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

作者:蔡智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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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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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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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1664字

柏森生日过后两个礼拜,我为了找参考资料,来到高雄的中山大学。


在图书馆影印完资料后,顺便在校园内晃了一圈。


中山大学建筑物的颜色,大部分是红色系,很特别。


校园内草木扶疏,环境优美典雅,学生人数又少,感觉非常幽静。


我穿过文管长廊与理工长廊,还看到一些学生坐着看书。


和成大相比,这里让人觉得安静,而成大则常处于一种活动的状态。


如果这时突然有人大叫&quo;救命啊&quo;,声音可能会传到校园外的西子湾。


可是在成大的话,顶多惊起一群野狗。


走出中山校园,在西子湾长长的防波堤上,迎着夕阳,散步。


这里很美,可以为爱情提供各种场景与情节。


男女主角邂逅时,可以在这里。热恋时,也可以。


万一双方一言不和,决定分手时,在这里也很方便。


往下跳就可以死在海水里,连尸体都很难找到。


我知道这样想很杀风景,但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我,只要看到有人在堤防上追逐嬉戏,总会联想到他们失足坠海后浮肿的脸。


当我又闪躲过一对在堤防上奔跑的情侣,还来不及想象他们浮肿的脸时,在我和夕阳的中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堤防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微曲起的膝盖上,身体朝着夕阳。


脸孔转向左下方,看着堤脚的消波块,倾听浪花拍打堤身的声音。


过了一会,双手撑着地,身体微微后仰,抬起头,闭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右手往前平伸,似乎在测试风的温度。


收回右手,瞇起双眼,看了一眼夕阳,低下头,叹口气。


再举起右手,将被风吹乱的右侧头发,顺到耳后。


转过头,注视撑着地面的左手掌背。


反转左手掌,掌心往眼前缓慢移动,距离鼻尖20公分时,停止。


凝视良久,然后微笑。


&quo;我来了&quo;我走到离她两步的地方,轻声地说。


她的身体突然颤动一下,往左上方抬起脸,接触我的视线。


&quo;我终于找到你了。&quo;她挪动一下双腿,如释重负。


&quo;对不起。我来晚了。&quo;


&quo;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quo;


&quo;你等了多久?&quo;


&quo;可能有几百年了呢。&quo;


&quo;因为阎罗王不让我投胎做人,我只能在六畜之间,轮回着。&quo;


&quo;那你记得,这辈子要多做点好事。&quo;


&quo;嗯。我会的。&quo;


我知道,由于光线折射的作用,太阳快下山时,会突然不见。


我也知道,海洋的比热比陆地大,所以白天风会从海洋吹向陆地。


我更知道,堤脚的消波块具有消减波浪能量的作用,可保护堤防安全。


但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在夕阳西沉的西子湾堤防上,我和荃会出现这段对话。


我也坐了下来,在荃的左侧一公尺处。


&quo;你怎么会在这里?&quo;我问荃。


&quo;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呢。&quo;荃笑了笑,&quo;你怎么会来高雄?&quo;


&quo;喔。我来中山大学找资料。你呢?&quo;


&quo;今天话剧社公演,我来帮学妹们加油。&quo;


&quo;你是中山大学毕业的?&quo;


&quo;嗯。&quo;荃点点头,&quo;我是中文系的。&quo;


&quo;为什么我认识的女孩子,都念中文呢?&quo;


&quo;你很怨怼吗?&quo;荃笑了笑。


&quo;不。&quo;我也笑了笑,&quo;我很庆幸。&quo;


&quo;你刚刚的动作好乱。&quo;


&quo;真的吗?&quo;荃低声问,&quo;你……看出来了吗?&quo;


&quo;大部分的动作我不懂,但你最后的动作,我也常做。&quo;


&quo;嗯?&quo;


我慢慢反转右手掌,眼睛凝视着掌心,然后微笑。


&quo;只不过你是左手掌,而我是右手掌而已。&quo;


&quo;你……你也会想我吗?&quo;


