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庸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12
|本章字节:27288字
清晨,薄薄的雾,挂满林梢。
括苍山麓的飞云禅寺中,梵唱初歇,早课方罢。
寺侧一片茂密的紫竹林旁,有一栋依山而建的客房,客房不大,但雕栏曲廊,十分精致,房中设着一榻一几,桌上残烛将尽,流了一桌烛油,一个身着蓝色儒衫的少年,正痴痴地立在窗前。
那少年大约有二十一二岁,一双朗目清澈如水,两道剑眉斜飞人鬓,丰神俊逸,意态轩昂,然而,在他那英俊的眉宇间,却似被一层深重的愁容所掩,显得有满腹难以排遣的心事。
窗外万竿修篁,凝露如珠,微风过处,洒落满地碎玉。那少年木立窗前,低头抚摸着一柄蓝穗长剑,口里喃喃呓语般道:“人生如朝雾,旦夕化云烟,大丈夫咤叱风云,竟不能保妻子”…唉!这人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正叹息间,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咳,接着是轻微的扣门之声。
少年头也没回,只淡淡应道:“请进来!”
门扉“呀”地推开,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和尚含笑而人,当他目光一闪,发现小床上仍然叠得整整齐齐的枕褥时,面上笑容突然消失,关切地道:“施主又是一夜没有合眼?”
那蓝衣少年缓缓转过身子,勉强挤出了一抹苦笑,低声道:“我……我没有办法入睡……大师请坐吧!”
老和尚霜眉一连皱了几次,双手合十,在小床前坐下,注目又道:“施主苦思了三天三夜,难道还没有彻悟因果?”
蓝衣少年痛苦地摇头道:“不!我已经大彻大悟了……这个人世,尽是阴险、狡诈,勾心斗角,弱肉强食,人与人之间,没有道义,全凭利害……”
他似乎发觉自己说得太激动了些,语声微顿,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着又道:“大师,我没有其他抉择,只求大师答应为我剃去三千烦恼丝,让我早早离开那纷扰的红尘,宁愿青灯木鱼,了此余生。”
老和尚默然片刻,无限怜惜地点点头道:“不错,世态炎凉,人心阴诈,这都是不待争辩的事实,但施主年纪轻轻,正值英发有为的时候,既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又有一个声名显赫的家世,怎能如此愤世嫉俗,颓堕自甘……”
蓝衣少年连连摇头,抢着道:“不!不!我的家已经毁了,我没有家,在这世上,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老和尚轻轻叹了一口气,宛转道:“东庄西堡南谷北宫,号称武林四大世家,施主克继今尊雄风,年前四剑会黄山,一战名扬字内,这份殊荣隆誉,得来匪易,武林同道正寄予无限期望,施主若为了儿女私情和些许挫折,便削发适世,岂不愧对天下么?”
蓝衣少年紧握着长剑,沉痛地说道:“声名!声名!人生短短数十年,尽被那空虚无聊的‘名’字所误,为了沽名钓誉,弄得家破人亡,连妻子都不能保全,我恨透了那个虚妄的字眼,……那像是一场可怖可耻的梦!如今,梦已经醒了……”
老和尚颔首叹息道:“这也难怪施主,听说施主的夫人,乃是当世有名才女,琴、棋、书、画俱所擅精,少年夫妻,女貌郎才,想不到新婚燕尔,鸳鸯便遭折翼,也确实叫人心酸……”
少年虎目含泪,吞声道:“她温婉、贤淑、善良,虽然不是武林中人,结婚以来,却从来没有违拗过我,新婚半载,我不是为名争逐,便是驰马吟啸,冷落闺帷,她也没有半句怨言,只有这次太湖西洞庭山之会,她好像早有预感,竟苦苦劝阻不让我赴会,可笑我当时还自命英雄,良言逆耳,单人只剑,毅然离家……等到血战败北,落得一身重伤回去,一切都变了样子,家已毁了…”
老和尚宽慰道:“施主少年得志,威震武林,为了逐胜江湖,以致冷落闺帷,这也是情非得已的事,可惜夫人太烈性了些。”
蓝衣少年哽咽道:“这不能怪她烈性,只怪我一意追求虚名,疏忽了一个女孩子最起码的愿望,她们未必期盼丈夫名扬四海,却愿夫妻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可怜她仰药自尽时,已有三个多月身孕…、一尸二命,这就是我争强好胜的报偿……”
他越说越激动,一按剑柄卡簧,龙吟一声,抽出了长剑,屈指轻弹剑身,眼中热泪已纷纷而落,瞑目仰天长叹,哺前又道:“青锋溅血,残杀无休。假如没有这一身出类拔革的武功,又何至落到这般凄惨境地,噩梦虽觉,悔恨已迟,现在,虚名在哪儿?勋业又在哪儿?”
