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故地重游

作者: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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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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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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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3014字

手机又一次嗡嗡响起的时候,我正抱着阿寻站在阳台上晒太阳。


下了两天的雨到了今天中午的时候终于停了,满天的阴云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散开,光线却变得明亮了起来。从阳台上望下去,院子里的碎石小径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橘子树的树叶也透着油绿的光,衬着星星点点的金色果实,漂亮得像布置节日会场的大型仿真盆景。


这几棵橘子树是阿寻的宝贝,不管他怎么哭闹,只要抱他出来“看看橘子”,他立刻就不哭了。我妈和四婶都说小孩子喜欢鲜艳的颜色,而且那几棵树上还有不少麻雀,飞来飞去的东西,总是比较容易吸引小孩子的注意。


正想走过去关掉手机,我妈已经拿着一个奶瓶推门进来了,见我手里抱着孩子,顺手就替我接了起来,“喂,哪位?”


来不及制止,我的心不禁微微一沉。


这几天我的电话特别多,而且都是来自同一个号码。虽然我一次也没有接,但电话另一端的人似乎比我还要固执。


“她哄孩子呢,你等下啊。”老妈不怎么在意地把手机递给我,顺手从我怀里把阿寻接了过去,“来,宝贝,姥姥带你去喝奶。”


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奶瓶,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把似的,丝丝抽痛。从海边回来之后我病了几天,再后来奶水就没有了,针灸和中药都试过,怎样都不行。我的阿寻在哭闹绝食了一整天之后,终于万般无奈地接受了奶粉。我妈一边安慰我说奶粉也不错,营养搭配都有专家把关……转过头就摇着头直叹气,也不知道是在心疼推着奶瓶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阿寻还是在心疼我。


深海和女儿就这么不见了,我一直还没有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她心里虽然有疑问,但是我的反应又让她不敢深问。这段时间,她过得比我还要辛苦。这让我格外愧疚,也许我该找个合适的时机跟她摊牌了。


我拿起电话转身走上了阳台。对于他们,我并不想一味回避,我只是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


“茉茉?”电波的另一端传来老人略显浑浊的声音,因为急促的气喘而显得格外虚弱,我曾经在这个声音里听到过的坚毅果敢竟然都不见了,“茉茉,谢天谢地,你终于肯接我的电话了。”


我没有出声,这个声音和我记忆之中的相差太大,我从来没想过他的健康状况会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变得这么糟糕,以至于听见他说话让我从心底生出一种不那么舒服的感觉来。


“茉茉,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三个字,可是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应该和你说什么。”


《流星花园》里的道明寺总是很无厘头地说:“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吗?”现在想起这部风靡一时的偶像剧,觉得这小子真是直率得可爱。道歉这东西,就像穿耳孔时的第二针,因为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感觉疼得更厉害。


“我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被封印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很遗憾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老人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米娅在场却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阻止……这让我无法原谅自己……”


原谅吗?我们之间似乎谈不到这么严重的问题。她只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做出了对她最为有利的选择。她有自己一心要守护的人,我又有什么权利来要求她舍弃自己的爱人去帮助不相干的我?


不是不介意,只是我的介意没有任何立场。


手机捏得久了,与掌心相触的部分开始变得湿滑黏腻,我开始盼望他能够尽快结束这次通话。我想他也许是在期待着我说一句原谅他们的话吧。


但是我真的说不出口。


我的孩子丢了,我的爱人被封印了。在我一生中最最艰难的那个时刻,我唯一可以指望的熟人却在一旁袖手旁观。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知道,但我仍然无法再把她看做亲密的同伴和朋友。


“我们可以帮助你找到深海被封印的准确地点,”严德的声音急切了起来,“我的实验室正在对‘米娅七号’进行改进……”


这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即便我找到了关押深海的地牢又怎样?即便我可以再次变成一条人鱼又怎样?老族长死去的时候米娅得到了自由,那么……我拿什么去干掉这个心思刻薄的新任族长?


鱼雷?


冲锋枪?


不,鱼死网破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严德,”我轻声打断了他的倾力推销,“希望你保重身体。”


“不!不要挂断!”严德失控般大喊起来,“茉茉,请你让我说完,请你让我做点什么……我的身体挺不了多久了,我不能带着这样的歉疚去死!”