&quo;会的。&quo;我点点头。


荃转身面对我,海风将她的发丝吹乱,散开在右脸颊。


她并没有用手拨开头发,只是一直凝视着我。


&quo;会的。我会想你。&quo;我又强调了一次。


因为我答应过荃,要用文字表达真实的感受,不能总是压抑。


荃的嘴唇突然微启,似乎在喘息。


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激烈的呼吸动作。


荃胸口起伏的速度,愈来愈快,最后她皱着眉,右手按着胸口。


&quo;你……还好吗?&quo;


&quo;对不起。我的身体不好,让你担心了。&quo;


荃等到胸口平静后,缓缓地说出这句话。


&quo;嗯。没事就好。&quo;


荃看了我一眼,&quo;是先天性心脏病。&quo;


&quo;我没有……&quo;我欲言又止。


&quo;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想问。&quo;


&quo;我并不是好奇,也不是随口问问。&quo;


&quo;我知道的。&quo;荃点点头,&quo;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不是好奇&quo;


荃再将头转回去,朝着正要沉入海底的夕阳,调匀一下呼吸,说:


&quo;从小医生就一直交待要保持情绪的和缓,也要避免激烈的运动。&quo;


荃拨了拨头发,接着说,


&quo;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压抑的。只不过我是生理因素,而你却是心理因素。&quo;


&quo;那你是什么颜色的呢?&quo;


&quo;没有镜子的话,我怎能看见自己的颜色?&quo;


荃笑了笑,&quo;不过我只是不能尽情地表达情绪而已,不算太压抑。&quo;


&quo;可是你……&quo;荃叹了口气,&quo;你的颜色又加深一些了。&quo;


&quo;对不起。&quo;我有点不好意思,&quo;我会努力的&quo;


&quo;没关系,慢慢来。&quo;


&quo;那你……一切都还好吗?&quo;


&quo;嗯。只要不让心脏跳得太快,我都是很好的。&quo;


荃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quo;我的动作都很和缓,可是呼吸的动作常会很激烈。这跟一般人相反,一般人呼吸,是没什么动作的。所以往往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活着。&quo;


&quo;嗯?&quo;


&quo;一般人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但是我可以。所以我呼吸时,似乎是告诉我,我正在活着呢。&quo;荃深呼吸一次,接着说,


&quo;而每一次激烈的呼吸,都在提醒我,要用力地活着。&quo;


&quo;你什么时候的呼吸会……会比较激烈呢?&quo;


&quo;身体很累或是……&quo;荃又低下头,轻声说:


&quo;或是情绪的波动,很激烈的时候。&quo;


&quo;那……我送你回家休息,好吗?&quo;


&quo;嗯?&quo;荃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看着我。


&quo;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你似乎累了。&quo;


&quo;好的。我是有些累了。&quo;


荃缓缓站起身,我伸出右手想扶她,突然觉得不妥,又马上收回。


荃住在一栋电梯公寓的16楼,离西子湾很近。


我们搭上电梯,到了16楼,荃拿出钥匙,开了门。


&quo;那……我走了。&quo;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quo;喝杯水好吗?我看你很累了呢。&quo;


&quo;我不累的。&quo;


&quo;要我明说吗?&quo;荃微笑着。


&quo;不不不……你说得对,我很累。&quo;被荃看穿,我有些不好意思。


&quo;请先随便坐,我上楼帮你倒杯水。&quo;


&quo;嗯。&quo;


荃的房间大约10坪左右,还用木板隔了一层阁楼。


楼下是客厅,还有浴室,简单的厨房。靠阳台落地窗旁,有一台钢琴。


我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的夜景,视野非常好。


突然听到一声幽叹,好像是从海底深处传上来。


我回过头,荃倚在阁楼的栏杆上。


&quo;唉……&quo;荃又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疑惑地看着荃。荃的手肘撑在栏杆上,双手托腮,视线微微朝上。


&quo;罗密欧,为什么你要姓蒙特克呢?只有你的姓,才是我的仇敌,请你换一个名字吧,好吗?只要你爱我,我也不愿再姓卡帕来特了。&quo;


&quo;好。我听你的话。&quo;


