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克芹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3280字
马新如三十来岁,是这群干部中最年轻的。当年他从县农业局抽调到这儿来做一把手的时候,人们曾怀疑过他过于年轻,恐怕担不起这个担子。五年过去了,人们早已不怀疑了。他呢,模样变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原来学生时代的一副男中音嗓子变得沙哑难听了,脸上的皮肤黑红而粗糙,浓眉下一双本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严重充血,目光严峻,有时,这双眼睛会露出幽默的神态或天真的笑意,但那种时候太少了,生活总是有数不完的问题要他去思考,去对付。庄稼人背地议论说,这个人是个干大事的人,将来必定是个大干部。县委领导也认为这是一棵好苗子。他整年累月的,除了工作,几乎不想什么。家里有一个老母亲,住在一个小镇上,前些年还参加街道工业做些活路,近年来身体不行,在家养老了。他常常惦念老人,而又很少回去看她,只有在害了病的时候(他有严重胃病,常吐血),回去住上几日,稍好一点便回到庙儿山来。几乎没有人给他提说过亲事,这是很奇怪的现象:一位工作出色,相貌堂堂的干部,三十岁还打单身。其实说来也不奇怪:城里的年轻女干部嫌他工作单位不好,在乡下;农村里的姑娘则认为他是大干部,不敢高攀。前不久,县里的郑科长当了郑局长以后,偶然听到一个“内部消息”,说是这位年轻有为的公社书记即将提拔回县里任部长,便决定打这门亲家,先是让湘帆给他送点书报材料,继而通点县级机关的内部消息,后来就送吃的穿的,领回家办招待等等,一来二去湘帆这姑娘的确对马新如由崇拜而产生了爱意,开始把自己未来的生活与“部长夫人”联系起来,加以描绘。她认为自己一定是个贤妻良母,能够把马新如的生活安排得既舒适又温暖……
刚才郑湘帆送来的一个包裹,他没有打开,而那封信,他已经拆阅了。未来的老丈人郑局长在信中这样写道:
“……长期以来,我一直坚决支持你兴办柑橘加工厂,现在也一如既往地支持。虽然,我这几天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商业、供销方面告了你的状,银行方面也开始对我埋怨,他们甚至怀疑你能否在今冬投产。银行方面的信心动摇起来,不打算再向你的加工厂贷款。你打算怎么办?望三思而行……听说,县委和政府方面要过问这件事,可能是颜县长亲自来调查处理,据我所知,县委是信任你的。这几年,工作、生产的成绩摆在那儿,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你不用怕。贷款问题,我这里再坚持一下,银行方面我还是有门路的,这几天我不便上山,望你谨而慎之。总之,加工厂是大本钱,前景可观,办成了你我才能在县里说得起话……坚持就是胜利……”
马新如并不太重视郑局长的“声援”和打气。他自己的决心和魄力足以使他顶过一切压力。倒是信中提到的贷款问题使他有点忧虑。颜县长已经来了一阵了,马新如脑子里还一直萦绕着那个贷款问题。目前,他无论如何得设法把银行方面拖住。
“我还提一个问题,”一位年纪大的支部书记发言了,“听说加工厂造罐头的机器还没安装好,几时可以安装好哦?”
马新如回答:“设备基本上搞齐了,安装也快完成了,这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我们的橘子再不下树,损失大呀……”
“我们大队倒是下了一部分,可是堆久了也不行……”另一个支部书记说。
话头一开始,发言就恢复了热烈气氛:
“我们坚决不卖给供销社!他拿去赚钱,我们自己不会赚么?公社要坚决顶住!”
“生产香精的问题,听说还差个离心机……”
“瓶子,汽水,瓶子在哪儿?广州买瓶子,运回来费力!豆腐盘成肉价钱了!”
“没得问题,派人到重庆去了……”
“为啥不能自己干?自己生产瓶子,免得又叫人家赚……”
“高压瓶子,困难!又不是眼药水瓶子……”
“喂,喂,我说,我说……是不是再出张告示,禁止社员下山卖橘子?这几天跑得不少哟!”
“你咋个禁止?有些生产队把树子都划分给私人去了,包多少钱一树,他交够你的钱就行,又没有规定他交多少果子……”
“加工厂马上开始收购柑橘吧!”
