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本章字节:6494字
宋红花张开嘴巴,笑出一口白灿灿的牙齿:是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操心,他只晓得拨算盘、洗冷水澡。最近参加县里的珠算比赛又得了冠军,得奖的人要去杭州旅游呢,这个礼拜六就出发。可这种冠军有什么用,他倒要去杭州旅游了,我是一点好处都得不到的。
宋红花说的是怨恨的话,语气里却分明充满了自得,男人又得了冠军,这正是当年宋红花的父亲、肉庄退休职工老宋看上这个毛脚女婿的一大理由。所以宋红花在说起自家男人时颇感骄傲是很正常的。
姜来娣附和着宋红花,表示了对她丈夫的钦佩和对她的羡慕,然后话锋一转问:红花,你就不想要个小囡吗?该要一个啦。
宋红花象是被戳了痛处,瘦脸上布满了愁苦不堪的表情,那张尖尖的脸顿时变成了一只腌制过的褐皮橄榄。她凑到姜来娣的耳根边说:来娣,不瞒你说,我也不是不想要小囡,可要不着,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和李煜每天睡在一张床上,好象一天也没落下过,可就是要不着。
姜来娣点了点头,以急他人之所急的态度沉思了片刻,然后神秘地问道:你说,你们家鲤鱼是不是不管热天还是冷天,每天睡觉前都要洗冷水澡?
“是啊,每天都洗。”宋红花肯定地回答。
“这就对了!”姜来娣一拍大腿说:“男人是不能随便洗冷水澡的,况且他是洗完冷水澡上床睡觉,冷得都萎缩了,即使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他还能来事吗?”
“怎么不来事啊,我和他每天睡在一张床上,他来事不来事我是很清楚的。”宋红花的脸上露出些许不满的神色,她不由自主大起了嗓门替自家的男人作证。
姜来娣赶紧用手指压在嘴唇上:嘘嘘,轻一点,我听得见的,不要被旁人听去了。
宋红花降底了声音继续辩解:你不要瞎讲,我们李煜可没有不来事哦。
姜来娣和颜悦色地劝导着: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看啊,把冻在冷库里的种子拿出来马上下种,能发芽吗?即使不放在冷库里,经过一个冬天的种子都要等春暖后才能发芽是不是?你们家鲤鱼每天睡觉前洗冷水澡,就等于把种子放进冷库里了,所以即使你每天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也是没用的,刚从冷库里拿出来的种子怎么会发芽?还有啊,种子冻一个冬天,春天时还能发芽,如果种子天天冻在冷库里冻上三年,那就冻坏了,就再也发不出芽了。所以天天洗冷水澡是不好的。
宋红花听了姜来娣的话,忽然茅塞顿开,她张大嘴巴怔了好一会儿,然后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我算是晓得了,原来要不着小囡不是我的原因,是他李煜的原因。
宋红花一转身,把一张瘦巴巴的屁股对着姜来娣,蹬着急促的脚步往回走去。姜来娣在她身后叫着:红花你的篮子,你的酱油——哎呀这个急性子,回家不要吵嘴,好好劝他,不要洗冷水澡了……
运河里装满了橡皮鱼的驳船上,穿着粗陋的短衫、卷着裤腿的船工们看着岸边急匆匆赶路的女人和杂货店里大声喊话的女人,疲倦的眼神里带着戏谑的笑意。橡皮鱼的腥臭继续弥漫着整条南街,宋红花却顾不得再用手去捂住鼻子,她低着头快步走着,走过暮紫桥,走过桥北边的陶瓷店,走过胜利饭店和隔壁的公共厕所,再走过豆腐店,瘦削的身子向回家的方向急速移动着。
那个五月过后的夜晚,人们没有听到李煜在井台边洗冷水澡的“哇哇”叫唤声,人们听到的是宋红花破碎的嗓音发出的哭声,依稀夹杂一些诅骂声,是关于祖宗是否积德,宋家是否有后的话题。李煜的声音在宋红花的哭骂声中显得底气不足,似乎是有反驳的声音,却不响亮,夜风把他的声音侵吞了,却把宋红花的声音传得极其遥远。想来女人的声音要比男人的声音更适合在自然风速中传播。
十二
这个礼拜六的清晨,商贸社的二吨运货车在暮紫桥头等着李煜等一些在县里比武获奖的人,他们将在五月的晨风中光荣地站在二吨卡车的车斗里,前去县城集中参加先进人物赴杭州的旅游。李煜提着一只瘪塌塌的帆布包走向南街暮紫桥头,好几个人已经等在晨雾中的桥上了,有拆装自行车亚军张阿六,有开锁季军三老板,有卷洋布殿军许大妹……当然还有为他们送行的商贸社主任毛根勇。
