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郗氏家族在京口的影响

作者:田余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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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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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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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254字


郗鉴死于成帝咸康五年(339年)八月,其年七月王导死,翌年正月庾亮死。三巨头之死全在这半年之内,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所构成的政治暗流,至此应当不复存在。但是作为家族,王、庾、郗都还在继续发展。三个家族的后人中虽然未再出现象王导、庾亮、郗鉴那样足以左右政局的人物,但是原来政局的影响,还若隐若现地存在着并且继续起着作用。


郗鉴死前上疏逊位曰:“臣所统错杂,率多北人,或逼迁徙,或是新附。百姓怀土,皆有归本之心。臣宣国恩,示以好恶,处与田宅,渐得少安。闻臣疾笃,众情骇动。若当北渡,必启寇心。”案,此年上游庾亮作态,声称欲开复中原,而郗鉴议以资用未备,不可大举。郗鉴逊位疏中所陈,就是指此。庾亮声言北伐之时,必有请郗鉴移镇北上以为形援之事,故郗鉴疏中谆谆以京口之众不可北渡为言。郗鉴还以其所刺徐、兖二州,分别荐太常蔡谟及兄子晋陵内史郗迈以自代,一处京口,一处广陵。其荐郗迈曰:迈“谦爱养士,甚为流亡所宗,又是臣门户子弟”云云。《世说新语·德行》注引《晋中兴书》,述及郗迈仕履,不言莅兖州刺史之任,疑迈虽得鉴荐而朝廷未授。郗鉴荐迈而以门户为言,在当时门阀政治下是习见之事。《晋书》卷七四《桓冲传》:“初,郗鉴、庾亮、庾翼临终皆有表,树置亲戚”云云,郗鉴遗表树置者就是郗迈。为“流亡所宗”的郗迈,以江南的晋陵内史被荐为江北的兖州刺史,事虽未成,亦见江南江北流民隔江呼应之势。郗鉴不请以子郗愔自代徐州,特别是不以郗愔兼刺徐、兖二州,可能是基于愔传所说,愔“冲退”、“简默”,“无处世意”,难以居繁剧之故。其时郗愔年少无资望,可以为佐史,不可以为长吏。直到穆帝永和年间,郗愔犹“以资望少,不宜超莅大郡”为言,辞吴郡太守之授。


郗鉴荐蔡谟为徐州镇京口,主要因其笃慎之故。郗鉴疏中流露,鉴死前最大的忧虑,是庾亮以北伐为名逼京口之众北渡以削异己。所谓“若当北渡,必启寇心”云云,就是郗鉴婉转拒绝庾亮要求,以图保全自己实力之词。对于这个问题的态度,蔡谟咸康五年(339年)春间之议与郗鉴全同。甚至当永和五年(345年)石虎死后中原大乱,朝廷咸以为当太平复旧之时,蔡谟犹独谓“胡灭诚大庆也,然将贻王室之忧。”他的意思是说,竞言北伐者并无资实,行将疲民以逞,甚或藉以行非常之事。他主张以保全晋室、暂安江左为重,寇不来我亦不往,以待局势的变化。东晋一朝持这种见解的臣僚前后甚多,王羲之、孙绰辈是其著者,他们持重苟安之心是一目了然的。然而处北伐之任者确实往往心存不测,而往往又是力不从心,难得逞其志向,徒滋江左纷扰。士族专兵,皇权不振,政治格局如此,无人可以挽回。直到刘裕当权后门阀士族统统丧失了兵权,情况才得以改变。


郗氏部曲义故在京口、晋陵者,郗鉴以田宅处之,他们与郗氏关系密切,自不待言。郗鉴死后朝廷想绥抚他们,必然要借重郗鉴子侄。所以郗鉴子侄居官者如果不在京口,就在与京口关系密切的会稽五郡。郗氏住宅、茔冢在京口1,其家业亦有在会稽的始宁、章安等地者2。郗氏家族在这一带的潜在势力,历久不衰。


兹将郗鉴以来至桓温得势时徐州都督刺史及其在职年分表列如下。都督徐州者多兼督兖州,而且例带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徐州例镇京口。其因北伐原因而移镇江北者,例如荀羡曾迁治淮阴,又迁下邳;郗昙、范汪、庾希、郗愔均曾治下邳,但他们势力重心仍然在京口。桓温为琅邪内史本治金城,迁徐州刺史后移镇京口。《晋书》卷八三《袁乔传》有“桓温镇京口”语,即此时事。但是桓温不久以后即迁荆州之任,在京口时间很短,并无影响。郗鉴初镇京口在成帝咸和元年(326年),郗愔被排挤出京口在废帝太和四年(369年)。郗氏家族势力支配京口、晋陵地区,前后历时四十三年之久。