“要得!你开秤收购,他就不下山了,来回贴路费谁想干呵!”
“……”
刘明久敲敲桌子,大声吼道:“你们提的几个问题,都是不成问题的!现在,目前的问题是——他们不单是告了状,还派了人来了,兵临城下了,怎么办?……供销社那个黄胖子今天已经到公社来骂了一阵花鸡公……连什么卫生防疫站也来打秋风,说是我们上的工人,没有去县里检查身体,不符合食品工业卫生管理规定,真他娘浑蛋!……大家研究一下,统一口径,咋个顶住……”他说完,下面又闹哄哄起来了,人们大骂以供销社为首的机关单位,卡农民卡得太死,过去卡,现在中央放宽了政策,他们还要卡,云云,闹了一阵,刘明久提出“咋个顶住”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他把目光转向马新如。
马新如把烟尾巴往地上一摔(其实是把缠绕在脑际的银行贷款问题摔开),说道:“‘兵临城下’,哼!明天上午,把他们诸位请到公社来,全请!……不过,不是给他办招待吃油大,我们没有油大给他们吃!有,也不给他们吃!……”
说到这里,人们鼓起掌来。
“对!不给他们吃!过去吃多了……”
“叫他们站在庙儿山顶上去喝风吧……”
“吃!”
马新如继续说:“把他们请来,由我负责安顿他们,大家不必为这个担心。‘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好!就凭你的口才,也能退兵!”
“加工厂马上就开秤收购,叫大家不要下山卖。谁不听招呼,罚款!……这是一。二,对那些串乡收货的小商贩进行宣传,叫他们各自滚蛋,抓住了,罚款!……我们的干部,不准受贿,吃了商贩烟酒的,罚款!……第三,进加工厂的人员问题,一律不开后门,管你天王老子,这一点,干部要注意,你们的子女,考不上也一样不收……”
马新如的总结发言,干脆利落,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说得钉是钉,铆是铆,叫你不得不服。末了,他把眼睛望着角落里坐着的一位老头,问道:
“老邱,你说几句。”
叫做老邱的,约莫五十多岁,白胖,衣帽整洁,叶子烟杆也与众不同:香妃竹的杆儿,苏铜斗儿,白玉嘴子。他是现在的庙儿山公社资历最老的干部,从前的乡长,现在的党委副书记。家里修起了四合头大瓦房,儿子、女儿、媳妇、孙孙,凡是吃饭不长的,都有“工作”。民办教师,拖拉机手,赤脚医生,代销员,这些是起码的,早些年辰,有些单位招收知青回城,只要过他的手,他就得加个“带头”,否则就给人家打些麻烦,大儿子,大女儿就是作为“带头”叫人家招到大工厂当工人去了的。平常他少有到公社来上班,他对什么都看不顺眼,但他不提意见,保留着批评权到时候才说话,这是最聪明的办法。马新如吃过他几回亏;但他也知道“小马”在县里很受重视,是不大怎么得了的人物,小马之前,没有一位书记不是因为跟他“搞不好团结”而离开庙儿山的。其实他也并不打算当一把手,真当一把手,他也自知是没那能耐的。
听见马新如点到他的将,他忙说:
“没啥说的,时候不早了……”
马新如偏过头来问颜少春:“颜县长,请你说几句吧。”颜少春想了想,说:“今天就不说什么了吧。”
三
从公社出发到枫树垭大队,说的是五里,山区的小路,没人丈量过,走一走就知道一里比两里少不了多少。去枫树垭要翻两座山,过两条沟,赵玉华放开脚走,得一个多钟头。这是离公社庙儿街最近的一个大队了。
这座山头怪,野草坡上长着许多枫树,别的山头却不长这种树,赵玉华很早就注意到这种奇怪现象了。她取土化验,发现这儿土壤的“ph值”偏高。她想,在这儿种梨树是没有问题的了。因为这个公社成了水果之乡,闻名远近,却偏不产梨,她跑遍全社,只见到几棵叫做“鬼疙瘩”的老梨树,人们又称之为“棠梨”的,果实小,质硬而酸涩。大前年她就怀着极大的兴趣,从外地运来百多棵梨树苗,其中有好几个高产品种,又从县农业局争取到一笔试验费,就在枫树垭大队开辟了一个小小的梨园。这个大队的支书是年轻人,对于各项新的科学试验充满着浓厚的兴趣,在赵玉华的倡导下,搞起了一个小组来从事管理,眼看明年就要试花了,第一年结果将是什么情形呢?