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節日

節日，莫有勝過於五月五日。菖蒲和艾草紛紛散放香氣，撲鼻愉悅。

上自九重城闕之內，下至於庶民的住屋，家家戶戶無不懸掛，景觀最是不同尋常，好玩得很。別的節慶，哪有這樣子的呢！

時值天陰，后殿內有縫絍處送來一些香包，垂著五彩繽紛的絲組。遂連忙有布幔的廳內結掛在左右石柱上。

照例的，大概也要趁此將去年九月九日掛在同一柱子的那些綾緞和生絲包裹的菊花取下丟棄的罷。

然則，這些香包恐怕也得結掛到重陽菊花的節日才對。

只是，人們往往就近拉扯香包上的絲線，用來包紮東西啦甚麼的，所以總是很快就會消失不見。

端午節的時候，要伺候皇后的膳食，年輕的宮女以昌蒲裝飾梳子，身上帶著避邪的牌子，

又在唐衣以及外套之上佩掛菖蒲的長莖或好看的應景植物，用紫色、白色混染的絲線繫著。凡此種種，

雖然不值得刻意書寫，究竟是可賞之事。難道說逢春便開，就有人會不在乎櫻花嗎？想必不會的。

馬路上走的女童們，依各人身分等第，打扮得花枝招展，也都十分意識到這一點，時時刻刻小心翼翼，

留神自己的長袖，一會兒又跟別人的比一比，興味正濃之際，卻給調皮倒蛋的男童舍人伺機拉扯，害她們哭泣，倒也蠻有趣。

看那些用紫色紙裹著栴檀之花的啦，青色紙包著菖蒲葉而細細打著結的啦，又將白紙捲著菖蒲的根等，都挺有意思。

有人把長長的菖蒲根部裝在信函裏，真虧他們想得妙！

至於那些收到信的女子們，想回人家信，好朋友親密地互相出示來函商量啦甚麼的，那光景平時不易見到，也別有一種風流多趣的氛圍。

至於想趁今日給某某人家的千金，或是給什麼貴人寫封信的人，定必特別費神用心，委實優雅有致得很。

直到傍晚時分，子規啼鳴而過，這節日真是充滿了有趣之事。

(四七)樹木

樹木(1)以桂樹、五針松、柳樹、及橘樹為佳。木樝樹，雖嫌其不倫不類，但眾樹之花盡凋散後，

周遭一片新綠之中，獨此樹的花不顧時節，彷彿濃艷的紅葉似的，忽從青葉間冒出，倒也令人耳目一新。

山錦木，自不待言。蔦羅之名，格外引人。

柛木(2)，當其逢著賀茂臨時祭時，仕神者持之以舞蹈，意義自是不凡。

世上樹木如許多種，當初提議以此樹為祭神之用，亦豈不奇妙！

楠木，卽使在眾樹叢生處，也不與他樹雜生。

若是想像其蓊鬱茂密之狀，未免教人難以親近，但是其枝上千，

人道是：如戀人之心千千結(3)，則又不知究竟是誰想到那數目，也挺有意思。

檜木，雖然不生長在人里近處，但歌詞云：

「三棟四棟之殿(4)」，係建築材料，故而可貴。又據說，梅雨季節，水滴如雨聲，倒是十分有趣。

楓樹，細緻可觀，當其葉端微微轉紅時，眾葉伸展向一方，頗饒情致，花則又含蓄，若小蟲之乾枯者一般，教人憐愛。

大葉柏，卽使一般處所都不易見聞到，只有去參詣御嶽(5)的人才能帶回來，那枝子十分粗糙，幾不容碰觸，

但不知何以會取名為「明日成檜(6)」呢？

這簡直是胡謅，恨不得去問那命名的人：憑甚麼做這樣的保證啊！

水臘樹，雖然不配以一般樹木看待，可是葉極纖細可愛。

棟木。山橘樹。山梨樹。

椎木，在眾常青樹枝之中，獨被人稱做不落葉之樹，也真有趣。

所謂白橡樹，係生長於深山之中，尤屬不易親近者；頂多在染三位、二位者之衣袍時，才會見到那葉子(7)。

這種樹，談不上取做喜慶事例之用，只是，那葉子白白的，有時不免教人誤以為降雪，讀須佐之男命出使到出雲之際(8)，

人麻呂所詠的歌，便可想像當時辛勞，令人同情。凡事物，不論草木鳥蟲，且不管是輾轉聽聞，或偶有所感，皆不可莫不關心。

讓葉木(9)，枝葉茂密又饒富光澤，十分青翠，只可惜那莖部泛著紅色，不頂相配稱，不過，倒也惹人喜愛。

這種樹木，普通月份幾乎不顯現，只有到十二月之末才大出風頭，供人做祭亡人時鋪墊食物之用(10)。

如此，未免平添哀傷氣氛；但是，另一方面又做延壽固齒之用，則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古歌稱道：「待其葉轉紅」，喻其可以信賴(11)，柏木，最有意思。有倒是：守葉之神鎮留其中，故而可歌可畏。

