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克芹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9070字
呵,我想起来了。当然……他也做过一些笨事。比如说,他记不住“西力生”、“赛立散”、“波尔多液”……这样的新名词,在向各生产队传达那些拌种、治虫的措施时漏掉了,于是生产上受了些损失。但是,能怪他么?他在旧社会没有进过一天学堂,解放后的扫盲运动中才认得几个字,在他工作的这些年,他没有机会去学习和深造,上面并没有为这样的干部举办过专门的文化技术训练班;他自己呢,实在太忙,谁家两口子吵架,都得叫他去调解,谁家的小鸡丢失了,也得要他去破案,他忙得没有工夫学习呀!……对了,公社通知各大队派一名干部到县上去学习,时间一个月,他没有去,我想去,他也不让我去,而是叫三队那个“犟拐拐”队长罗耀武去了。他认为罗耀武不听话,对上面布置的新技术抵触得很;而且他还认为,那个学习班是农业局主办的,并不是县委办的,作为党员干部,只要掌握政策精神、政治原则和阶级斗争就行了,具体的事不一定要全都管,什么“波尔多液”、“西力生”之类的东西懂得当然好,不懂得也不会亡党亡国。他用这样的道理来说服我,叫我好好儿抓阶级斗争,抓思想工作,我被说服了。谁知,罗耀武学习了一个月回来,学会了玉米杂交和水稻育秧新技术,两年间他那个队就大增产了……
对!老支书还办过一件错事,去年硬行推广“红苕小埂双窝密植法”,闹了个红苕大减产!只有三队,罗耀武没听他的,才免掉了这个灾难。但是……这个错误能够怪他么?不能呵!责任全在我身上呢!……自从前年由于老支书的推荐,我被提拔到公社做团委书记以后,公社干部分工时,又叫我包干尖坝子大队。从那以后,老支书和我的关系,完全翻了个“个儿”:不是我听他的,而是他听我的,事事他都主动向我请示汇报,我说的话,被他认为是上级的指示,百分之百贯彻执行。开始时,我觉得不好意思,论年龄、论党龄,我都在他之后呵!……但,不久,我也就习惯了这种“新关系”。我那时,也真想大干一番,做出点儿成绩来。有一回,我看了一份经验介绍,说是实行“红苕小埂双窝密植法”,可以大增产,我脑袋热得不得了,去找老支书商量。他是大队长,全大队生产上的事儿由他管,我估计他会不容易接受这个先进经验的,哪知一提说,他还没想一想,就表示:“好!坚决执行!”我心里好高兴!便学着公社书记的口气,问道:“估计推广起来有困难么?”他严肃地回答说:“上边说的,还能错?再大的困难也要执行!”我十分感动,说:“老支书,你真好!”他感慨地说:“我有啥好,能力弱,可当了这么多年干部,这一点点党性还是有的呵!……”这事一定,他就实实在在推广了,除三队罗耀武思想不通没有执行,全大队五百亩红苕全都实行新的栽培法。到秋后,四百亩红苕大减产。原因很简单,坝子上种红苕,埂子小了,沟沟浅了,排水不良,加之平坝土地肥,又是双窝密植,红苕藤长得无比的茂盛,红苕呢,又小又少。道理真是再简单不过了,可是我这个“半罐水”庄稼人当初就没有想到这一层。社员们意见可大了,他们没有骂我,而是埋怨老支书:“他不懂生产,难道你也不懂?小余才当公社干部几天啦?他放个屁你也闻着香!……”是的,社员们对老支书不满。然而,这能够怪他么?这一切,难道是他的错么?哦!是他的错,还是我的错?还是……
我觉得我的眼睛湿润了。
三
“小余!你抓学习才抓得紧呢!”
什么?是在叫我么?……我一惊,忙放下手中的报纸,思绪从往事的追忆中回到公社会议室来。
是王书记在叫我。这位四十多岁,身体结实的公社书记,每一次会议,他总是最后一个到场,而且每回都是捏着一大叠文件、报告之类的材料。他在他常坐的座位上坐下,眼里含着笑意瞅着我:“对!就是应该这样,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得抓紧学习。‘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呵!哈哈哈……是不是?”说着,他把眼光转向大家。会议桌的空气稍微活跃一些了,有的人露出勉强的笑容,有的人则跟着书记打了两声干哈哈。而我却顿时感到脸上发烧。
会议开始了。评奖金是在互相谦让的一团和气中进行的,很是顺利,人人都是一等。秘书在一旁记录,对于这种评议结果现出难色。他说:“这个表送上去也会打回来的,今年上面打了招呼:绝对不许搞‘平均’。”“是呵,要反对平均主义,‘一个样’的评议可不行!”王书记补充道。武装部长发言:“要论功行赏么?我看王书记可以评一等,我们算二等吧。”王书记说:“不行,讲贡献,比学习,我不如小余同志,还是小余评一等。”“什么!我?……”我一惊,蹦了起来,“不成,不成,莫开玩笑,我……”可是王书记并不是开玩笑呢,他正经说道:“小余同志今年包干尖坝子大队,成绩显著,三队的增产幅度是全公社第一名,那个队长罗耀武当选大队长了,可见小余在抓班子建设方面,还是很有眼力的,为全大队找到了一匹千里马!另外嘛,学习方面,大家看到的,小余比谁都抓得紧!开会前都抓紧时间学习报上的文章……如今搞四个现代化,不抓紧学习点真本事硬本事,可不行呵!……”不容我分辩,大家都说“可以”,就通过了。我的“一等”,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我望着王书记红光满面乐呵呵的样子,心里埋怨道:“我没有学习,你硬说我在学习报纸……可前次我要求到县上去进技术训练班,你却强调工作忙,硬不让我去!……你和老支书一样,不让我去学习,到将来,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和你、和老支书一样的干部!……”我有满腹难言的苦恼,可是我不敢向王书记提意见……
因为有了一个“一等”以后,秘书不再唠叨了,他很麻利地填着表格。眼看着评奖会议就要结束了,对于这个“一等”,我当之有愧呵!我说:“呃,同志们……请大家慎重考虑一下,我实在是不够‘一等’呀!同志们……”
人们静下来了。但,却不像是要认真考虑一下我的请求的样子,他们纷纷垂着头,望着自己的手指甲,好像手指甲突然变成了需要认真研究一番的对象。王书记不理会我的声明,他接着他前面的话往下说:
“……真本事,硬本事!嗯!经济头脑,科学头脑!嗯!不懂么?学嘛!不懂就学,这是我们这些政工干部目前最迫切的任务,我们这些人,庄稼人出身,老套套庄稼经懂得一点,科学种田的学问就一窍不通!我看啦,有些人,如今连老套套都不懂,不是么?成天开开会、转转田坎,像‘鹦哥儿’一样叽里呱啦叫唤几声,就那么一点‘本钱’……搞现代化农业,不学习不行,跟不上形势,对人民还有啥子用场呢!尖坝子大队那个郑洪兴——那位人称‘老支书’的——哎!不是已经落选了么!”说到这里,王书记迅速把整个身子转向我,“坐下,小余,坐下……”他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说,“那个‘老支书’落选以后,你要和他们支部研究一下,老同志嘛,忠心耿耿干了这么多年工作,要好好安顿一下呀!”
