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10
|本章字节:26156字
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分开人群走了出来,他身上穿着一件浅色的条纹衬衫,袖口高高卷起,露出了肌肉纠结的手臂。他的年龄要比蔡庸略大一些,棕色的皮肤,琥珀色的眼睛,他看起来很像蔡伐传给我的图片上那些身上涂着颜料的哈勃拉人。只不过,这个哈勃拉人明明长着一副很温和的长相,但是看着我们的时候目光却显得格外凶狠。
“等一下,乔恩。”迦南伸手制止了他,这一次,他说的是英文,“这里面有我的朋友,我必须把事情搞清楚。”
乔恩停下脚步,不怎么友好的目光从我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首先我要说的是,我并没有要挑起争斗的意思。”迦南不怎么在意地摊开手,望向蔡庸的眼神虽然不像乔恩那么直白却也绝对谈不上友好,“我只想搞清楚一件事,我带回来的朋友当中是不是混进了敌人。”
蔡庸的呼吸明显变粗,估计气得不轻。
迦南看了看我疑惑不解的表情,似笑非笑地将目光移回到了蔡庸的脸上,“就在海啸发生之前,岛上突然多出来许多游客,岛上居民忙着撤离的时候他们忙着打劫。交通彻底中断之后,这个岛上就被这些带着枪的混蛋们控制了。这伙人称呼自己的组织为rc。”
我看着蔡庸骤然间阴沉起来的脸色,心里生出几分微妙的歉意。他在rc工作过的事我们都知道,也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谁没有过去呢?可是被人带着敌意当众说出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蔡庸是我的朋友,”我明白迦南的顾虑,但是我真的不认为蔡庸来这里是为rc做接应。他说过,他离开那个组织已经很久了,“他会出现在这里和rc没有半点儿关系。”
“你确定?”迦南的眼神中依然带着几分挖苦的味道。这种神色让他看起来格外陌生,完全不像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
我从来都不知道迦南到底有多大,刚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他和深海年岁相仿,后来才知道他要小得多。而事实上他的表现也确实显得稚嫩,像一位处在叛逆期的青涩少年,总是不厌其烦地和自己的长辈玩离家出走的戏码,跟人说话喜欢抬杠,最喜欢去人多的地方看热闹。也许一两年的时间对他们这个种族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他仍然是一个叛逆少年,只不过他现在的叛逆怎么看都已经散发出了偏激的气味儿。
我知道他是深海的兄弟,是远比朋友更加亲密的关系。可是此刻面对着他的时候,我心里的一些想法还是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蔡庸的喉头无意识地动了动,我以为他要替自己辩解,可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站在满是敌意的目光之中。这样的情形令我的咽喉莫名的发干,说话的时候甚至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我确定蔡庸只是来帮我的忙,他跟任何组织都没有关系。”
蔡庸放着自己好好的生意不做,搭时间、搭精力地替我跑腿,并且还不要我的钱,就算这会儿迦南手里拿着把枪,我也不能这么没良心。
迦南看看我,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是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于是我也只能沉默。没有人说话,空荡荡的下水道里只有人群后面一个小孩子抽抽搭搭的哭声。不知过了多久,迦南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过头望着那个叫乔恩的男人,试探般地说道:“也许我们该听听他的解释?”
乔恩没有说话,琥珀般的眼珠紧紧地盯着蔡庸,那种眼神,活像是荒原上流浪的食肉动物盯住了自己的猎物。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蔡庸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一丝异样,“在rc工作并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从四年前开始我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我想大概没有人会喜欢这样压抑的气氛,这种让人呼吸不畅的憋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迦南和乔恩开始操着另外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噜地交谈了起来。我恍惚想到昨天那辆车上有两个人也是用同样的语言在交谈。
乔恩后退了一步,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从我们脸上一一扫过,然后他转过身从人群当中走了过去,所经之处,人群竟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他一离开,围在周围的那些剑拔弩张的居民们也都慢慢散开了,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压抑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这边来吧,”迦南朝自己的左侧偏了一下脑袋,“有些事,我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为了你们,也为了这里的人。”
他选择的谈一谈的地点不过是管道后面一块小小的空地。蜡烛的光照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很微弱了,彼此的脸都显得模模糊糊,像隔着很遥远的距离。
“有关rc的事……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会对你说声抱歉。”这句话明显是冲着蔡庸说的,虽然迦南的口吻并没有多么诚恳的道歉的意味,但蔡庸紧绷的表情还是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下来。
“刚才进来的时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些人的表情?”迦南靠在管道上淡淡说道,“居民大规模撤离的时候岛上的情况非常混乱,抢劫、杀人、强奸……司空见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些暴力事件的目击证人,在他们眼里rc就是暴徒,是掠食者。对地面上的那些人,他们的感觉既憎恨又恐惧。”
“我明白。”蔡庸的声音有些干涩。
迦南把视线滑到了我的身上,笑了笑说:“殷茉,你比我想象得还要疯狂。”
“我只能这么做,”我也想回给他一个微笑的,但是嘴角动了动却始终无法形成一个笑容,“你知道的,就在我们动身之前,他还跟我说起了你,只是当时我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当然,现在我也还是不明白。
迦南的后背猛然挺直,一双略显细长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得大大的,“动身之前?!”