年分居任者备注


咸和元年至咸康五年(326339)郗鉴郗迈为晋陵太守


咸康五年至咸康八年(339342)蔡谟郗鉴所荐


咸康八年至建元元年(342343)何充郗愔为长史


建元元年至永和元年(343345)桓温帝婿


永和元年至永和五年(345349)褚裒后父。郗愔为长史


永和五年至升平二年(349358)荀羡郗昙为军司


升平二年至升平五年(358361)郗昙


升平五年(361)范汪辟郗鉴掾,被桓温废


隆和元年至太和二年(362367)庾希被桓温罢


太和二年至太和四年(367369)郗愔


太和四年至宁康元年(369373)桓温逼逐郗愔


观上表可知,徐州方镇人选虽然改易频仍,但郗氏以外的人都难于在京口扎根,而郗氏家族人物不管名义如何,总是在京口拥有实权,其支配地位隐约可见。存心觊觎而又终于擅权的人是桓温。当桓温已大权在握、左右政局的时候,执政司马里还力图掌握京口以保护建康,把京***给不附桓温亦不为桓温所容的范汪、庾希。桓温素称京口“兵可用”,必欲取得京口,因而采取了三步对策。第一步,以出军失期为名免范汪为庶人,接着又以没郡免庾希徐州职任。庾氏不但如前所述,家于晋陵之暨阳,在京口亦有府第1,其家族在这一带的潜在势力,是难于铲除尽净的。所以桓温采取了第二步措施,名正言顺地以郗愔镇京口,用来取代庾氏。《晋书》卷六七《郗愔传》:愔为辅国将军、会稽内史,“大司马桓温以惜与徐、究有故义,乃迁愔都督徐、兖、青、幽、扬州之晋陵诸军事,领徐、兖二州刺史,假节。”郗愔本以“冲退”著称,与桓温无争,但终非桓温可以放心的人。所以没过多久,桓温又采取了第三步措施,于太和四年(369年)北伐过程中逼郗愔交出徐、克,由桓温并领,结束了郗氏家族支配京口的时期,也完成了桓氏对东晋上下游诸藩镇的全面控制。桓氏夺取京口,事甚曲折,当另论述。


郗氏京口势力虽已不存,但由郗鉴开始经营的京口重镇,在东晋的建康政局中继续起着关键作用。以后,谢玄在京口,组成了关系淝水之战胜败的北府兵;王恭据京口,与荆州殷仲堪等联兵反对执政;刘牢之据京口,镇压东方农民起义军;刘裕据京口,继续镇压农民起义军,又平定桓玄之乱,最后竟以京口方镇转移晋柞。


刘裕深知京口对建康的重要性,他得势以后,对京口采取了严密的控制措施,而且以子弟居其任,不授异姓。《宋书》卷二《武帝纪》载,义熙十二年(416年)三月,晋安帝以宋王刘裕世子刘义符为徐、兖二州刺史。刘裕曰:“吾倡大义,首自本州,克复皇祚(案指逐桓玄、复晋祚之事),遂建勋烈,外夷勍乱,内清奸宄,皆邦人州党竭诚尽力之效。”义熙十四年,刘裕复以弟刘道怜镇京口。据《宋书》卷七八《刘延孙传》,刘裕遗诏,以“京口要地,去都邑密迩,自非宗室近戚,不得居之。”自此以后,终刘宋之世,此诏成为定制。这样,京口在门阀政治中所具有的特殊地位,就逐渐淡漠不显了。


1西晋时,徐州督将的军号皆以东为称,以其地居洛阳之东也。愍帝建兴(313316年)之初,司马绍(即后来的东晋明帝)受命镇广陵,犹拜东中郎将。其时司马绍以王导从弟王舒为司马。建武元年(317年)司马睿称晋王,以王子司马裒镇广陵,军号始不称东。司马裒亦以王舒为司马。是年裒死,王舒代镇,除北中郎将监青徐二州军事。从此以后,徐州督将军号遂相沿以北为称,因而产生了北府之号。《世说新语·排调》“郗司空拜北府”条注引《南徐州记》曰:“旧徐州都督以东为称。晋氏南迁,徐州刺史王舒加北中郎将,北府之号,自此起也。”此言近实。唯王舒但监青、徐军事,未尝为徐州刺史,其时徐刺实为蔡豹,治所亦不在广陵。


1晋武帝语,见《晋书》卷五二《华谭传》。


2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页一六二至一六三。


1《晋书》卷九八《王敦传》,此作“并东南众军之力”,南字误,点校本《晋书》已出校。


1参看本书第一四及八六页。


1司马里徙会稽王,在王导出王舒为会稽太守以为外援后不久,一王一马,反映了东晋对会稽的重视。


2《晋书》卷七六《虞潭传》。虞潭所督实为包括会稽在内的六郡,作五郡误。六郡地境除会稽一郡外,与此后五郡所督者不同。


3何无忌为会稽内史,《建康实录》卷一○系于义熙元年三月;何无忌为会稽内史都督五郡军事,义熙二年迁都督江、荆二州军事江州刺史,见《晋书》卷八五《何无忌传》。《水经·渐江水注》:“晋司空何无忌之临郡也,起亭于山椒,极高尽眺矣。”是何无忌确有临会稽郡之事。案何无忌死赠司空。