“你不必歉疚的,你和米娅曾经帮助过我,我非常非常感激你们。严德,是我一直欠着你们很大很大的一个人情。我也不想带着歉疚去死,我从来都不喜欢欠着别人的人情,如果你实在想听我说点什么……那就当我们扯平了吧。”


“茉茉……”


“扯平了,”我再次强调,“两无相欠。”


“两无相欠吗?”严德惨笑,“那为什么我会这么不甘心?”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我转过身,隔着一层玻璃窗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老妈和被她抱在胸前的阿寻,心头苦涩,“是一个很善良的好人,严德,请你安心地保重自己。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的生活原本就和你们无关。”


我的生活,从来都和你们无关。


挂了电话走回房间里,阿寻正伏在老妈的肩上,老妈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来拍去,阿寻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像把自己吓了一跳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我忍不住面露微笑,因严德的电话而一度沉落谷底的心情也不知不觉有所缓和。


别人总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爸,可是阿寻却长得跟深海一模一样,尤其那双眼睛,那双优雅而深沉的蓝色眼睛,像星空下最迷人的海。每次看着阿寻的眼睛,我总会有种极微妙的感觉,仿佛有一些无形的东西正通过这双眼睛,由他的父亲默默地传递给了我。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能听到深海哼唱的歌谣,很慢的节奏,儿歌般的调子,柔和得像大海的呼吸。当我在阿寻的耳边重复这些调子的时候,他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里总是带着专注的神色,仿佛他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听懂了他父亲想要表达的意思,仿佛……他们之间神秘的联系从来不曾因为深海的消失而有所中断。


那是一种极微妙的感觉,微妙得几乎像我的错觉。


老妈把他抱回了婴儿床上,阿寻盯着悬挂在婴儿床上方晃来晃去的小海豚,两只眼睛又有点睁不开了。


“吃了睡,睡了吃……”我叹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老妈白了我一眼,“刚出生两个月的孩子,你想让他怎么大?”


如果我告诉她阿寻的姐姐在我们分开的时候已经表现得像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了……不知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去歇一会儿,”老妈冲着另一边的大床努了努嘴,“阿寻哭闹了大半夜,今天晚上还不知怎么折腾呢。”


“我没事,”我摇摇头,“你去睡一会儿吧。”


“我忘了告诉你,迦南回来了,”老妈脱了鞋躺到了大床上,打着哈欠说,“人在书房呢。”


我连忙站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茉茉……”老妈喊住我,欲言又止,“这个……迦南他……”


“他是深海的同族弟弟,”我也只能跟她这么解释了,“我和深海,还有孩子的事,等我找个时间详细跟你说。”


老妈叹了口气,伸出手在阿寻的身上轻轻拍了拍,“你去吧,我和阿寻一起睡会儿。”


在我们身上发生的那些糟糕的事情她从来也没有追问过。当我抱着儿子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也只是震惊莫名看了我一会儿,就一言不发地从我怀里接过了啼哭不止的阿寻。接下来的几天我高烧不退,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每次从昏睡中睁开眼都能看到她憔悴的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那是从小到大,最让我感觉安慰的一个表情。仿佛她一直骄傲而又洒脱地站在高处,没有什么痛苦可以让她另眼相看。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帮助我重新支撑起了濒临崩溃的世界,然后一点一滴地用温情细心修补每一道裂痕。


搬到四叔这里住也是我妈的主意。这条街住的都是军方的人,不但街口有警卫,每家的别墅门口也有警卫,别说闲杂人等,就是闲来无事的耗子都不会往这边溜达。在我所知的范围之内,的确要数这里最安全了。


四叔工作很忙,四哥又是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职场新人,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我们的到来很让我四婶感到惊喜。虽然多出来的孩子吓了她一大跳,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阿寻吸引了过去,对于我妈说的“孩子他爹出国了”的说法并没有多加追问。同时也因为四叔的帮忙,阿寻的户口很顺利地落到了我们家——我妈、我、他,三个人的家,户口本上,阿寻的名字填的是:寻海。


很普通的名字,我妈给起的。


书房的门虚掩着,迦南正坐在电脑前面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听见我进来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过来看照片。”


他说的照片在电脑屏幕上放大之后一片模糊。整个画面都是歪斜的,看得出拍照的人当时十分慌张。画面的中心是一棵树,树下模模糊糊有一个人的背影。


“这是什么?”