语声甫落,一抖手臂,寒光疾闪,手中长剑忽然电掣般脱手向窗外掷了出去,笔直射中三丈外一块大石,剑身竟然没人石中大半。
蓝衣少年带泪狂笑道:“这就是卧龙庄名震天下的‘驳剑神功’,这就是名!哈!哈!
哈……”
老和尚脸色顿变,拂袖长身而起,左腕疾探,一把向蓝衣少然消失,关切地道:“施主又是一夜没有合眼?”
那蓝衣少年缓缓转过身子,勉强挤出了一抹苦笑,低声道:“我……我没有办法入睡……大师请坐吧!”
老和尚霜眉一连皱了几次,双手合十,在小床前坐下,注目又道:“施主苦思了三天三夜,难道还没有彻悟因果?”
蓝衣少年痛苦地摇头道:“不!我已经大彻大悟了……这个人世,尽是阴险、狡诈,勾心斗角,弱肉强食,人与人之间,没有道义,全凭利害……”
他似乎发觉自己说得太激动了些,语声微顿,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着又道:“大师,我没有其他抉择,只求大师答应为我剃去三千烦恼丝,让我早早离开那纷扰的红尘,宁愿青灯木鱼,了此余生。”
老和尚默然片刻,无限怜惜地点点头道:“不错,世态炎凉,人心阴诈,这都是不待争辩的事实,但施主年纪轻轻,正值英发有为的时候,既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又有一个声名显赫的家世,怎能如此愤世嫉俗,颓堕自甘……”
蓝衣少年连连摇头,抢着道:“不!不!我的家已经毁了,我没有家,在这世上,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老和尚轻轻叹了一口气,宛转道:“东庄西堡南谷北宫,号称武林四大世家,施主克继今尊雄风,年前四剑会黄山,一战名扬字内,这份殊荣隆誉,得来匪易,武林同道正寄予无限期望,施主若为了儿女私情和些许挫折,便削发适世,岂不愧对天下么?”
蓝衣少年紧握着长剑,沉痛地说道:“声名!声名!人生短短数十年,尽被那空虚无聊的‘名’字所误,为了沽名钓誉,弄得家破人亡,连妻子都不能保全,我恨透了那个虚妄的字眼,……那像是一场可怖可耻的梦!如今,梦已经醒了……”
老和尚颔首叹息道:“这也难怪施主,听说施主的夫人,乃是当世有名才女,琴、棋、书、画俱所擅精,少年夫妻,女貌郎才,想不到新婚燕尔,鸳鸯便遭折翼,也确实叫人心酸……”
少年虎目含泪,吞声道:“她温婉、贤淑、善良,虽然不是武林中人,结婚以来,却从来没有违拗过我,新婚半载,我不是为名争逐,便是驰马吟啸,冷落闺帷,她也没有半句怨言,只有这次太湖西洞庭山之会,她好像早有预感,竟苦苦劝阻不让我赴会,可笑我当时还自命英雄,良言逆耳,单人只剑,毅然离家……等到血战败北,落得一身重伤回去,一切都变了样子,家已毁了…”
老和尚宽慰道:“施主少年得志,威震武林,为了逐胜江湖,以致冷落闺帷,这也是情非得已的事,可惜夫人太烈性了些。”
蓝衣少年哽咽道:“这不能怪她烈性,只怪我一意追求虚名,疏忽了一个女孩子最起码的愿望,她们未必期盼丈夫名扬四海,却愿夫妻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可怜她仰药自尽时,已有三个多月身孕…、一尸二命,这就是我争强好胜的报偿……”
他越说越激动,一按剑柄卡簧,龙吟一声,抽出了长剑,屈指轻弹剑身,眼中热泪已纷纷而落,瞑目仰天长叹,哺前又道:“青锋溅血,残杀无休。假如没有这一身出类拔革的武功,又何至落到这般凄惨境地,噩梦虽觉,悔恨已迟,现在,虚名在哪儿?勋业又在哪儿?”
语声甫落,一抖手臂,寒光疾闪,手中长剑忽然电掣般脱手向窗外掷了出去,笔直射中三丈外一块大石,剑身竟然没人石中大半。
蓝衣少年带泪狂笑道:“这就是卧龙庄名震天下的‘驳剑神功’,这就是名!哈!哈!