&quo;是谁?&quo;荃的视线惊慌地搜寻,&quo;谁在黑夜里偷听我说话?&quo;


&quo;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我痛恨它。&quo;


&quo;我认得出你的声音,你是罗密欧,蒙特克家族的人。&quo;


&quo;不是的,美丽的女神啊,因为你讨厌这个名字。&quo;


&quo;万一我的家人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办?我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你。&quo;


&quo;如果得不到你尊贵的爱,就让你的家人发现我吧,用他们的仇恨结束我可怜的生命吧。&quo;


&quo;不,不可以的。罗密欧,是谁叫你来到这里?&quo;


&quo;是爱情,是爱情叫我来的。就算你跟我相隔辽阔的海洋,我也会借助爱情的双眼,冒着狂风巨浪的危险去找你。&quo;


&quo;请原谅我吧,我应该衿持的,可是黑夜已经泄漏了我的秘密。亲爱的罗密欧,请告诉我,你是否真心爱我?&quo;


&quo;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quo;


&quo;请不要指着月亮发誓,除非你的爱情也像它一样,会有阴晴圆缺。&quo;


&quo;那我应该怎么发誓呢?&quo;


&quo;你不用发誓了。我虽然喜欢你,但今晚的誓约毕竟太轻率。罗密欧,再见吧。也许下次我们见面时,爱情的蓓蕾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quo;


&quo;你就这样离开,不给我答复吗?&quo;


&quo;你要听什么答复呢?&quo;


&quo;亲爱的朱丽叶啊,我要喝的水,你…你倒好了吗?&quo;


荃愣了一下,视线终于朝下,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


&quo;我倒好了,请上楼吧。&quo;


&quo;这……方便吗?&quo;


&quo;没关系的。&quo;


我踩着木制阶梯,上了阁楼。


阁楼高约一米八,摆了张床,还有三个书桌,书架钉在墙壁上。


右边的书桌放置计算机和打印机,左边的书桌堆满书籍和稿件。


荃坐在中间书桌前的椅子上,桌上只有几枝笔和空白的稿纸。


&quo;请别嫌弃地方太乱。&quo;荃微笑地说。


我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背靠着栏杆,站着把水喝完。


&quo;这是我新写的文章,请指教。&quo;


&quo;你太客气了。&quo;


我接过荃递过来的几张纸,那是篇约八千字的。


故事叙述一个美丽的女子,轮回了好几世,不断寻找她的爱人。


而每一次投胎转世,她都背负着前辈子的记忆,于是记忆愈来愈重。


最后终于找到她的爱人,但她却因好几辈子的沉重记忆,而沉入海底。


&quo;很悲伤的故事。&quo;看完后,我说。


&quo;不会的。&quo;


&quo;怎么不会呢?这女子不是很可怜吗?&quo;


&quo;不。&quo;荃摇摇头,&quo;她能找到,就够了。&quo;


&quo;可是她……&quo;


&quo;没关系的。&quo;荃笑了笑,淡淡地说:


&quo;即使经过几辈子的轮回,她依然深爱着同一个人。既然找到,就不必再奢求了,因为她已经比大多数的人幸运。&quo;


&quo;幸运吗?&quo;


&quo;嗯。毕竟每个人穷极一生,未必会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即使知道了,对方也未必值得好几辈子的等待呢。&quo;


&quo;嗯。&quo;虽然不太懂,我还是点点头。


&quo;这只是篇而已,别想太多。&quo;


&quo;咦?你该不会就是这个美丽的女主角吧&quo;


&quo;呵呵,当然不是。因为我并不美丽的。&quo;荃笑了笑,转身收拾东西。


&quo;你很美丽啊。&quo;


&quo;真的吗?&quo;荃回过头,惊讶地问我。


&quo;当范蠡说西施美时,西施和你一样,也是吓一跳喔。&quo;


&quo;嗯?&quo;


&quo;这是真实的故事。那时西施在溪边浣纱,回头就问:真的吗?&quo;


荃想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quo;你又在取笑我了。&quo;