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没跟你说起过吗?这里,我和他是相通的。”就好像现在,虽然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他展示给我看的那一片宁静的蓝色却极有效地缓解了我心头焦躁的感觉,“就在不久之前,我猜是你们的族长在那屏障上又做了些手脚。我还是可以看到他,看到他特意拿给我看的画面,但是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是的,那个结界被……”迦南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目光从我的脸上慢慢移到了周均和果冻的脸上,“果冻,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还能看到你。”
果冻抿着嘴笑了笑,“我这人死脑筋,一件事总得做完心里才能踏实。”
“没有用的,你自己知道,不会有结果的。”迦南看着他,眼神专注,略显刻薄的语气既像劝说又像在给出某种富有暗示意味的忠告。
“无所谓。”果冻笑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是非要求得怎样的结果。迦南,这个过程本身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迦南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我转过头看看周均,他也是一脸懵懂的表情,很明显和我一样没有听懂这一段没头没脑的对话。不过蔡庸的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了然,似乎他们在说的事彼此都心里有数。
“安东和扎塔尔都在岛上?”不耐烦他们互相打哑谜,我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这个我最为关心的问题,“夜翎和……孩子呢?”
迦南眼神一闪,视线从果冻的脸上错了开来,“安东在岛上,别的人我不能肯定,具体的落脚点暂时还不清楚。rc的人就在外面,我们没有枪,不能轻易露面,很危险。”他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我要说的话,“听我说,现在我们需要船只把这些人送出去,另外我们还需要干净的水和药品,食物也不多了。”
“政府……”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再次打断了,“殷茉你听着,这一带的海底火山正处在活动期,如果预测没有错的话,近期内很有可能会出现一场更大规模的海啸,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到那时,这个岛……很有可能保不住了。”
我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卡格尔镇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样的传言了,岛上的一部分居民也开始向内陆地区疏散,也就是说,来自外界的救援是不用指望的了。
“船我可以想想办法,”蔡庸沉思片刻,缓缓说道,“不过,送我们上岛的船跟rc也是有交易的,这里面有风险。”
“靠谱吗?”周均从进来就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估计是被这个说法给惊住了,“跟两边同时做买卖?”
蔡庸微微蹙眉,“试试看吧,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好,”迦南痛痛快快地点头,“你们暂时就留在这里吧,岛上的情况复杂,大家守在一起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安东的下落,我会继续查的。在我们查到准确的消息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好吗?毕竟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
我看看蔡庸,他也正在看我们。跟这些人住在一起虽然有那么一点儿让人不太安心,但是总比一头雾水地摸上地面去靠谱一点儿。
蔡庸的目光从我们脸上依次扫过,然后冲着迦南点了点头,“那就打扰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出手的,你只管说。”
迦南点点头,“你们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同舟共济是吧?咱们现在就是这样,所以客套话什么也不用说了,先休息吧。”
我看看这个小小的角落,这还不如旅馆老板那幢别墅的地下室呢。不过总的来说,事情总还是有了一点儿进展,至少现在我们需要对付的是一伙人而不是两伙人。
“殷茉,”迦南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喊我,“过来一下好吗?我有事想问你。”
我在心里说,终于来了。
从见面开始,他只字不提安东等人的情况我就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他和夜族人是同类,感官的灵敏程度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类。这个岛并不大,他没有理由知道安东的下落却不知道夜翎躲在哪里。
“说吧,”我跟着他走到了管道隔着的另一边,也许是因为空间结构的原因,在这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嗡嗡的回音,“你来之前见过他了?”
