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柴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6
|本章字节:14052字
老范评片子时,永远赞美为先,处处维护,我有时觉得她太过玲珑。共事几年后,同事聚会,李季喝了点酒,握着她手,说了一句“原来以为你……”他顿了一
下没说下去,接着说:“几年下来,你是真他妈纯洁。”纯洁,哎。她纯洁,心里没有这个“我”字,一滴透明的心,
只对事坚持。而我说道理时,往往却是“应该”如何,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内心倨傲,只有判断,没有对别人的感受。
陈虻以前要我宽容,我把这当成工作原则,但觉得生活里你别管我。他老拿他那句话敲打我:“如果说文如其人的话,为什么不从做人开始呢?”
我听急了:“我做人有自己的原则。”
他气得:“你觉得你特正直是吧?”
“怎么啦?”
“我怎么觉得你的正义挺可怕呢?你这种人可以为
了你认为的正义背弃朋友。”我当时也在气头上:“还就是。”他第一次住院的时候,我和老范去看他,他还说起
这事,对老范说我坏话:“她这个人身上,一点母性都没有。”老范立马为我辩护:“不是不是,她对我就有母女之
情!”我勾着她肩膀,冲陈虻挤眼睛。他噎得指着我“你
你你”半天,又指着老范对我说:“她比你强多了。”我不当回事儿。有次采访一个新疆卖羊肉串的小贩,跟他一块吃凉
粉,他说当年一路被同乡驱赶,脚被拴在电风扇上绞断了,在贫困山区落下脚接来亲人=亲人却为独占地盘,对外造他杀人的谣言,我说:“不会吧?真的吗?”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放,看着我说:“底层的残酷,你不理解。”我哑口无言。在电视素材里看见这段镜头,心想,这女同志,表情怎么那么多啊?听到自己经验之外或者与自己观点相悖的意见,她脸上会流露出诧异、惊奇、反感、不屑,想通过提问去评判对方,刺激别人,想让对方纠正,那种冷峻的正直里暗含着自负。
这女同志原来是我,那些表情原来就是我在生活里
的表情。这大概就是老范说的“脸色”。唉。坐在电视机前,居然才把自己看得明明白白。批评别人的时候,引过顾准的话“所谓专制,就是
坚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想法”,这会儿像冰水注头天天批评专制,原来我也是专制化身。我上学早,小矮弱笨,没什么朋友,玩沙包、皮筋、跑跳都不及人,就靠墙背手看着。
课堂上老师把“爱屋及乌”读成“爱屋及鸟”,我愣乎乎站起来当众指出。老师脸色一沉,说话难听一点,此后我就不再去他办公室。朋友间有话不当心,刺到痛处,就不再交往。十几岁出门读大学,不习惯集体生活,与同寝室的女生都疏远,天天插着耳机听收音机一如果当时有这说法,大概也可按“收音机瘾”收治我。
偶然,遇到一个女生在水池洗头,她胳膊有些不便,我顺手举起盆给她倒水冲洗,她神色奇异:“原来你对人挺好的。”
“我?”我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对人不好了?“你挺容忍的。”她说,“但你心里还是有委屈。”这话说得我一怔。委屈,这个词,好像心里有一只
捏紧的小拳头。日后工作上学,换了不少地方,去哪儿都是拎箱子就走,不动感情,觉得那样脆弱,认为独立就是脱离集
体,不依不附。亲近的人之间,一旦触及自尊心就会尖锐起来,绝不低头。我做宋的那期节目,多多少少是投射自己的青春期。