&quo;对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quo;


&quo;可以的。怎么了?&quo;


&quo;我右手的大拇指,好像抽筋了。&quo;


&quo;为什么会这样?&quo;


&quo;因为你写得太好,我的拇指一直用力地竖起,所以抽筋了。&quo;


&quo;我才不信呢。&quo;


&quo;是你叫我不要压抑的,所以我只好老实说啊。&quo;


&quo;真的?&quo;


&quo;你写得好,是真的。拇指抽筋,是假的,顶多只是酸痛而已。&quo;


&quo;你总是这样的。&quo;荃笑着说。


&quo;不过,这篇少了一样东西。&quo;


&quo;少了什么东西呢?&quo;


&quo;那种东西,叫瑕疵。&quo;


&quo;你真的很喜欢取笑我呢……咦?你为什么站着?&quo;


&quo;这……&quo;


荃恍然大悟,&quo;我忘了这里只有一张椅子,真是对不起。&quo;


&quo;没关系。靠着栏杆,很舒服。&quo;


&quo;对不起。&quo;荃似乎很不好意思,又道了一次歉,接着说,


&quo;因为我从没让人到阁楼上的&quo;


&quo;那我是不是该……&quo;


&quo;是你就没关系的。&quo;


荃站起身,也到栏杆旁倚着。


&quo;我常靠在这栏杆上,想事情呢。&quo;


&quo;想什么呢?&quo;


&quo;我不太清楚。我好像……好像只是在等待。&quo;


&quo;等待?&quo;


&quo;嗯。我总觉得,会有人出现的。我只是一直等待。&quo;


&quo;出现了吗?&quo;


&quo;我不知道。&quo;荃摇摇头,&quo;我只知道,我等了好久,好久。&quo;


&quo;你等了多久?&quo;


&quo;可能有几百年了呢。&quo;


我突然想到今天傍晚在西子湾堤防上的情景,不禁陷入沉思。


荃似乎也是。


于是我们都不说话。


偶尔视线接触时,也只是笑一笑。


&quo;我说你美丽,是真的。&quo;


&quo;我相信你。&quo;


&quo;我喜欢你写的,也是真的。&quo;


&quo;嗯。&quo;荃点点头。


&quo;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quo;


&quo;什么事?&quo;


&quo;我们刚刚演的戏。&quo;


&quo;我……我也不知道呢。&quo;


&quo;我想,我该走了。&quo;我又看了看表。


&quo;好。&quo;


我们下楼,荃送我到门口。


&quo;如果累的话,要早点休息。&quo;


&quo;嗯。&quo;


&quo;那……我走了。&quo;


&quo;我们还会再……&quo;


&quo;会再见面的。别担心。&quo;


&quo;可是……&quo;


&quo;可是什么?&quo;


&quo;我觉得你是……你是那种会突然消失的人呢。&quo;


&quo;不会的。&quo;


&quo;真的吗?&quo;


&quo;嗯。&quo;我笑了笑,&quo;我不会变魔术,而且也没有倒人会钱的习惯。&quo;


&quo;请别……开玩笑。&quo;


&quo;对不起。&quo;我伸出右手,&quo;借你的身份证用一用。&quo;


&quo;做什么呢?&quo;


&quo;我指着你的身份证发誓,一定会比指着月亮发誓可信。&quo;


&quo;为什么不用你的身份证呢?&quo;


&quo;因为你不相信我啊。&quo;


&quo;我相信你就是了。&quo;荃终于笑了。


我出了荃的家门,转身跟她说声晚安。


荃倚着开了30度的门,身躯的左侧隐藏在门后,露出右侧身躯。


荃没说话,右手轻抓着门把。


我又说了声晚安,荃的右手缓缓离开门把,左右轻轻挥动五次。


我点点头,转身跨了一步。


仿佛听到荃在我身后低声惊呼。


我只好再转过身,倒退着离开荃的家门。


每走一步,门开启的角度,便小了些。


直到门关上,我停下脚步,等待。


清脆的锁门声响起,我才又转身往电梯处走去。


继续在台南的生活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