哈……”
老和尚脸色顿变,拂袖长身而起,左腕疾探,一把向蓝衣少松挽了个云发,衬托得清丽绝俗,风姿嫣然,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住左右闪动,莲步款款,直向大殿行来。
迎面阻路僧人虽众,那白衣女郎却视若无睹,似乎毫不在意,步履移动间,仍然那么婷婷有致,婀娜从容,近百名僧人,被她威仪所慑,竟不知不觉连连退后。
转瞬退到殿前石阶下,群僧忍不住同声吆喝道:“女擅越再不止步,休怪贫僧等要无礼了!”
白衣女郎螓首一扬,眼中闪射出一抹冷峻的笑意:“就凭你们,未必便拦得住我!”口里说着,脚下仍然未停。
群僧一声怒叱,迎面十余柄戒刀呛嘟出鞘,刀光耀眼,疾向女郎卷去。
那白衣女郎鼻中轻轻冷哼了一声,披风一展,两只纤纤素手已闪电般探出,只见她玉腕柔若无骨,指挽兰花,伸缩之间,连弹数次,迎面十余名僧人竟如被电掣,当当当,戒刀一齐脱手堕地,各自捧着手腕,踉跄疾退。
群僧惊叱声中,白衣女郎双掌遽收,怡然抖一抖披风,人已穿过重围,到了殿阶之上。
老和尚冷眼瞥见那白衣女郎披风展动之际,里面紧身衣胸襟上,赫然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五色彩燕,心头一震,慌忙闪身而出,合十笑道:“阿弥陀佛,女檀越好精纯的‘弹指飞星’手法,想必是来自燕京天寿宫吧?”
那白衣女郎闻声侧目,仿佛微感一怔,明眸连闪,反问道:“大师父法号是”
老和尚躬身道:“老衲凌镜,秃为本寺住持,六年之前,曾与天寿宫宫主欧阳施主有过一面之缘。”
白衣女郎“哦”了一声,眸子里神色才略见缓和,嫣然道:“你认识我爹?”
老和尚合掌深深一礼,道:“仰慕已久了。”
白衣女郎黛眉轻扬,接口道:“那再好不过,我有一件事,正要问问大师父……听说金陵卧龙庄桑琼公子,现在在寺中?”
老和尚精目一亮,点点头道:“不错……”
那白衣女郎抢着道:“听说他要削发出家?”
老和尚又点了点头道:“不错……”
白衣女郎又截口急问:“大师父答应他了吗?”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凌镜大师几乎来不及回答,这时才能从容淡淡一笑道:“佛门虽然广大,却不是轻易进得来的,桑公子一代奇侠,来此三日,皈依意志颇坚,但老袖却还没有答应为他剃渡……”
那白衣女郎听了这话,如释重负,长长吁了一口气,眉宇间顿时涌现出一抹笑容,说道:“这么说,我来得还不算晚,他现在什么地方?大师父快带我去见见他。”说着,举步便待向殿中走入。
“且慢!”
凌镜大师倒跨一步,冷冷将她拦住,正色道:“女檀越此时不能见他…”
“为什么?”
“桑公子在半个时辰之前,一时激动,自点心脉,破散了一身真气,此时正在……”
一那白衣女郎神色遽变,莲足一探,猛可欺身上前,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把扣住了凌镜大师腕脉,激声道:“你说什么?他…——他……”’凌镜大师目射异光,但却平静地答道:“老纳是说,桑公子一时激动,业已自点心脉,破散真气,失去了一身内功。”
白衣女郎深深一震,一双晶莹澄澈的秀眸,灼灼逼视在老和尚脸上,就像要看穿他的内心,以证这话是真是假?
老和尚神闲气定,一派肃穆,显而易见,所言决非虚词。
她由惊而惧,由惧而悲,秀眸中热泪转动,直欲夺眶而出,但她不愧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唤首一昂,闪闪泪光,竟被她硬生生忍了回去,松手退开三步,仰面说道:“无论如何,我要见他一面,我不辞千里赶来,虽然晚了一步,但是……”
说到这里,嗓音已有些硬咽,她顿了顿,神色突然变得出奇冷峻,耸耸眉,又道:“佛门慈悲,与人方便,大师父又跟我爹相识,想来不会见拒吧?”
凌镜大师暗暗皱眉,道:“桑公子此时意冷心灰,任何情绪上的激动,对他都有害无益,何况”
白衣女郎截口道:“不!我一定要见见他,那怕只是暗中望他一眼也好。”
凌镜大师沉吟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既然女檀越立意要见他一面,必须答应老油一个条件,桑公子才服了药,这时正昏睡未醒,探望则可,却不能惊扰了他。”
白衣女郎点点头:“我答应不惊动他就是了。”
凌镜大师挥了挥手,示意殿前惊凛相顾的二代僧人散去,然后转身带路,绕侧殿,穿曲廊,不多久,来到客房门外。
那小沙弥仍然守候在房门口,一见方丈,慌忙垂手肃立。
凌镜大师轻声问:“醒过了吗?”