迦南没有出声,皱着眉头将画面缩小。这一次画面看起来清楚一些,但是细节的部分却更加模糊。我的视线落在那个人的背影上,这是一个略微有些眼熟的男人的背影,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他。在他的肩膀上多出来一个球状的物体,颜色很浅……


当我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个浅色的球状物上时,我被自己的反应惊住了。一种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热辣辣的东西自心底扑了上来,像最猛烈的浪头,一瞬间几乎拍碎了我所有的意识。脑海中嗡嗡作响,耳畔只剩下心脏的激跳和热血汩汩流动的声音。


浅色的球状物,在这张偷拍的照片上只是不足指甲大的一个模糊的点。但是,如果这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的头部刚刚到达他肩头,偏巧她的头发又是白金般的颜色的话,一切就解释通了。


“她在哪里?”身体抖得站不住,我扶着桌子在旁边的圈手椅上坐了下来。


“研究所,你曾经被囚禁过的那个。”迦南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拍照片的人说这个男人和他怀里的孩子是一周之前才出现的。”


“她看起来……怎么样?”


迦南摇了摇头,“他接触不到他们。”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屏幕,这个什么细节都看不清楚的模糊的点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我那一出生就会微笑的聪明宝贝。她曾经抱着自己的尾巴蜷缩在我的怀里熟睡,她曾经用星星般的小手抚摸我的脸,用她那双独一无二的冰蓝色的眼睛凝望着我,学着我的样子亲吻我,她曾经眼带惊慌地转身喊我“妈”。


我的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她还在那里?”


“有可能。”迦南低着头,无意识地握着鼠标在桌面上画着圆圈。


“那我们马上出发!”我冲动地站起身往外跑。


“不行!”迦南一把拉住了我,“你在那里住过几个月,你应该知道不止是研究所,整个小镇的周围都处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贸然闯进去,不但我们救不到人,恐怕还会把你再搭进去,我可不想被深海一爪子拍死。”


“我们可以走水路进去。”


迦南摇了摇头,“自从你从水路逃走之后,夜族人在水下布置的防卫设施就提升了好几个等级。再想走老路,恐怕是行不通了。”


“那个镇子有火车站,周围还有几个村子。这些村子周围应该会有一些比较隐秘的小路,可以想办法找当地人给我们带路……”


“你留下来,我带人过去。”迦南很果断地打断了我的提议。


“不行。”我一口回绝,知道了我的孩子就被关在那里,我怎么能坐得住呢?


“我不想你被他们认出来。”迦南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冲动地发起火来,“我们人手不够,因此更加不能冒险。”


礁石岛的那场变故之后,迦南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跟任何人说话。一个爱凑热闹的、别扭的半熟少年在我的眼皮底下变得沉默寡言,总让我有种嫩牛肉被急火煎糊了的错觉。他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个孩子,他应该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去成长,而不应该通过如此惨烈的方式一夜间长大成人。他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那天的事,但是据我猜测,他心里对于我、对于深海一直是有些愧疚的,因为当时的他远远地躲了起来。


我不认为他有什么可愧疚的。如果知道族长会在那天封印深海,我想他是不会躲起来的。但问题是,灾难发生之前谁又是先知呢?更何况,即便他当时在场……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那本来就是一个圈套。


“他们有武器吗?”我换了个话题。


迦南点了点头,“他们有自己的走私线路。”


“夜鲨真是个人才。”我微嘲,“黑白两道的生意都敢插手。”


“他胆子很大。”迦南想了想,“而且你们人类制定的那些法规什么的,他压根儿又不放在眼里。”


“也许我们也应该找一些专家来帮忙。”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焦躁得像爬着一千只蚂蚁,“就这么找上门去,我们充其量也就是给他的保镖当炮灰用的。”


“什么样的专家?”


“懂军火的、懂格斗的……”我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个想法从离开礁石岛的时候就有了,只是一回来我就病倒了,迦南又一直在外面打探消息,所以还一直没有机会跟他说,“最好是有实战经验的……”


“雇佣兵?”