1上述三种矛盾,本书均另有详论,分见本书一八六、二一六、二二四各页。


2会稽太守、内史,历来以门望居之,南朝亦然。


1大明三年(459年)又改扬州六郡为王畿,改东扬州为扬州,大明八年复孝建元年之旧。见《宋书》卷三五《州郡志》(一),同书卷六《孝武帝纪》。


1庱亭位置,《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读史方舆纪要》等书所记大体相同。而《通鉴》东晋咸和三年六月胡注引丁度曰:“庱亭在吴兴。庱,丑升翻。”今本丁度《集韵》(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卷六则曰:“庱,丑拯切,亭名,在吴。”


1据《新唐书》卷五三《食货志》,唐代宗初年刘晏主东都至江南等处漕运,他“分官吏主丹阳湖,禁引溉,自是河漕不涸”。丹阳湖,当指练湖,可知其时练湖兼有输水济运和灌溉农田的功能。两种功能矛盾时,宁禁引溉以利河漕。


1新丰塘即新丰湖,亦在丹阳,东晋初年张阎所开,见《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五,谓“成灌溉之利”。据《宋书》此条,可知新丰塘亦兼有调剂此段运河水量的功能,与练湖类似。


1今本《三国志·吴志》无此条。


2《三国志·吴志·孙皓传》另一处,以及《三国志·吴志·张纮传》注引环济《吴纪》、《初学记》卷二四引环济《吴纪》均有岑昏事,《吴纪》亦涉功作。


1案此当出顾野王《舆地志》。顾野王死于开皇元年(581年),叙事不得至隋平陈之时。“自隋平陈”以下文字当为顾祖禹之言。


1东军指自曲阿来者。


1中国书店1989年影印《北堂书钞》孔广陶校注本,“方九十四尺”,原注谓陈、俞本“方九十”三字作“万九千”,则颇具规模。


2《晋书》卷六九《刁协传》咸康中蔡谟与庾冰书,谓“刁氏今贫”。刁氏“固吝山泽”,见同卷《刁逵传》。


1《长水集》上,人民出版社1987年。


1郗鉴于王敦乱平后受命出镇广陵,其留驻合肥的流民部曲可能重归于他,但无确证。除此不论以外,广陵、京口尚有新来旧到的更多流民。


1京口城址已发掘出土,见《考古》一九八六年第五期镇江博物馆《镇江市东晋晋陵罗城的调查和试掘》及刘建国《晋陵罗城初探》二文。据出土城砖文字,知“晋陵罗城”是该城自名,“花山”为该城城址所在。城夯筑,里外敷砖。城周长约十里,因山为垒,缘江为境。晋陵罗城是三国时孙韶所缮京城(城在今铁瓮山)的外城,或者说东晋晋陵罗城以孙吴的京城为子城。义熙九年(413年)晋陵郡治徙武进(今常州),晋陵罗城名废,但称京口或京城。郗鉴“遂城京口”,当即修建晋陵罗城。后来王恭又有所修作。郗鉴修晋陵罗城的直接目的,是防备海寇抄略。


1坦传此处语气似有不足。《通鉴》咸和三年六月条,谓“王舒、虞潭等数与峻兵战,不利。孔坦曰:‘本不须召郗公,遂使东门无限……’”云云。可知孔坦之议是针对郗鉴自广陵过江后西行,离开都督扬州八郡诸军事职守,使王舒、虞潭的东军失去节度而失利,遂有“东门无限”之语。诸书皆不言郗鉴过江后为什么要西行与陶侃会。观孔坦语,知郗鉴盖应陶侃召也。


1《至顺镇江志》卷一二“墓”:“晋郗鉴、郗愔墓在郡城东。”《南史》卷六五《陈始兴王伯茂传》:陈时“军人于丹徒盗发晋郗昙墓,大获晋右军将军王羲之书及诸名贤遗迹。”又,《太平御览》卷一八○引《京口记》:“糖颓山……山南隔路得郗鉴故宅五十余亩。”


2《宋书》卷六七《谢灵运传》载其《山居赋》,注谓郗氏、蔡氏、陈氏、谢氏与昙济道人,各自拥有始宁五奥之一。《晋书》卷六七《郗愔传》:愔“筑室章安,有终焉之志”,是章安亦有郗氏宅业。始宁,今浙江嵊县北;章安,今浙江黄岩南。


1《晋书》卷八五《刘毅传》、《宋书》卷五二《庾悦传》。由于庾氏在京口有潜在势力,所以咸安二年庾希、庾邈得于京口起兵反对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