迦南点点头,“你也知道他的结界被重新设置过了,那是因为长老会里有一部分人要求释放他,他们认为深海替族人带回了月光石,是有功劳的人。”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了过去,快得让人来不及抓住。
迦南又说:“我离开的时候,长老们正在试着说服一徽长老,如果……”
“是米娅?”脑子里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是不是她?”
迦南什么也没说,沉默片刻才又说道:“我不信任她,上次深海出事的时候她不是也在场?这次不知道为什么……”
我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是明白的,但是要说明白了什么,脑子里却又全无头绪。如果只是因为歉疚的话……似乎还没有那个必要,我们只是做了自己的选择,谁也不欠谁什么。
“你见过安东了吗?”我转移了话题,“夜翎是不是跟他在一起?”
“rc的人就是安东带来的,我见过他和那些人在一起,”迦南说到这里,微微有些烦恼似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过他的住处我进不去,防守很严密,而且……夜鲨也在。”
扎塔尔、安东、夜翎、再加上夜鲨……
“这个岛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我问迦南,“夜族人居然对它这么重视……而且还带着我的女儿,为什么?”
迦南头向后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很多很多年前,我们的族群还没有分裂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族长就会带着我们一路北上,前往格陵兰岛,你知道帝企鹅吗?”
“知道。”他的话题一下讲历史,一下又绕到了南极,果然是非人类的思维方式。
“帝企鹅会长途跋涉穿过冰原去栖息地繁衍后代,条件恶劣的冬天,除了很长时间不能进食,还要承受暴风雪的考验。这么恶劣的条件,它们还是一直承袭了这样高风险的繁殖方式。”
“这跟我们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除了帝企鹅,还有一些鱼类,每到繁殖季节就会逆流而上回到一些特定的水域去,知道大马哈鱼吧?”
“嗯,”我的问题直接被忽视,搞的我越发郁闷,“大马哈鱼,吃过。”
迦南笑了笑,继续说道:“我要说的是,我们的族类其实也遵循着这样的规律——在很久很久之前。”
我还是不明白这个话题跟我们正在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说,在我们的族群分裂之前,每隔一段时间族长就会带着我们一路北上前往格陵兰岛附近的海域。也许这个习惯形成的初期那一带的海域非常适合人鱼们繁衍后代,也许那个时候的陆地版图跟现在完全不同。总之,从萨默斯岛出发,我的族人要绕过许多海域和岛屿才能到达今天的格陵兰岛,而巴特拉岛就是这条路线上最重要的一站。”
我瞪大了眼睛,嘴里无意识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巴特拉岛上的哈勃拉人会有那么奇特的来历了。也许是在一次族群回流的过程中,某个风平浪静的夜晚,一条叛逆心重的人鱼——比如说迦南这样的,悄悄离开了大部队,自己跑出来东游西荡。当他无意间浮出海面时正好看到一位美丽的姑娘正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洗脚,哦,或者干脆者就是在洗澡吧,于是四目交投,天雷勾动地火……
“哈勃拉人的祖先是人鱼和人类结合生下来的后代,”迦南像是猜到了我在想些什么,微微苦笑了一下,“当时的人们把我们的族类奉为神明,人鱼的形象就在他们的部落中世世代代地流传了下来。我想,夜鲨就是冲着这一点才想到要带着你的女儿来这里。”
“我还是不太明白,人鱼的后代已经在这个岛上存在很久了,夜鲨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到要来证实?”
“不是证实。”迦南一本正经地纠正我,“你也知道夜族人一直在做生物工程方面的研究。他们曾经做过类似的试验,但是没有成功,所以从他自己的经验来推断,他会很自然地将哈勃拉人的来历看做是单纯的传说。”
这些话谢路南也曾经说过,他说实验室里的胚胎最长的存活周期是七周。我记得他的原话是:绝大多数的样本在胚胎体外培养阶段就已经停止了发育。
“所以……”我示意迦南继续说下去。
“但是你的儿女平安出生,这件事对他们的影响可想而知,所以他们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哈勃拉人的古老传说。正巧我们的族人也在打这个岛的主意……夜鲨会亲自跑到这里来,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为什么说你们的族人也在打这个岛的主意?”