特别是那棵杂交以后的梨树,将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像父亲,还是像母亲?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像,要不就根本不结果——这种情形当然叫人失望,但却是育种工作中常常出现的现象。赵玉华对此,心里怀着无比兴奋而又惴惴不安的心情,已经三年了。三年来,她除了指挥全社各个果园的生产管理,育苗,移栽,整枝,施肥,防虫治病,举办各种技术训练班以外,枫树垭这个小小的梨园在她心中占着重要位置,她常往这儿跑。这份工作不是谁叫她干的,可以说全是分外的,她不干,谁也不会说她什么,她干了,也不求什么奖赏。她是自己决定要干,并愿意为之付出额外的奔波劳苦。
今天下午,她早早的从公社气象哨那儿得知晚上降温,明天有雨。秋雨过完了,温度直线下降,冬天就开始了。她决定到枫树垭去关照小组的社员们松土和做好幼树包装的准备工作。但正准备出门,被颜少春和郑湘帆的到来耽搁了。本来,她近来的情绪就不太好,不知怎么的,看见那位女售票员花枝招展的打扮,她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她由此而对颜少春也出言不逊,这本来是不应该的,她甚至后悔。因为她是看过那本书的,从书上的记载,她早已对曾经活动在葫芦坝的颜少春产生过景仰之情。
夕阳下,秋风里,如火的红叶飘飘摇摇地迎接着她,枫树垭就在眼前。遍坡枫林,红透了,似晚霞、似篝火,似五月的鲜花,似诗,似爱情……不,什么也不像,枫林就是枫林,红而不艳,美而不娇,朴实雅致,风韵天成。每当看到这景象,赵玉华就会忘记自己的一切劳累和忧烦,心胸开朗,感到生活是这样美好,美得叫人心醉。
小小的梨园在山脚下,背风的沟槽里,山边有几户农家,竹林掩映着茅屋,这一阵,已是炊烟四起。秋收以后,地里的活路不多,山区的庄稼人习惯早早吃过晚饭睡觉。
赵玉华把手掌放在嘴边,高声地叫了一声,立即“啊——啊”之声就响彻山谷。霎时,从各个竹林里,就有几个姑娘大嫂奔跑出来。她们高兴地叫着“玉华,玉华……”像迎接自己远方归来的姐妹。即便是仅仅相隔十天半月,大伙仍这样拉着她看着,端详着,深情地唠叨着“瘦了”“胖了”的……
这样的生活是叫人流连忘返的。
她们在梨园里走了一转。一棵棵亭亭静植的幼树,茎秆上生着细密的茸毛,老叶被风吹落了一些,顶梢的叶片不多了。
“明年春天就要试花了。”
“明年得控制着叫它往横里长,要不,就很难看了。”
“又难看,又少果枝。”
“是的。”
“天气看着就冷了,得准备过冬……”
“你不说我们也开始准备了,去年不就这样!”
“是的……”
她们凑在一起,工作上的话儿是无须太多的,三言两语,心领神会。谈生活,话就多了,说一天,谈一夜,都嫌不够。把什么话都说完说尽以后,她们会突然感到她们心中想的,半点也没有说出来,好像什么也不曾说。于是又重新开始。本来嘛,对生活的爱,对美的向往,是永远永远也说不够、说不尽的。
可惜今天赵玉华不能在这儿过夜。颜县长说过要和她谈谈,她心中已经决定,如果可能,她是一定要把自己的意见告诉颜县长的。几年来,她对庙儿山的整个工作和生产建设,有着一套业已成熟的想法,可是她没处说,窝着一肚子气,平时她除了偶尔在副书记刘明久面前发一通脾气以外,她不愿向马新如说。她本来有很多的机会,可以和马新如推心置腹地谈谈,可不知为啥,这两个年纪相仿,一块儿共事多年,对庙儿山的未来有着雄心大志的青年,却怎么也谈不到一块,互相都认为对方瞧不起自己,他们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尤其是……她心里恨他。
“县上来了个领导同志……今晚恐怕要开会,我不能在这儿住下,得赶回公社去呢。”赵玉华抱歉地对这些姑娘、嫂子们说。
“那么你总得吃了晚饭走嘛!”一个叫春花的年轻嫂子站在一旁,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胖娃娃,这样说,“到我们家吃点饭再走吧。”
“到我们家去吃!”一个姑娘和春花相争。
另一个嫂子说:“你们都别争,玉华爱吃红苕,我们家挖了红苕,到我们家吃吧!”
