候,玲宝那已经稍稍有点昏黄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泪光。


就在热闹的人群后面,张光明远远地站在街口,伸长了脖子观望着那个漂亮修长的有着饱满的额头的女孩子的隆重的婚礼。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张光明造就了一个生命,一个酷似他的美好的生命,如今,那个孩子正以她的光彩感激她面前的父母的养育之恩,而张光明,只能在很远的地方窥视这个过程。那一刻,张光明流泪了。


暮春的风很温暖,张光明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走开了。那天,茶馆里不知道什么原因,人不多。台上的说书人拍击那块惊堂木的声音比平时更为清脆响亮。张光明坐在老位子上,抬着头认真听书,很精彩的段子,却怎么也注不进耳朵,脑子里,是阿四和德国新郎笑盈盈地叫“爸、妈”的样子,清晰而接近。


听说后来阿四到德国去了,把玲宝和李季生也接了去。又听说,朝阳斋生意越做越大,分店开到了外省市。圆玉不仅出任朝阳庵的住持,而且还兼任朝阳斋连锁店的董事长,不过,日常事务是有专门的代理为她打理的,她只管签字,念经,别的,不操心。只是不知道张光明后来如何,好象茶馆里还能偶尔看见他的影子。


世道变了,一切都变了。于张光明而言,上苍似乎对他不算公平,然而,日子还是依旧在过着,或者是如李季生和玲宝一般过得有滋有味的,也或者,如圆玉这样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后心满意足的,最多的,是如张光明这般的芸芸众生,不能说苦难,却也并不十分快乐或者说索然无味地虚度着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