小沙弥摇头道:“没有,弟子一直守候在这儿,房里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凌镜大师回头又对白衣女郎叮咛道:“他真气散破,身体虚弱,老油已用少林至宝‘大檀丹’替他护住心脉,又以本身真气,为他打通全身经脉,才使他安睡片刻,女檀越务必轻声,不要惊醒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推开了房门。
白衣女郎好像迫不及待,房门才开了一缝,便连忙侧身而人。
小榻之上,一被隆然,那来自金陵卧龙庄的蓝衣少年桑琼,双目紧闭,仰面躺在榻上,呼吸细微,面泛淡金,正陷昏睡中。
白衣女郎伸出颤抖的手,似要试试他的鼻息额温,但才伸到半途,又不期缩了回来,凝目注视有顷,那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籁籁而落。
只见她泪如滚珠,嘴角牵动,仿佛在呢前些什么,却又听不见半丝声音。
默默啜泣良久,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叹息,凌镜大师充满关注地说道:“世事多悲苦,女檀越不要太伤感了。”
白衣女郎闻言一惊,唤首微扬,立刻整容止悲,重又恢复了先前的冷傲神态,缓声问道:“大师父刚才说给他服过什么丹药?”
“少林珍宝‘大檀丹’。”
“哦那东西有效吗?”
凌镜大师一怔,道:“大檀丹是武林至宝,功能起死回生,专抬各种内伤,名列举世三大奇药之一,老袖仅有的一粒,还是七年前承少林方丈慧慈大法师相赠,女檀越不要小觑了它。”
白衣女郎眼中一亮,道:“这有何难,我马上到少林寺去,再要它十粒二十粒来。”
凌镜大师苦笑道:“女擅越想得太简单了少林大檀丹奇珍灵物,普天下共仅五粒,武林人物梦寐以求连一见尚且不易何况求取,而且就算女檀越能一次将其余四粒灵丹一并取来对桑公子也没有多大益处。”
白衣女郎骇然道:“您是说纵有大增丹也不能使他恢复散破的真气了?”
凌镜大师道:“心脉阻塞,真气散破,岂是单靠药物所能恢复,不过,老衲自信投药及时,已经替他护住内腑,如果淤血不反流,百日之内,还来得及另设他法……”
白衣女郎脱口道:“什么方法?大师父您快说,只要能使他恢复武功,任什么困难,我也能克服。”
凌镜大师长叹道:“欲疗心疾,必须心药,他此时心中已被烦恼壅塞,纵有绝世灵丹,也无法立奏功效,要想使他恢复失去的武功,第一先得消除他心灵中的积郁,令他重起生趣,不再厌世颓唐,生机活泼,然后以千年‘冰蚕’之蛹三枚,煎汤饮服,续接心脉,再请三位修为一甲子以上内家高手,合力打通他闭塞的真气,才能有望……”
白衣女郎岔口问道:“冰蚕是什么东西呢?”
凌镜大师道:“老钠亦只耳闻其名,听说冰蚕身长七寸,黑色,有鳞,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茧长一尺,色作五彩,如果抽丝织为文锦,人水不儒,人火不燎。医书上说:“唐尧之世,海人曾献冰蚕,尧以为精微。不过,这都是书本上的记载,真正的冰蚕,老衲也没有见过。”
白衣女郎黛眉频皱,道:“照这么说,只怕踏遍天涯海角,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了?”
凌镜大师苦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话虽是这般说,百日之期不过一瞬,这就要看他的福缘如何了……”
正说着,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哼,接着,是“砰”然重物坠地之声。
凌镜大师语声顿住,神色微变,僧袍一拂,人已闪电般冲出房外……
门外曲廊上,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那小沙弥四脚朝天直挺挺躺在地上,张口瞪口,满脸惊怖之色,显然是被人点了穴道。那白衣女郎紧跟着也奔出房来,诧问道:“咦!这是什么人干的?”伸手便欲替小沙弥解穴。
“且慢!”
凌镜大师摇摇手,仰身一个“倒翻云”,凌空掠登房顶,凝目四望,全寺宁静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何异状。
老和尚霜眉紧皱,暗暗嘀咕,重又飘落地面,这才亲自解开小沙弥的穴道。
小沙弥穴道一解,立即用手指着房顶,连声叫道:“有鬼!有鬼!”