“我们的谈话似乎有点跑题。这么说吧,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们的族人沿着神秘的路线一路向北前往格陵兰,没人知道那条路线是怎么制定出来的,或者这么走又有什么道理。但是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们的族人还是分毫不差地沿着这条线路一路北上。像大马哈鱼、江里的中华鲟、南极的帝企鹅或诸如此类的生物们一个样儿,明白了吗?即使地层结构发生改变、某块陆地突然消失,有关这条路线的记忆还是代代相传,按照生物的本能被严格地遵守。”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在这条固定的线路上,巴特拉岛是一个固定的点,我们的族人往返格陵兰的时候必然会从这里经过。”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岛上的居民很有可能会发现你们?”
迦南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忽然间令我觉得后背发凉,说出口的话也不知不觉有些结巴,“所以这个岛上不可以有人,甚至……不可以有这个岛……”
迦南没有说话,眼神却变得狡猾起来。他刚才就说过,即使地层结构发生改变、某块陆地突然消失,这条路线还是按照生物本能被严格地遵守。
“报纸上说,哈勃拉人认为岛上的白人过度捕捞鲸类导致了海神的报复……”
迦南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挑,流露出一个略显讥诮的笑容来,“一点点适度的魔幻色彩可以掩盖多少罪恶……你恐怕是很难想到的,殷茉。”
“所以呢?”
“所以有些事注定了是无法避免的,如果你愿意把它理解为我们和你们之间的一场战争,”迦南耸了耸肩,眼神中微微透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神色来,“一场有关生存空间的战争,也未尝不可以。”
在很久很久之前,深海也说过类似的话,人鱼不贪慕财富,但不会允许别人夺走自己的领地。但是在人类的观念里,海洋只不过是自己另一个私家仓库罢了,从某个角度来说……也许几十年后,也许几百年后,这样的一场争夺战不可避免地会爆发。
可是,他说的明明是几百年后啊……
“你也知道,只要是月族人要做的事,夜族人都会来插一手,再加上哈勃拉人那奇妙的血统问题,夜族人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么一个有趣的机会。”迦南伸出修长的手指在下巴上划来划去,一边喃喃自语地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几乎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只是……仇恨吗?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啊,茉茉。”
给我们带路的是一位名叫库普的年轻人,迦南说他是哈勃拉部落大祭司的助手。他穿着很普通的休闲裤和长袖衬衣,看上去和卡格尔镇上的居民没有什么区别。也许是看出了我们眼中的疑惑,库普操着不怎么流利的英语解释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的族人和外面的人也有接触,年轻人都喜欢这样穿。”
“这样穿……嗯,很好。”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一些,“库普,迦南说你看到过安东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是真的吗?”
库普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一个女人,黑色头发,有这么高。”说着伸出手在我的脑袋旁边比划了一下。
“很年轻的女人?”我急于确定那个女人是不是夜翎,“瘦瘦的,很漂亮?”
库普又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点头,“很漂亮。”
“她身边有没有带着一个小女孩?”我继续追问,“很小的一个孩子,两三岁的样子,头发的颜色很浅,眼睛是蓝色的,很浅的蓝色?”
库普摇摇头,“没有小孩。”
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即便海伦真的在这个岛上,夜鲨也会很小心地派人守着她,随随便便就走到外面去让人看见……用脚想也不太可能。
“那个女人住哪里?”
库普摇摇头。
“那……安东住哪儿你知不知道?”
库普犹豫了一下,用那种我曾经听到过的古怪语言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换成了结结巴巴的英文,“那条街不能去,有很多人。”
是防守严密的意思吗?