春花说:“哪个先请,就到哪家!……要不,你们全都到我家吃红苕!”说着,将自己手上的胖娃娃塞到玉华怀里。“你抱一抱看,多重!”
玉华捧着娃娃的屁股,掂了掂说:“二十斤!”
“差不多!呃,走吧!”
看来,非到春花家去吃饭不可了。
妇女们簇拥着玉华向春花家走。玉华不会抱娃娃,她托着娃娃的背,离自己身子远远的,生怕贴着自己胸脯。娃娃感到不舒适,张开小嘴哭起来了。春花忙跳上前去,笑道:
“呃!你抱紧嘛,怕打脏了衣服么?”
玉华只得抱紧了。胖娃娃贴着自己了,她觉得挺暖和,并不是不舒服的。同时,从娃娃身上散发出来一种气味,很香的,她一阵激动,不由得脸红了。她害羞,把嘴贴到胖娃娃脸蛋上去。
“撒尿啦!”一个姑娘尖叫起来。
果然是撒尿了!玉华一阵惊惶,妇女们大笑。春花忙喊道:“不要动,不要动……”
衣服湿了一大片。玉华说:“为什么不要动?”
春花笑道:“一动就闪了劲,不好。这有什么关系嘛,娃娃的尿,又不脏。一会儿就干了。”
玉华高兴地说:“我不怕脏。”
春花说:“我是特意叫你抱一抱。前两年你不是叫我春花妹妹么?春花妹妹都有娃娃了,你呢?啥子时候吃你的喜糖呵?”
妇女们大笑起来。这些乡下妇女,认为有娃娃是人生一大收获,由此就可以生出许多的快乐和无限的希望。
关于“喜糖”问题,不仅是枫树垭这些妇女常常逼着玉华回答,就是她那远方的母亲,她的各地的老同学,这几年都坚持地向她提出这一类的问题。她的回答总是:“快了,快了。”最近她给母亲回信说:“请你老人家以后不要再催问这件事情,我不想回答……”
“什么时候呵?……”吃饭时,春花将自己的丈夫支使开去,把奶头塞在娃娃嘴里,悄声地、认真地向玉华提出这个问题来。
玉华支吾道:“明天。”
“真的?……我不信!”
“那么,明年吧。”
“明年么?好吧!要是明年你再不处理这个事,玉华姐,我真……”
“怎么?”
“真替你难受了。”春花的眼圈红了,“你人这样好,又有文化,可你老是这么……孤孤单单的,你已经把许多时光耽误了,是为了啥嘛!……”
玉华还是笑着,她想支吾开,而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汪满了泪水。
“你的文化高,模样儿又好。可是,难道世上就没有一个你看得起的男子么?”
玉华不言语,心里又酸又苦。
“你还等,等到哪一天嘛!……我们这些农村妇女,没啥见识,年龄一到,就盼着结婚……你别见笑。可是,人的心都一样呵!你们有文化的,就不想要爱情么?……”
坦率而真诚的春花呵,你哪里知道,这个常年奔波在山区小道上,与农民甘苦与共的女技术员,她心中对于爱情的渴望和等待,是多么的强烈,你更不知道,她为此而忍受着痛苦。
春花的丈夫不知道她们谈什么,这会儿又大大咧咧地坐到饭桌前来了。他说:
“赵技术员,大家都在说,公社办水果加工厂的事要吹了,是么?要真是那样,麻烦就大啰!摊子都铺开了,钱也花了几十万元。县里面怎么搞的嘛,就不替我们农民着想么!”
春花气红了脸,狠狠地瞪着他:“你才讨厌呢!人家在说话……”
丈夫认真地说:“你们说话,我也有话说!这两天,大家都嘈了!有的人说,县上要估倒买我们的柑橘,不让我们自己加工赚钱,就要集合起来到县委去请愿了!”
赵玉华一惊:“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