凌镜大师沉声叱道:“光天化日,有什么鬼!不许胡闹,快把见到的详细说出来。”
那小沙弥咽了一口唾沫,呐呐道:“回方丈,弟子的确看见一个鬼,只有身子,没有脑袋,混身像个肉球,从房顶上直滚下来……”
白衣女郎心里一阵发毛,截口道:“你为什么不叫喊呢?”
小沙弥道:“弟子正要叫,那肉球突然隔空向我一点,便叫不出声了。”
白衣女郎回顾道:“大师父,贵寺常有这种怪异的事发生吗?”
凌镜大师摇头道:“寒寺地处荒山,向极平静……”
语方至此,突然心中一动,猛可住口,身形疾旋,如飞般扑进了客房。
他一脚跨进房中,扫目一瞥,不觉呆住了。
就在这一转瞬工夫,小床上空空如也,那蓝衣少年桑琼,业已不知去向。
白衣女郎紧随人房,失声惊呼,秀图偶掠,见临院窗槛正无风自动,忙不迭闪身直扑窗下,罗袖一挥,一掌震飞了窗门,举目张望,旷野中林木萧萧,何曾有一丝人影?
她又急又怒,一顿莲足,便待穿窗追出,凌镜大师却喟然道:“女檀越不必追了,来人于光天化日之下,近在咫尺,从容带人脱走,这份功力,远在咱们之上,不是老袖说句泄气话,追去也是徒然!”
白衣女郎重重哼了一声,道:“他就是三头六臂,我也放不过他。”
说着,一振披风,人如素蝶,飞身掠到院中。
当她刚要二次腾身掠起,忽然一眼瞥见那柄插在大石中的长剑,不禁一顿身形,诧问道:“这是谁的?”
凌镜大师道:“那是桑公子在真气未散之前,一时激动,掷入石中的,同时,他也就是用剑鞘点破自己真气……”
白衣女郎纤手一挽,拔起长剑,俯首摩挲着剑身,神情黯然地道:“这柄剑我带走了,如果追得上他,百日之内,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寻到千年冰蚕蛹,使他……”语声一哽而住,扬了扬手,头也不回,曳空径去。
凌镜大师隔窗兀立,木然许久,不禁迷惑地道:“奇怪!奇怪!桑公子因爱妻故世,看破红尘,立意削发出家,这件事,跟燕京天寿宫又有什么关系呢?”
口口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桑琼从朦胧中醒转过来,发觉自己竟躺在一间雅静华丽的卧室中,身上覆着锦被,床前垂着罗帐,厚褥软枕,全不似飞云禅寺那间简陋的客房。
他揉揉眼睛,撑起身来,惊异地撩开帐子,环顾室内,几疑身在梦中。
这间卧室,收拾得纤尘不染,床头小几上,搭着自己那套蓝色儒衫,靠窗是一张书桌,桌傍矮木架上放着水盆盥洗用具,窗口被一幅厚厚窗帘遮住,是以光线略嫌暗淡。
从用具陈设看来,这儿如非巨室内宅,至少也是一家豪华的客栈,自己分明在括苍山麓飞云寺要求剃渡,怎会忽然又到这地方来了呢?
他怀着满腹惊疑披风下床,拉开窗帘,一缕阳光遽射进来,使他双目一花,眼中金星乱闪,连忙扭开头去。
于是,他才记起自己此时真气已散,从此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俗人,竟连稍强的亮光也承受不住了。
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怅立窗前,他心中有着无限凄凉和落寞,一个练武的人,突然失去了内功,就像一个贪恋生命的人丧失了生机,自今以后,所谓人生,对他已经是多余的了,他还年青,未来的岁月正长,削发遁世既不可得,今后应该怎样打发那数不清的日落黄昏呢?
正自冥思感伤,房门忽被轻轻推开,一个店伙模样的汉子走了进来,那汉子一见桑琼立刻堆下满脸笑容,哈腰问道:“公子您醒啦?小的已经来看过四五次了,贵管家说公子午刻左右会醒,可不正被他料中了,现在午刻才到呢……”
桑琼被他弄得如坠五里雾中,纳罕道:“管家?我的管家?”
那店伙笑道:“是啊,公子感染了风寒,贵体不适,多亏贵管家忠心,急急把公子送到小号来,又亲自配了药,给公子治病……”
桑琼越加不解,拦住他的话头问:“慢一些,你先告诉我,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
店伙陪笑道:“小号名叫悦来居,是合肥城中第一家老字号。”
“合肥?”
桑琼骇然一惊,暗忖道:合肥和括苍山,一在皖境,一在浙东,相距何止千里,难道我是飞来的?
他连忙定了定神,又问:“你说我那管家,到底是怎生模样一个人,他现在哪儿?”