库普很认真地打量着我的表情,大概突然间想明白了迦南把他派给我做向导的用意,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他看了看走在我身旁的果冻,又重新把视线移回到了我的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地摆了摆手,“不能去的,他们有枪。”
“只是看一看。”我试图安抚他,“我们只是看一看,而且……我们也有枪,不用怕。”
“不是怕!”库普大概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急得脸都红了,“迦南先生说了,我们今天只能在这一带走走,你们刚来,哪里都不知道……”
“哪里都不知道,所以才要带着我们去看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胳膊就被人抓住了,回头看时,果冻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微微摇头,“他说的有道理,殷茉。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用最短的时间将这里的地形摸熟——地面上的和地面之下的。”
我挣开他的手,低着头叹了口气。他说的这些话我何尝不知,只不过……
“还走吗?”库普看看他再看看我,又有点不知所措了。
“对不起,”我抬起头,很勉强地冲他笑了笑,“刚才提了很不合理的要求。”
“没事。”我的道歉似乎也让库普有点不好意思,“熟悉地形很重要,我们头顶上就是最有名的灰雀大街了。我去年来过这里,这条街上有两家很不错的商店,专门出售世界各地的旅游纪念品,价钱也不贵。”库普说到这里,主动带着我们绕到了蓄水沟的另一侧。在一人多高的位置上开着一排透气窗,这些透气窗的下端紧贴着街面,高度大概有十几公分的样子。
“如果遇到大暴雨,这些气窗可以起到辅助排水的作用。”库普解释说,“这也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我们虽然很想把它们都利用起来观察外面的动静,但遗憾的是,很多气窗都修在管道的上方,很难爬得上去。”
我踩着蓄水沟的边沿,小心地把眼睛凑到了气窗前面。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巴特拉岛,平整的街道空无一人,街边还堆积着暴风雨留下的痕迹,一堆一堆的枯枝败叶中夹杂着各种垃圾。人行道上种着叫不出名字的大树,树上开着浅色的花,树下围着木质栅栏,优雅而安静。我的脑海里不知不觉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悠闲的午后,手里捧着一杯加了柠檬和香草的特色冰饮,漫步在这绿荫之下……那才是我梦想中的巴特拉岛,而不是眼前这样破败的景象,活像个惨遭蹂躏的落魄女郎。
人行道的对面是一家临街的小店,门落了锁,玻璃橱窗却被砸碎了,玻璃渣子一直撒落到了街面上,橱窗里还歪倒着一个残破的塑胶模特。商店的一侧是街道的弯角,一辆银色的越野车四脚朝天地躺在那里,车窗玻璃都碎了。
这还是那颗镶嵌在南太平洋上的美丽翡翠吗?
越野车洞开的玻璃窗外面,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凝神看时,原来是一只男人的脚,浅色的长裤,浅色的皮鞋。他的身后是一双穿着卡其色长裤的腿,下面是一双深色的短靴。
我稍稍蹲下来一点儿,下意识地想要看到他们的脸。也许是从我变得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中察觉到了什么,果冻和库普也都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两个男人从越野车的后面转了出来,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无暇估计这一组人马的准确数目,我的注意力已经被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吸引住了。浅色长裤,浅棕色的外套,微卷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微微有些苍白的肤色,衬着精致的五官,不是安东是谁?
安东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一丝不差。肤色、发型,甚至穿衣的习惯,两年多的时间竟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他手里捧着一个大号的文件夹,正歪着头和身旁的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摊开双手略显为难地说了句什么,安东的两条眉毛立刻皱了起来。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因为周围太过安静,安东一行人的脚步声听起来几乎带着回声,说话声也不大不小地传到了我们耳边。要命的是,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当他们从我们眼前走过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走在安东身边的男人我曾经见过。那年,我开着新买的吉普车从米娅的丁香公寓出来,半路上出了车祸,醒来时正撞见他在跟夜鲨汇报我的身体状况,我还狠狠揍了他一拳。我当时就很怀疑他是不是人类,现在,看着他鬓角那一抹明显的灰白我倒是可以肯定他是一个人类了。一个和谢路南一样,对海族人的存在心知肚明,并且心甘情愿为他们工作的人类。
看着他们大步流星地走出我的视线,我心里不禁有些着急,侧过头小声地问库普,“我们可以跟上去吗?”
库普的神色显得很为难。
其实他不说我也明白,地面之下的结构和地面上是不一样的,比如说,他们现在的前进方向是街道,而我们的同一方向却是一堵墙。我的感觉既焦虑又沮丧,如果我能听懂他们说的那种古怪的语言,是不是可以多得到一些线索呢?那种语言……刚上岛的那天夜里听汽车上持枪的男人说过,迦南和乔恩也说过……
我连忙回过头问库普,“刚才他们说了什么?”