世人每以兵衞之督、佐、尉為柏木，也挺有趣的。論姿態，棕櫚樹，不免有些唐土的異國情調，卻也不可視做賤者家庭之所有。

(1)「樹木」，一作「不開花之樹木」。

(2)又名「賢木」，自古以來植於神社域內，故稱。

(3)句出「古今六帖」，第二：「和泉地兮信太林，戀人之心千千結，恰似楠枝兮紛難擒。」

(4)催馬樂「此殿」歌詞句。原歌作「三葉、四葉」，葉以喻棟宇，今採意譯。

(5)在吉野金峰山，為修驗者之聖地。

(6)蓋以形狀類似檜木，故有此俗稱耶？

(7)四位以上所著黑袍，或用此葉製成染料，故稱。

(8)須佐之男命，為日本神話中天照大神之弟。性兇暴，遭流放於出雲國。

(9)木名不詳，蓋以新葉生而舊葉落，故得此名。

(10)時人相信：亡靈於十二月末日午時來臨，正月一日卯時歸去。

(11)句出「夫木杪」雜四：「讓葉木兮葉常絲，除非待其葉轉紅，誓不忘卿兮心似玉。」

(四八)鳥類

鳥類之中，鸚鵡雖屬異國所產，卻是挺惹人憐愛的。此外，又愛子規、水鴨、鷁鳥、金雀、燕雀、及百合鷗。

水鳥，據說可以相鳴誘伴哩。雁聲，以遠聞引人哀愁為佳。想到鴨子會抖落羽毛上的霜，便覺有趣。

黃鶯，乃是世上所見鳥類中，外貌及聲音之佳妙者，但不斷啼叫到夏天、秋末，未免鳴聲轉老，又不肯棲息於宮中，是為遺憾。

曾聽人說過：此鳥夜中不鳴。依我仕宮十年的經驗，果然是未曾聞其音。

其實，宮苑亦近竹林，又不乏可供棲息之枝梢啊。退出仕宮生活之後，倒是聽到平民百姓家的梅林中，傳來鶯啼絮聒。

子規，則恰恰相反，教人等了又等，然後，才如期待中的鳴叫出，其心可喜。

不過，一到六月，便又聽不到聲音了。至若麻雀，到處可見；而黃鶯，或者不易感覺到，但旣視做春鳥，

從所謂「年換歲轉(1)」之時，就教人期盼著，故而難免要珍惜牠。就以人為比喻吧，難道還有去責難落魄者的道理嗎？

鳥類之中，烏鴉和鳶鳥的聲音，可有人喜歡聽的？黃鶯，則每每入詩文，所以反而有時不免教人挑剔了。

雛雞叫聲。水鳥。據說山雉思戀友伴而啼叫時，舉鏡讓牠照看，便會心安。其心純摯可感。

若是雌雄隔山谷而眠，則真箇令人心疼。鶴長得帥氣，尤其聲聞於天(2)，最為佳妙。赤頭之雀。斑鳩之雄鳥。

鷦鷯。這些鳥，也都不錯。

鷺絲，雖是其貌不揚，眼睛也難看，幾乎一無是處，但歌云：「搖木林中不獨眠(3)」，道是爭奪雌侶哩，豈不有趣！

鴛鴦，最富人情味，夜間，雌雄伴侶還會互相啄落羽毛上的霜呢。

雁聲遠聞，最教人傷感；但近者，則差矣！鷸鳥甚佳。容鳥也不錯(4)。

(1)句出「拾遺集、春」：「將布新兮除舊日，年換歲轉何所期？鶯聲宛囀兮最甜蜜。」

(2)典出於「詩經、小雅、鴻雁之什、鶴鳴」：「鶴鳴于九皐，聲聞於天。」

(3)句出「古今六帖」和歌。「高島郡兮多禽鳥，搖木林中不獨眠，露絲爭侶兮知多少。」「搖木」蓋為地名，取其諧音字也。

(4)此「鳥類」一段文字，各本頗有出入，今悉據「小學館本」。

(四九)高貴的事物

高貴的事物，如在淡紫色的底衣上，加搭純白的外袍。

刨冰調入甘味作料(1)，盛裝在新的金屬容器內。

雪覆梅花。可愛的嬰孩吃草莓。敲開的鴨卵。水晶念珠。

(1)原文「干葛」，係以干葛之葉莖煎煮之汁為食物之調味料也。

(五○)昆蟲

昆蟲之中，以鈴蟲、松蟲、蚱蜢、蟋蟀、蝴蝶、藻蟲、蜉蝣、螢火蟲為佳。

簑蟲(1)，委實令人十分憐憫，據說此蟲乃是鬼之所生，因為長得像牠父親，

恐怕日後也會稟具可怖的本性，母親便給牠穿上粗陋的衣服，告訴牠：

「待秋風起時，就來接你回去。等著。」遂逃而去。

可憐，牠並不知受騙，識得秋風，到八月時，便吱吱咭咭地細聲鳴叫，聽了真令人哀憐。

蟬，也挺有趣。磕頭蟲，則真值得同情。小小蟲兒，怎麼引發的道心呀？竟這樣子叩拜個沒完！

有時，忽然在陰闇處聽到那咯咯的叩頭聲，委實覺得有意思。

蒼蠅，則應入於可厭之物無疑。這種不討人喜的東西，其實並不值得位牠大書特書的，但有時候，