毛主任站在暮紫桥上,以领导者的身份给予比武得奖者鼓舞人心的送别话语:同志们,希望你们去杭州旅游时表现出刘湾镇商贸社职工先人后己的优良传统,坐车不抢座位,吃饭不抢鱼肉,你们代表的是整个刘湾镇商贸社,所以你们既是光荣的,又是重任在身的。也希望你们从杭州回来后继续投入忘我的工作,为商贸社争取更大的荣誉……
李煜侧身靠在暮紫桥栏杆上,听着毛主任的临行发言。远处的镀锌厂烟囱里一如既往地飘出黑色的烟雾,烟雾遮挡住阳光,使初夏清晨的空气显得有些污秽浑浊。运河两边拥挤的房子里有一些粪水的气味飘出,早起的清洁工已开始把人家放在墙角边的马桶一路收进平板车里,南街上的人们还在困乏中伸着懒腰,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暮紫桥下的运河里弥漫着雾气,李煜低着头看桥下流动的水波,初升的太阳透过雾气照在运河上,水面闪耀出隐隐的金色光点。
李煜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地盯着运河看了,结婚那天,李煜跳入了运河,在刘湾镇人面前做了一次毫无准备的告别表演,至今,他没有再与运河水有过肌肤接触,他似乎把它遗忘了。运河却依然以稳健缓慢的节奏把浑浊的水流往东海里送去,日复一日。
李煜忽然想起在商业学校读书时,政治老师在课堂上提到过古代的那个叫亚里士多德或者更古怪的名字的外国人,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个政治老师的课李煜还是很喜欢的,可一个学期以后政治老师就不知去向了。据说他被他过去的学生押着去批斗,头上被戴了高帽子、脖子里挂着木牌子,木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名字上打着大红叉,他撅着屁股低着头站在街上,做着时尚的喷气式飞机状。李煜曾经看见过政治老师挨批斗的样子,后来听说他在第三次批斗回家后就不见了影踪。政治老师消失了,不久以后,李煜就忘了政治老师的长相和讲课的声音了。
非常奇怪,商业学校毕业多年后的今天,政治老师说过的话会忽然浮现在李煜的脑海里,早已被他遗忘的政治老师镜片后似笑非笑的眼神,此刻在他眼前复又冒出些莫名其妙的鬼火。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如果还在,他会不会还记得曾经在课堂里讲过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话。李煜看着升腾着晨雾的运河,想着这条运河与三年前的运河是同一条,还是不同的另一条?如果这个时候跳进水中,感觉会和三年前一样,还是不一样?那么三年前的李煜是李煜,现在的李煜,还是李煜吗?
李煜有些出神,他眯起了眼睛,水面上不断闪动的光斑耀眼无比,眼睛被灼痛了,眯缝着的眼里有热辣辣的感觉。他抬起头,眼光离开水面,向着前方眺望而去。白雾晕染的早晨,一幕遥远而朦胧的绝色美景恍恍然出现于他的视线中——桥南还未开门的杂货店二楼阳台上,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正张开白皙肥嫩的手掌梳理着披散了一肩的长发,阳光照在她身上,丰满挺拔的身子镶了一圈金色的绒边,被雾气笼罩的红色身影在清晨的阳台上举着双手,她抚弄着乌黑长发的动作居然如此优柔。晨风吹过,长发飞散而开,象一丛飘逸的烟花绽放着,又如平静的水面上有一条鱼儿跃起又落下,溅起了层层涟漪,波及而开。这个若真若虚的身影,在李煜的眼里呈现出朝阳般瑰丽美妙的炫彩,犹如一个梦境,在五月的清晨里兀自流动着。
李煜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小楼的阳台,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在聆听毛主任的讲话,直到毛主任以口号般的呼喊声“祝你们一路顺风!”结束他的发言时,有人拉了李煜一把,李煜便随着人们走向已经等在桥边的二吨卡车。
李煜象一具木偶一样被人拉上了车斗,卡车启动时,车斗里的人都伸出手,向车下送行的毛主任以及几位家属挥手告别,李煜也伸出手机械地挥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