库普的脸色变了。
“我知道你能听懂的。”我忽然间觉得心慌,像要发生什么大事儿了一样,“你只要告诉我他们所说的内容是不是跟海伦——一个小女孩子有关?”
库普的脸色变幻不定,“他们……他们……”
“告诉她。”身后传来迦南的声音。我记得他和乔恩一早就离开了,现在却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是在担心什么呢?
“灰头发的那个人说孩子的状况不是很稳定,最好能再等两天。”库普苦着脸说完这句话,又连忙解释说,“他说‘那个孩子’,不一定就是你要找的孩子,你别多想。”
“再等两天做什么?”
库普摇了摇头,“他没说。”
“旁边的那个男人在跟他报告一些体检的数据,血压、心跳什么的,”迦南走过来低声补充说,“都是专业的术语,我听不明白的。”
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正在做同样的事,只不过那一次试验的对象是……我。
我的情绪无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能不能知道他们两天之后要做什么?”我问迦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我很想知道……”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迦南打断了,“殷茉,你冷静一点儿,她没有生命危险,很安全。”
黯淡的光线从气窗透进来,在他的脸上落下了一道一道的阴影。他的眼睛看上去也像外面的天空一样,笼罩着浓重的阴霾。
“迦南,”我忽然觉得有必要跟他谈一谈我的立场,我们的时间不多,我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关心他或者他的族人们要做的事情,“我刚才认真想过了,我们不需要熟悉下水道的地形,真要熟悉的话,两三天的时间肯定是不够用的。来这里之前,我们就设计好了行动的计划,我不想再去迁就你的安排了。”
迦南的眼神微微沉了下来,“殷茉,我来这里之前不知道夜族人会把你的女儿带来,我也没有想到你会跑到这里来,族里有很多事……”他轻轻咬了咬嘴唇,“而且,我一来就遇到了这里的人……这个岛很有可能要保不住了。你要知道,这么多的人,我不能不管,我必须先把他们安置好,然后才能够陪着你去做……”
“我明白。”我其实是想说我理解,可是理解两个字又让我觉得有几分反讽的意味在里面。他们这个种族对抗自然的能力本来就在我们之上,他们可以毁掉这个岛,也可以帮助岛上的幸存者——只要他们愿意。
所谓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过如此吧。
“实际上我们已经联系了一艘小船,”迦南微微蹙起了眉头,“船太小,很不安全,每一次秘密返回卡格尔镇我和乔恩都不得不亲自跟着,所以我们需要蔡庸的帮助,我们需要更多的船只……”
“很抱歉。不管蔡庸是不是能够帮你们联系到船只,今天夜里,我和我的人都会离开这里。”也许此刻的我在别人眼中有些过分冷漠,库普竟有些恼怒起来。他皱着眉毛正要说话的时候,手臂被迦南一把抓住了,然后迦南用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看懂的眼色制止了库普。
“殷茉,”迦南露出很遗憾的表情,“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里还有很多人有生命危险,他们更需要我。”
“我知道。”我看着他,淡淡答道,“也许到我临死的时候,我会在基督面前诚心诚意地忏悔我今天的自私冷漠,但是迦南,我现在要去救我女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比这个更重要,包括我自己的命。”说完这句话,我一言不发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找到我的女儿。迦南说的都对,那些被困在下水道里的人们都很可怜,都很需要帮助,但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不是为了当救世主的,我只想找到我的孩子。我一直指望着迦南会把帮助我找回孩子的事儿放在第一位,但显然,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儿要去操心。这让我觉得失望的同时也有几分释然。把话挑明了说,无论对他还对我都是最好的。我这样安慰自己,如果心目当中有了想要依赖的目标,人就会变得软弱,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软弱这种可怕的东西。
“如果我们的行踪被他们发现,我想夜鲨也不会把我们和你们这些藏身于下水道的幸存者联系起来的。”走出几步之后,我停下来背对着迦南说,“所以请不要以我们可能会暴露你们的存在这个可笑的借口来阻止我。你知道的,我们有枪。”