牠也不管對象是甚麼，甚至於在人家臉上，用那濕濡濡的腳粘著。咳，真是的！

若是有人名字上取個「蠅」字，那才教人噁心哩！

青蛾，看來是挺有趣且惹人憐愛的。

有時，挪近燈火讀物語甚麼的，牠就在書上面飛來飛去，好玩兒極了。

螞蟻，是可惡的傢伙，但牠輕巧無比，竟然可以在水面上走來走去，有趣得很。

(1)為潛身於樹莖及葉所綴之外皮中，狀如蓑衣，故稱。

(五一)七月

七月，風吹得緊，雨勢亦猛烈之日，大體稱得上涼爽，連扇子也忘了用的時分；

覆蓋一襲微染汗香的薄衣晝眠，是挺饒風情的。

(五二)不相稱者

不相稱者，如頭髮不美，偏又愛穿白綾衣裳。毛毛的髮上，偏要以葵葉作裝飾。醜陋的字，書寫在紅紙上。

白雪降在庶民陋屋上；又倘若月光射入其中，亦極不相稱。月夜駕著無蓬敝車，偏又由黃褐色毛之牛拖著(1)。

年紀大的女人，挺著大肚子，氣喘喘走動的模樣兒。

老婦配少夫，已是不相稱之事，若男人有外遇，偏又要妒火中燒。年紀大的男人睡昏了頭的樣子(2)。

又年老滿面鬍鬚的男子，撿著硬果，用門牙啃。牙齒全落光的老嫗齧食酸梅，在那兒喊酸。

身分卑賤者，卻穿著紅褲裙。近來，到處都是這種裝扮哩。

韌負之佐(3)的夜巡。連他們穿的狩衣，都跟宮廷的環境極不相稱。但在另一方面，他們又穿著挺嚇人的紅色袍子，真箇太過分！

若是遇著他們趁巡行之便，藉機溜到女官府附近，可要好好嘲弄才行。

不過，他們倒有時會反過來尷尬地責問：「有甚麼可疑的人嗎？」。

六位的藏人，由於稱做上判官，世間莫不視為亮閃閃人物；

至於宮外之人啦，卑下之徒，則更以為天人，連擡眼看一眼都不敢，嚇得半死的；

世人哪裏曉得當其躡足溜進後宮廊裏，偷偷兒臥在那邊的樣子，才真的不相稱呢！

滿屋子飄染著薰香，那几帳上卻隨便地搭掛著沉甸甸的男用白褲，還有比這更煞風景的嗎！

有人挺自負地穿著開腋的武官袍服，那裳裾卻縐成一團，像老鼠尾巴似的，

若又將其捲成一堆，掛在几帳之上，這種人還配出來幽會情人嗎？

拜託啦，至少在任此官職期間忍耐一下，別亂闖亂跑幽會才好。

五位藏人，也一樣。

(1)原文作「貽色」，蓋為上等牛也。

(2)此句小學館本註謂「義不詳」，「或稱老男之聲似貓者」。

日文「碰過頭」與「貓」音同，故有此說。似不妥，今取岩波文庫本。英譯本從之。

(3)左右衞門府之次官。制服應著紅色袍子，故有下文。

(五三)跟大伙兒坐在廂房裏

跟大伙兒坐在廂房裏，有人走過，也不管成不成體統，就叫他們過來講話。

有些長得清清秀秀的役者或小舍人，手捧著挺精緻的包裹或袋子，

裏面裝著衣物之類的東西，隱約看得見褲袴的腰帶露出來，倒也有趣。

遇著有人捧的袋中裝著弓啦、箭啦、盾啦、或是劍等物，便追問：「是誰的呀？」

那被問的，就會立卽跪下來回答：「是某某君的。」

這光景蠻不錯；不過，有的人卻會扭扭捏捏造做地回說：「不知道。」

或者乾脆來個相應不理。那種傢伙，可真是討厭極了。

(五四)月夜空牛車

月夜，空牛車在跑動。

俊男偏有醜妻。

滿臉黑鬍鬚的醜男子，偏又是年老者，在那兒逗著牙牙學語的幼兒。

這些都是極不相配的事情。

(五五)主殿司者

主殿司者(1)，可真不賴。

以下級女官身分而言，沒有比她們更可羨慕的了，所以真恨不得讓身分高的人擔任哩！

若是年輕貌美而服裝常保持整潔的，則更佳。

至如年老經驗豐富者，臨事不亂，穩穩重重的，也顯得十分稱職，令人滿意。

有時難免想：若能收養個面貌端莊可人的主殿司做女兒，依季節給她調配裝扮啦、

唐衣裳之類啦甚麼的，也給她按照流行訂製，教她在宮裏頭轉轉，也挺不錯。

附註：

(1)為當時後宮十二司之一。掌掃除、薪炭等之下級女官。但據本文觀之，其職權似乎相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