只有到了“新闻调查”这几年,我们组几个人,一年到头出差待在一起的时候比家人还长,简直是从头再长大一遍。老范和我都贪睡,不吃早饭,但她每天早起十几分钟,不开灯先洗完脸,就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儿。洗漱完一开门,一袋蛋糕牛奶挂在门把手上,还烫着,是李季挂在那儿的。这大个子从来不多话,但眼里心里都有。我的腰坐的时间长了有点问题,去农村坐长途车,席鸣给我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塞个宾馆的白枕头。在地震灾区没条件洗澡,每个人一小盆水,我蹲在泥地上,小毕拿只一次性塑料杯子一杯一杯舀着温热的水给我冲头。早春到南方出差,细雨里,街边老人蹲在青藤篮子前卖蔟新的白玉兰。小宏五毛钱买一小束,用铅丝捆着,插在小宾馆漱口的玻璃杯里,让我放在枕边,晚上一辗转,肺腑里都是清香。
采访前,我常黑沉着脸,谁跟我说话都一副死相,心里有点躁时更没法看,陈威把他的不锈钢杯子递给我,“喝一口。”我扑哧乐了,接过来喝一口,递还他。他不
接,说:“再喝两口。”
热水流过喉咙,脸儿也顺了。
没工作的时候,老郝拿碎布头缝个花沙包,五六个人去天坛,天空地阔,玩砸沙包。老范在边上吃老郝炒的芝麻面,像个花猫满脸都是……原来大家童年都寂寞。
年底我生日,老郝开了瓶酒,做了一大桌菜。吃完饭,灯忽然黑了,电视上放出个片子,是老范瞒着我,拿只dv到处去采访人,片子配了我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音乐和烟花。我是真尴尬,这么大了,没在私人生活里成为主角,这么肉麻过。
最后一组镜头,我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是我妈!这厮居然到我家采访了我妈。我妈戴只花镜,特意吹了卷发,拿着手写的绿格稿纸,很正式地边看边说:“妈妈真没想到,小时候孤僻害羞的你,现在做了记者这个行业,小时候落落寡合的你,现在有这么一群团结友爱的好同志……”
我一边听,恼羞成怒地拿脚踢老范。小宏一手护我,一手护她:“好了好了,踢一下可以了。”老郝拿个纸巾盒等在边上,挤眉弄眼。
他们对我,像丝绸柔软地包着小拳头,它在意想不到的温柔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了,生锈的指节在嘎吱声里欲张欲合,还是慢慢地有些松开了。
老郝批评过我不看别的组片子后,节目组里片子我都尽量看,别的电视节目也看,看时做些笔记,一是向人学习,另一个第二天开会发言,才能实事求是,对人对己有点用处。对自己节目的反思也多了。
白云升负责策划组开会讨论节目,听完了对我莞尔:“觉得你最近有些变化。”
唉,这么大岁数了才有。
我在日记里写:“一个人得被自己的弱点绑架多少次啊,悲催的是这些弱点怎么也改不掉。但这几年来,身边的人待我,就像陈升歌里唱的,‘因为你对我的温柔,所以我懂得对别人好’,能起码认识到什么不好,最重要的,是能以‘别人可能是对的’为前提来思考一些问题。”
年底开会的时候,我向组里道歉:“不好意思啊平常太暴躁啦。”
大家笑,好好,原谅你。
我又不干了:“哟,我就这么一说,你们真敢接受啊,谁敢说我暴躁我看看。”
他们哄笑。
后来送我一副对联:“柴小静,勇于自省,永远任性。”
宋成年之后,我与他在柏大夫那里见过一面,柏大夫说她一直有件后悔的事。当年父子俩在台上,宋当着众人面喊出“我恨你”时,她应该“托一下”这位父亲。
意思是她当时应该让男人讲一讲他的“无奈”,作为儿子,也是父亲,被两种身份卡住时的难堪和痛苦,让双方有更多的理解。每个人都是各种关系里的存在,痛苦是因为被僵住了,固定在当地,转不到别人的角度去体会别人的无助。
我听到她说,也有一些懊悔,拍那期节目时,我才二十多岁,也还只是一个孩子诉说自己委屈的心态,并没有去体会那个父亲的困境。
柏大夫听了微笑着说:“你那时很内向,看你眼睛就知道。”
她忽然开口说起自己。三岁之前,母亲把她寄养在别处,带着姐姐生活,重逢后她觉得母亲不亲,觉得母亲更喜欢姐姐。五十年过去了,她养两条狗来修复自己的创伤,“因为那个不公平的感觉一直在”。原先那只养了六年的狗叫小妹,总是让她抱,趴在怀里,新来的流浪狗妞妞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她想放下小妹来抱妞妞,但小妹不肯让出位置,她放不下来,也就体会了“当年一直跟着母亲长大,突然加进一个成员时,我姐姐的难受劲”,知道“在每个角色里待着的人,都会有很多不舒服”。