我不想看迦南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这个人在某些方面真的像一个敏感冲动的少年。他的眼前是那些挤在下水道里的人,他所想的自然也是这些人。他们缺少必要的生活物品,缩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呻吟,每一天都担惊受怕,所以,他觉得他们比起我的女儿来更加需要帮助——因为我的女儿在夜族人手里至少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以我对他的了解,十有八九他就是这么想的。
可我不行。
我的海伦还那么小,柔弱的小身体甚至无法支撑自己跑出一条街的距离。她的身边总是有人看守着,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会把她当做是平等的生命体,她只是他们眼中一只大型的白鼠,一个活着的试验品。
她甚至还来不及体味什么叫做自由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它。
没有人会替她着想,不论她是健康还是生病,是快乐还是悲伤,在他们眼里都只是需要记录下来的试验数据。她还不到三岁,可是躲在下水道里的那些同样三岁大小的孩子,却可以在害怕的时候缩进自己母亲的怀抱里去。
我的女儿,甚至连这样一个躲避恐惧的怀抱都没有。
果冻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微微有些不安地安慰我说:“话说开了就行了,咱们手里有地图,有枪,别担心。”
我转过身把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借我靠一下。”
果冻的身体僵硬,片刻之后又缓缓放松。
“没事。”迟疑片刻,果冻的手在我后背上轻轻拍了拍,“我们都是你的人呢,殷茉,你付给我们那么高的薪水,你得对我们有点儿信心才行啊。”
从眼眶里涌出来的酸热的液体被他身上棉质的衬衣迅速吸干。我心里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也轻松了不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可以正常地说话了。
“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天黑之后我们就走。”
这家旅馆的规模和卡格尔镇上的那家总店差不多,名字也同样叫做“五月”。地下室的面积要比海边别墅的那间地下室略大一些,铺着榻榻米的地面、狭小的盥洗室、头顶的小灯以及堆放在地下室一角的食品都和别墅那边一模一样。
迦南说岛上的供电系统只有部分受损,幸运的是五月旅馆不在其中。
五月旅馆所在的枫树街和灰雀大街一样,都属于专做游客生意的地段,街道和房屋的风格十分明快,街道两旁有很多别有风味的酒吧和餐馆。来到这里已经一整天了,我大概摸清了岛上居民的分布情况:哈勃拉人居住的丛林地带位于岛的西侧,富人区则在地势相对平缓的东侧,那里有最好的私人海滩,不论景观还是设施都是一流的,完全不同于接待普通游客的公共海滩,也就是我们上岸的地方。那天夜里走私的船只将我们送到了公共海滩附近的别墅之后,很有可能带着货物去了东岸,那里最有可能成为夜族人的落脚点。
午夜刚过,我们就顺着下水道来到了这片名声在外的富人区。和世界各地打出富人区标志的地方一样,这里除了私人海滩、高级住宅、奢侈品商店和高级餐馆之外,还有一家设施齐全的医院。只有医院才有足够的设备和药品,那里最有可能被改造成夜族人需要的试验室。
医院在临海的一处坡地上,和周围的住宅隔着一段很远的距离。从我们这个角度看过去,整幢大楼并不像事先预想得那样漆黑一片。院子里的草坪灯、接待大厅和走廊里的照明灯到了夜晚都会自动亮起来,远远看去,灯火通明的样子没有半点废弃建筑的萧条感。
“我想离近一点儿,”我转过头跟蔡庸商量,“这里太远,我什么都听不到。”
蔡庸点头,“我和你过去,果冻和周均留下。”
我在蔡庸的手臂上轻轻按了一下,示意他稍等片刻。医院前面的这条街道非常安静,除了头顶呼呼的风声,连只耗子都没有。再远处一点儿,绿化带后面的一座喷泉还没有关闭,水声汩汩,再远处……
“有人过来了。”我低声告诉大家,“四到五个人,说的是英语。”
蔡庸把刚刚移开一条缝隙的井盖重新盖好,顺着竖梯下到了井底。我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爬了下来。
脚步声走近了一些,是五个人。我听到了金属撞击所发出的啪的一声脆响,像打火机的声音,然后一个男人低声抱怨,“老子的烟就剩下两包了。”
“不就这几天了?”另外一个男人取笑他,“受不了的话可以拿着一半的钱退出啊。”
“那不是便宜你们几个了?”
“废话都少说几句。”另外一个男人粗声大气地呵斥,“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他身边的几个男人漫不经心地答应了。
听着脚步声从头顶走过,顺着宽敞的街道慢慢走远,蔡庸低声说道:“这些应该是rc的人。”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