店伙愕然反问道:“怎么?公子一场病,竟将自己管家的面貌也忘记了?”
桑琼忙笑道:“啊!不是,皆因我染病的时候,只是孤身一人,并没有带着仆人,却不知怎会被人送来此地,或许那送我来的,是我的朋友,并不是管家……”
店伙恍然一哦,接着,大拇指向上一翘,裂开嘴笑道:“说起贵管家,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侍主忠心耿耿,待人又和气体恤,才落店,就寄存了三百两银子在小号柜上,另外又赏了咱们二十两碎银,不愧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叫人好生钦敬……”
桑琼岔口道:“我只问他生作什么模样?”
店伙口沫横飞,滔滔不绝道:“个子矮矮胖胖的,五十多岁年纪,颔下稀稀有些胡须,红光满面,一派福像,公子,这决错不了的,他一进店门,自己就说过了,他姓李,公子姓罗,府上是杭州府望族,要往开封府探亲,途经本地,不慎感染了风寒桑琼越听越糊涂,忙以截住他的话头,道:“现在他人呢?”
店伙笑道:“他晨间有事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啊!公子不提起,小的险些忘了,李管事临去时,曾留下一付药方,并且交待小的,要是公子醒了他还没回来,就由小的先把药方面交公子,照方配药,病势就不碍了。您瞧,小的有多胡涂。”
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套,双手递了过来,一面又追笑道:“公子还没盥漱吧?水凉了,小的去替您换一盆热水来。”
桑琼接过信套,不禁满腹疑云,挥手道:“不用了,烦你去准备些点心,我有些饿了。”
那店伙连声应喏,轻轻走出房门,躬身而去。
桑琼反复看那信套上并无一个字,缄口却是密封的,心中更加惊疑不已,暗想那矮矮胖胖的家伙,不知是何企图?世上冒名之人尽多,倒从未听说自充别人仆奴,并且替人把姓氏也换了的道理。
又疑又奇,拆开了信套,其中却是一张素笺。
他展笺细读,不觉气往上冲,原来笺上并非什么药方,而是四句打油诗,诗曰:
“些许挫折些许愁,便视红尘不堪留;
世间英雄皆如是,满街满巷尽光头。”
笺上既无上下款,也没有年月日期,但诗中含意,一目了然,根本是在讥讽桑琼经不起挫折,熬不住打击,稍不如意,便想出家当和尚。
桑琼气得三把两把,就将那首打油诗扯得粉碎,独自坐在桌前发闷,过了一会,渐渐又觉得这件事大有蹊跷,如果那自称“李管事”的矮胖老人意在嘲讽,大可在飞云寺客房留下打油诗就行了,又何必跋涉千里,费了偌大气力,把自己送到合肥来呢?
再说,矮老人诗中语气,对自己身世遭遇,必然知之甚捻,他为什么又告诉店家,假称姓罗,并且编造谎话,说是杭州府的世家公子呢?
桑琼反复思索,前后印证,疑云更浓,忙又把扯碎的诗笺,重新拼凑起来,一字一句,仔细观察推敲,谁知白耗了许多精力,笔迹字体,纯然陌生,纸张质料,也只是普通笺函,毫无特殊之处。
不过,他不难推断那矮老人必是武林人物,对他可能并无恶意;而且,这位“李管事”,八成不会再回悦来居了。
想到这里,反倒心中舒坦了不少,既然人家并无恶意,自然犯不上再生无谓的气;其次,他既然不会再回来,自己也不必尽呆在这里了。
心意一决,店伙正好送来点心,桑琼用罢,立刻吩咐结账。
那店伙倒吃了一惊,愕然道:“公子不等李管事回来了么?”
桑琼摇头道:“他另有要紧事,已经先走了。”
跨出悦来居的大门,时才午刻方尽,街上行人如织,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其中更有些劲装疾服的武林人物,扬鞭策马,穿过人群,匆匆向北而去。
桑琼虽然置身闹市,心里仍旧有一种孤单冷落之感,他漫无目的随着人潮移动,只觉这滚滚红尘,是那么的惹人厌恶,这许多人终日来来往往,直似无头苍蝇,奔逐钻营,为的是什么?
想着想着,越加烦躁,见道旁有条僻静小巷,便转了进去,谁知才转过巷口,冷不防却跟迎面一人撞了个满怀。
桑琼内功丧失,眼力大非昔比,及待惊觉,已经闪避不及,一时拿桩不稳,直被撞得踉跄连退六七步,脚下一虚,仰面摔倒地上,定神一看,那撞他的原来是个富贾模样的大胖子。
那胖子年已半百,一脸油光,浑身锦衣,腆着鼓胀如孕妇的大肚皮,秋凉天气,手里却摇着一把蒲扇,正眯着细眼向桑琼上下打量,并不表示歉意,只嗤嗤笑道:“小伙子,怎地这么不结实?一撞三筋头,真像个娘儿们了。”
桑琼挣扎着爬起来,怒目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撞了别人,还好像十分自在得意似的?”