“好好安顿一下”的意思是什么?我一时闹不明白。还是武装部长懂窍,他说:“大队干部只有支书、大队长、大队会计三个人能够享有固定补贴。如今老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名支部委员啦,得靠两个肩头两只手,做一个工分才有一个工分呢!可他如今那把年纪了,能做几个工分?恐怕糊嘴都不够……”
“而且,家庭负担又重。屋头有两个女花花,吃、穿都缺呢……”秘书补充说,语气间充溢着悲悯和同情。
“哎……”三个人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王书记的手指头轻轻敲着桌面,眉毛皱起来,半晌对我说:“他们大队的企事业办得还不错嘛!把他安进去当个头头,如何?”
我说:“每一个企业都有两个以上的头头啦!还……”
主管企业单位的刘副主任马上说:“难呵!企业是讲究经济核算的,空闲人一个也插不下去。”
王书记说:“那么,大队农机站吧。如何?”
主管农机工作的曾副主任立即说:“不行,不行,农机站一律实行单机核算,一个钉子一个眼,把他安到农机站去,做哪样?……我知道那个老头儿,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叫他去开拖拉机么?叫他去管账么?他做得下哪一门哟!……”
王书记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敲了敲桌子,叫曾副主任莫往下说了。他转向主管民政工作的老杨,问:“你那里……今年的救济款还有没有呵?”
老杨忙回答:“王书记,昨天我向你汇报过,今年的民政救济款发放结束。”
“那么……”王书记沉吟着,指示老杨,“从明年起,你把他的名字……给列上。怪可怜的。这是阶级感情问题……”
沉默。
我的心在往下沉,血在往上涌。在座的多数公社干部的脸色也都阴沉下来了。
王书记收拢面前的文件材料,振作起精神来,宣布道:“会就开到这里。今晚上评了奖金。在过去了的一九七九年,同志们干得不错,一九八〇年已经来了,任务很重,希望大家努力学习——要像小余同志那样抓学习——把任务完成得更好!……散会!”
散会了。王书记笑呵呵地望着公社干部们默默地离去。我留着。人们全都离开了会议室。王书记抬腿往外走,我忙跟了上去,心里跳得咚咚的。我有话对书记说:
“王书记!”
“嗯?”他并没回过头来。
“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呀?”语气很和善。他往他的宿舍走。
“我请领导考虑一下……我想去参加短训班。”
王书记站住,回过头来:“什么‘短训班’?”
我大着胆子说:“你别装不知道了!我早听说专区成立了一个农村干部短训班,专门训练公社、大队的干部,学政策、学科学种田,每一期只有一年时间……这次,我们公社不是有一个名额么,就派我去吧,现在,搞农业,我实在什么也不懂呵……”
王书记拍着我的肩膀,半晌才说:“小余啦,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自己也一样,过去抓政治运动,把文化科学的学习放松了,我也想去上学堂读几年书哩!……可是,客观情况不许可呵!我们忙得很呢!哪有那个功夫!”
“专区短训班这个名额……”
“是的,是有一个名额。可是,我们公社派不出人去呵!”
“我可以去嘛!”
“你去,你的工作哪个顶?尖坝子大队,叫我派谁去包?”
“王书记!……”
“小余!听话,你还年轻嘛!不要东想西想的,好好干工作!嗯!别忘了你是一个党员!”
“……”
“怎么样?想得通么?”
“想……得通……”
我流泪了,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悲伤。
“这就对了。”王书记又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就走进他的宿舍去了。
我站立在清冷的院坝里。月光如水。人们都各自回到宿舍去了,偌大一个院子静得出奇。我只觉得一阵冷清。我哭了。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悄悄地掩着脸哭了。
“老支书呵,老支书……”想着我自己有一天也会像老支书一样落选,我哭得更伤心了。回到寝室里,我毅然铺开信纸,给地委书记本人写信。我要求去学习一年。我相信能够得到同意!
一九八〇年一月三十一日初稿,二月二十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