她说,知道了这一点,“我就原谅了我母亲”。
生命是一个流动的过程,人是可以流淌的。宋现在长大成人,有了女朋友,夹在女友和母亲之间,他说多少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感受。柏大夫说给他,也说给我听:“和解,是在心里留了一个位置,让那个人可以进来。”不是忍耐,不是容忍,她指指胸口,“是让他在我这里头。”陈虻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我慢慢体会到,理解的基础是感受。人能感受别人的时候,心就变软了,软不是脆弱,是韧性。柏大夫说的,“强大了才能变软”。我有一个阶段,勒令自己不能在节目中带着感受,认为客观的前提是不动声色,真相会流失在涕泪交加中,但这之后我觉得世间有另一种可能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人其中,有所感受,相互冲突的感受自会相互克制,达到平衡,呈现出“客观”的结果,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
二〇〇七年之后,小组里的人慢慢四散,调查性报道式微,小宏去了新疆,杨春去了埃及,小项天贺小鹏老陈强那时也都离开了“新闻调查”。我问过小项为什么走,他说:“没快感了。”他没有跟大家辞别,选在记者节那天走“为了记着”。办公室我渐渐去得少了,都是空落落的桌子。后来办公室搬到一个黑洞洞的没日光的大杂间里,原先台阶上一年一标的箭头,被擦掉了。
老范也去了国外。
一年中我们几乎没有联系。我是觉得她这性格肯定已经打入异国社交界,别拖她后腿,让她玩吧。我生日那天,她在网上留了个言,说一直没跟我联系,是怕打扰我。认识这么多年了,两人还是这样,能把一步之遥走成万水千山……还好知道出发点,也知道目的地。
我和老郝相依为命,日日厮混。夜半编片子,有人给她送箱新鲜皮皮虾。她煮好给我送,我冲下楼去接,电梯快要停了,两个人撒腿就跑。在两人宽的小街上擦肩而过,到了对方楼下等不着人,手机都没带。找个公用电话打手机也没人接,四顾茫然往回走,一步一蹭走到人烟稠密的麻辣烫摊边,一抬头遇上,不知道为什么都傻乎乎的欢天喜地。
这路如果不拐弯,也不后退,走不了多久。老郝说:“这么走是条死路。”但她过了一会儿,说:“不这么走也死路一条。”
那就走吧。
这一年,我的博客也停了。外界悄然无声,人的自大之意稍减,主持人这种职业多多少少让人沾染虚骄之气,拿了话筒就觉得有了话语权,得到反响很容易,就把外界的投射当成真正的自我,脑子里只有一点报纸杂志里看来的东两,腹中空空,徒有脾气,急于褒贬,回头看不免好笑。
六哥兴之所至,每年做儿本好看的《读库》笔记本送朋友们,还问:“放在店里你们会买么?”
“会。”
“知道你们不会。”过了一会儿,他又捏起小酒杯说,“但我喜欢,又行有余力,就做好了。”
过半年,他又问:“本子用了么?”
“没有,舍不得。”大都这么答。
他说了一句:“十六七岁,我们都在本子上抄格言、文章,现在都不当回事了。”
他说得有理,长夜无事,四下无声,我搬出这些本子,抄抄写写,有疑惑也写下来,试着自问自答。闲而求知,没有了什么目的,只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困惑。眼酸抬头时,看到窗外满城灯火,了解他人越多,个人的悲酸欢慨也就越不足道,在书中你看到千万年来的世界何以如此,降临在你身上的事不过是必然中的一部分,还是小宏那句话:“只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年底,我在出差的车上,接到老郝电话,她说:“我跟你说个事。”我说什么事儿。
她那边没出声。
电光石火间,我知道了:“你谈恋爱了……”
“切。”
“你谈恋爱了?”
“你谈恋爱了!”
“别喊!”