胖子笑道:“彼此都在转角口,看不清楚,怎见得便是我先撞了你?”
桑琼见他竟然强辞夺理,一股无名怒火,上冲脑门,当时便待发作,但转念一想:唉!
罢了!我烦恼还嫌不够么?滔滔浊世,不讲理的事情太多了,我既连人生都已看破了,又何必跟别人生这种闲气。
心念及此,怒气全消,拂了拂身上尘土,低头欲行,那胖子却大肚子一挺,横身反将他拦住,含笑问道:“小伙子,如此匆忙,要往哪里去?”
桑琼冷冷道:“我自有我的去处,阁下凭什么要问?”
胖子神色一正,低声道:“我是一番好意,方今天下将乱,世道艰险,是英雄豪杰,固然正好畅抒所怀,舒展雄图,而那些不求上进,动辄遁世的窝囊废物,最好躲在家里搂媳妇,少到大街来乱跑。”
桑琼闻言,心中方自一动,那胖子已自纵声大笑,摇着蒲扇,扬长而去。
并听他一边走,一边漫声作歌,唱道:
“醉乡一梦到五更,千杯换来万丈情。
都道人间多愁苦,却不知,酒后乾坤最宜人。”
桑琼听着歌声,突然记起一个人来,飞忖道:“风尘三奇僧丐酒”!难道会是他………
掉头再欲寻找时,那胖子早已挤进人丛中不见影踪了。
他怔了怔,不禁悯然若失,回想那胖子语多讽刺,似乎不像无意相逢,再跟悦来居店伙的话互作印证,更感到惊骇万分,难道说这胖子就是那自称“李管家”的家伙?但转念至此,又有些气恼,自己身败妻死,家破人亡,遭遇已多凄凉,非但无人同情,这些家伙倒像特意弄下圈套,存心戏弄嘲笑自己,人心之恶,更得明证。
他摇头苦笑了一下,心道:由你们去笑骂吧,争强好名的桑琼,早已死在太湖西洞庭山了又复转身,踉跄而行。
穿过小街,忽见前面屋檐下,有一群闲人围聚着。好像在观看一件什么稀奇事物,聚集的人虽然不少,却听不到一点喧哗之声,人人竟都神情凝重,面带惋惜怜悯之色。
桑琼此时那有心情去看热闹,正待从街心迂绕而过,突听人丛中有人长长叹息一声,说道:“唉!可怜,好清秀的一个女孩子,小小年纪,意知为父复仇,金陵离咱们合肥城,怕不有千里之遥,难为她是怎么走了来的!”
,桑琼听得“金陵”两个字,心里忽然一动,脚下不觉略缓。
这时,另一个人也接口说道:“各位乡亲,咱们虽不会武功,盘缠小费,总该帮助她一些,别让她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在街上受这份委屈。”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响应,各自解囊,碎银铜钱,刹时拼凑了许多。
桑琼原绕过了人群,忍不住驻足回顾,原来屋檐下垂头立看一个青衣女郎,身前地面上,摊开一幅白布,布上写着:
“难女祖居金陵,年十五,粗通诗书,略捻武功,老父近遭惨死,为察觅仇踪,浪迹至此,行囊枯尽,无力返乡,羞惭檐下,腼腆街头,伏求仁人君子,慨赐援手,俾得返乡故里,厚德隆情,永志不忘;或有武功高强前辈长者,俯允收留传艺。难女甘愿为奴为婢,以报大恩。惴惴陈情,不胜企盼。”
那女郎布衣布裙,俯首默立,肩头不停地耸动,正在悄悄饮泣,一滴滴泪水滚落胸前,衣襟已湿了一大片……
桑琼看完白布上字句,顿时兴起无限同情,心想这位姑娘如此孝行,流落异乡,委实堪怜,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怎能视而无睹。探手人怀,掏出身边仅有的一封五十两银子,递了过去,轻声道:“在下也是金陵府人氏,这点银两,姑娘拿去吧!早些回家,不要再流浪异地了。”
那女郎没有立即伸手接取,霍地抬头,四目相对,两人同时一呆!
桑琼讶呼出声:“咦!你……你不是金刀杨承思的女儿秀珠吗?”
那女郎张着一双大眼,惊骇地注视着他,哺哺道:“您是桑公子?”
桑琼忙道:“是啊!秀珠,你怎会流落到这里来的?”
那女郎瑶鼻耸动,突然“哇”地大哭起来,一把抱住桑琼衣袖,泪水滂沦,颤抖地叫道:“公子!公子!原来你并没有死?”
桑琼愕然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秀珠,你爹又是怎样去世的?”
这一问,更引得秀珠泪如潮涌,抽抽噎噎,一时不知从何答起,四周闲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道:“这一下好了,他乡遇故人,这位姑娘孝感动天,总算不会再飘零无依了…”
桑琼连忙替她将白布地状卷起,低声问道:“秀珠,你住在那儿?咱们到你住处再作详谈,走吧!”
秀珠却摇摇头,硬咽道:“我早就没有住的地方了,身上带的银子用完以后,我不敢进客栈,每天晚上,就坐在这屋檐下过夜,已经有三天了……”
桑琼长叹一声:“那么你跟我来。”
他匆匆领着秀珠走出人丛,转过街角,停步问道:“你吃过午饭了没有?”
秀珠含泪低头道:“从昨天起,我就没有吃过东西……”
桑琼不再多说,转而将她带到一家清静的小饭馆里,叫了些点心面食,道:“快吃些,等你吃饱了,咱们再谈。”
谁知秀珠泪水不止。拿起筷子,又放了下来,抽噎道:“公子,我吃不下,见到您,我……我只想哭……”
桑琼黯然叹道:“那么,你就先把经过情形,详细告诉我,你爹好好的,怎会被人害死了呢?”
秀珠惊愕地反问:“公子,你真的还不知道?”
桑琼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秀珠眸子连眨,满脸迷惑之色,道:“这就奇怪了,三个月前,公子单身只剑,要到太湖西洞庭山去赴天山五魔的约会时,我爹和李伯伯、王伯伯他们好多人,不是苦苦要求公子带他们一起去么?公子还记不记得?”
桑琼道:“不错啊!但我因与五魔早约定,各凭本领,谁也不准另带同伴帮手,所以拒绝了你爹他们,并没有让他们跟去呀?”
秀珠哭道:“公子不知道,我爹和各位伯伯放心不下,等公子走后,爹爹他们也约齐了庄中同门,一共三十六人,也偷偷去了太湖西洞庭山……”
桑琼未待她说完,早惊出一身冷汗。挥手打断她的话头,道:“慢!你让我先想一想,……你说你爹爹他们也偷偷去了太湖,一共有三十六人?”
秀珠道:“是的!差不多包括了卧龙庄全部好手……”
桑琼瞑目沉吟,回想太湖西洞庭山那一场血战,心湖汹涌,往事仍是那么清晰……记得他怀着满腔豪情,一如约定,没有另带一名伙伴,单人只剑赶到太湖,才发现天山五魔竟背信无耻,出动了百余名高手,几乎将西洞庭山围得水泄不透。
当时,他虽然忿怒,却并无怯意,毅然拔剑应战,以一对百,血战竟日,浑身衣袍都被鲜血染成赤红,连毙对方四十余人,自己也受了重伤,精疲力竭,摇摇欲倒,而敌人犹如潮水般蜂拥而上。正在危急,忽闻啸声大作,突然又从暗处涌出一大群人,挥刀抢剑,直向自己扑了过来,他那时已神智不清,只当强敌又增援兵,心神一懈,瞑目待死,恍惚间,却觉得自己被两名大汉欺到近身,一左一右将自己挟持住,拖着自己脚不沾地向湖滨疾冲,其余数十人并肩紧靠,排成两列人墙,舍命掩护,等到冲抵湖边,数十人已是死伤殆尽了。
那左右挟持他奔走的两名大汉,一个头颅被利刃砍落,另一个半边身子,生生被乱剑劈得一片血肉模糊,但两人却仍屹立不倒,直到将他推上一只扁舟,才双双撤手沉人湖底。
他迷迷糊糊跌落舟中,一痛而厥,根本就没有想到那数十名大汉从何而来?怎样救了自己?甚至后来究竟是怎样避开强敌搜索而死里逃生脱出险的,也同样不知详情,只知道清醒以后,正半死不活躺在一位好心的渔民家里,调养经月,伤势才渐渐痊愈,可是,当他带着满身愧作赶回金陵卧龙庄时,却发现庄中已因闻得恶耗,以为自己已死在太湖,爱妻仰药自尽,庄中同门,也一齐星散……
回忆至此,不由矍然心弦猛震!难道那些及时从暗处现身救护自己的人,竟是金刀杨承思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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