我了解她的脾气,没有确定的把握,她绝对不会说
的,这就是说,她终于要幸福了。
六年里,我俩多少次走过破落的街道,在小店里试衣服,一起对着镜子发愁,挨个捏沿路小胖子们的脸,他们冲我们一笑,我们都快哭了。现在她终于要幸福了。
“天哪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死人,别喊啊,他们要听见了。”我挂了电话,给老范发了个短信。她马上把电话打
过来,尖叫:“我明天就要回来。”
挂了电话,车往前开,陈威坐在副驾驶座上,过了一会儿,回头看着我笑了:“哟,柴记者,这些年还没见你哭过呢。”
“你管呢。”我抽抽搭搭地说。
老郝结婚的大日子前夜,我俩还在成都采访孙伟铭
醉驾案。做完要赶当周播。她问我:“结婚证能不能他一个人去领?”“滚。”我说,“你明天一早回去,后面的我盯着。”等我拍完回去,她新婚之夜也待在机房,一直病着。
我给她按按肩膀,又扯过她左手,端详她手指,玫瑰金。我啧啧啧,她不理我,右手放在编辑机上一边转着旋钮,反反复复找一个同期声准确的点,已经三天没怎么睡了,新郎来送完吃的又走了。
我们工作了一大会儿,我说:“老郝。”
“嗯。”
“老郝。”
“说。”
“将来我要死了,我家娃托付给你。”
她头都不回:“当然。”
三个月后,我接到通知,离开“新闻调查”。
那天我回来得很晚,电梯关了,我得爬上十八楼。
楼梯间灯忽明忽暗,我摸着墙一步一步走,墙又黑又凉。
想起有一年跟谭芸去四川的深山采访,下了几十年没有的大雪,山里满树的小橘子未摘,雪盖着,我让张霖站在车上,从树上摘了几个。拿在手里小小鲜红一粒,有点抽巴,冰凉透骨,但是,那一点被雪淬过的甜,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橘子。
中午走到镇上,水管冻裂,停水了,我们找到一家小馆子,让他们下挂面,煎了几只蛋,又切了些硬邦邦的结着霜的香肠。胖老板娘拿只碗,红油辣子、花椒油、青蒜叶子调的蘸料,又抓一把芫荽扔里头。
冰天雪地里,围着热气腾腾的灶,吃点热乎东西,李季说:“真像过年。”
我呢,在万山之间,站在肮脏的筲地里,脚冻得要掉了,深深地往肺里吸满是碎雪的空气,心里忍不住说:“妈的,我真喜欢这工作。”
现在我得离开了。
我从此再也没有去过调查,跟同事们也没有告别。能说的都已知道,不能说的也不必再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老郝,她从那以后,没有再与出镜记者合作,万水千山独自一人。但这话我俩之间也说不出口。
我在别的节目工作很久后,新闻中心的内刊让大家对我说儿句话,调查的人把对我的话写在了里头。陈威没写,发了一个短信给我:“火柴,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等着,放心。”
他说:“不放心。”
我不知道怎么回。
内刊上有老郝的一句:“她是我迄今为止所见意志最
强的记者,相知六年,真希望再一个青春六年来过,我们再并肩。”
六年……六年前,还是二〇〇四年,大伙都在,不管去哪儿出差,多偏远的路,外面雷雨闪电,车里都是一首接一首的歌。出租车有音响就都跟着唱,没有音响,就谁起个头大家跟着唱,不知哪儿来的劲儿,啸歌不尽,好像青春没个完。
有一次,出差在哪儿不记得了,薄薄一层暮色,出
租车上,我哼一苜歌:“我迷恋你的蕾丝花边……”“编织我早已绝望的梦……”有人接着唱。是小宏。我转头看他一眼,这是郑智化一首挺生僻
的歌,我中学时代,一个人上学放学的路上,不知道唱
过多少遍,从没听别人唱过。他不往下唱了。我又转回头,看了会儿风景,又随口往下哼:“不要
问我为何如此眷恋……”
这次是两个人的声音接下去了:“我不再与世界争辩……”我猛一回头,盯着老范,她个小破孩,连郑智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唱这歌?她一脸天真地看着我:“你老唱,我们就去网上找来
学啦。”我不相信。他俩说:“不信你听啊。”小宏对老范说:“来,妹妹,预备……起不要问
我为何如此眷恋,我不再与世界争辩,如果离去的时刻钟声响起,让我回头看见你的笑脸。”他们合唱完了,傻乎乎冲着我笑。
老范,老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