我迟疑了一下,“类似吧。”


迦南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深海留给我一笔钱,”我说,“而且那个总部设在瑞士的什么基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拨一笔巨款入账,我们可以动用这笔钱。”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迦南摆了摆手,正要走开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他转回身十分警觉地瞥了我一眼,“你干吗现在说这个?”


“我想让你知道,”我扶着身后的桌子,心如刀绞,“我的大脑还在正常地运转,我没有失去理智,甚至我还很冷静。”


迦南静静地等着我后面的话。


“所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求你了迦南,就让我一起去吧。”


我对这个小镇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火车站。


很简陋的一个小站,候车室是一排老式的平房,外墙都已经斑驳了,是那种通常情况下快车压根儿不会停靠的小站,却因为附近的四里八乡只有这么一个对外的窗口而显得异常繁忙。隔开半条街的距离端详它,它那破败的外观真的很像一块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点心渣,四周围爬满了蚂蚁。


半条街的距离足够隔开了站台附近的噪音,但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让人看了仍然觉得喧闹不已。我收回视线,焦躁不安地在不足十平方的房间里继续踱步。


角落里老式的二十寸电视机仍然开着,声音被关掉,屏幕上街道的画面匆匆闪过,看起来如同一场哑剧。俗气的印花窗帘只拉起了一半,背光的房间越发显得光线昏暗,老式家具的表面油漆斑驳,很多地方都露出了内里颜色模糊的木质。


房子是出发之前迦南的帮手替我们租好的。独门独户的老式二层楼房,房檐压得很低,楼梯和走廊都很窄。因为采光不好的缘故,看哪里都是黑乎乎的。楼下还有一个很小的院子,被房东的几件旧家具堆得满满当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能听到这些家具发出的轻微而又可疑的劈裂声,仿佛不堪重负的呻吟。洗手间的水龙头也总是关不紧,滴答滴答的水声清晰可闻。除此之外,窗根下面还有啮齿类的小动物出没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再远一些的地方,有风过林梢的呼啸以及夜鸟振翅的声音。偶尔会有夜行的列车呼啸而过,轰隆隆的震响会暂时地吞噬掉一切细碎的声音。


我失眠的状况到了这个小镇之后就变得越来越严重,助眠的药物被迦南拿走了。而他给我弄来的那些偏方,热牛奶或小米粥之类的东西又完全没有效果。我只能一夜一夜地清醒着,任凭疲劳和焦虑持续叠加,却完全找不到释放的出口。


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只能守在这间小小的卧室里等待着迦南和他的帮手们带回来的各式各样的消息:镇子上新开张了一家超市、某街的一幢老房子突然着火了、某个酒店有人酒醉闹事,连镇上的警察都被惊动了、海边某国企的疗养院又迎来了一批新的客人……


我被动地听着,心头却疑云迭起。迦南人不在,我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他让人带回来的这些消息都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我们来到这里的第四天,迦南通过房东的一个朋友在镇子上的一家家政公司找到了一份送货的工作。这个小公司并不缺人,所以迦南只能算是临时工,在这里的送货人员忙不过来的时候充当一下跑腿的。


小镇上的人都说很多年前,这一带的海边曾经有过一个秘密的军事单位。后来这个军事单位搬迁了,但是单位附属的几个疗养院却被保留了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带又陆陆续续的有一些单位修建了不同规模的疗养机构,渐渐也成了小有名气的疗养胜地。不过,这一带的海岸线很长,疗养院的分布十分零散,所以,生活物资的采购大部分都会委托给镇子上的家政公司。


迦南加入的这家公司名叫双喜快送,据说是镇子上最早成立的家政公司之一。天烨集团名下的研究所和相连的疗养院都是双喜的大客户,每隔三天就要按照他们提交的订单送一次货,风雨无阻。给他们送货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司机华叔,据说这趟线一直是他在跑。有时候运送的东西太多,客户方也会同意华叔带一个助手同行,不过这个助手只能在研究所的侧门外卸货时写写清单,打打下手什么的,进入研究所结款的事就只能华叔一个人去办。


迦南瞄上的就是这个助手的差使。


我认为这个办法有点儿过分曲折了,但是迦南却说这样很稳妥,尤其是镇子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出现了那么多的新面孔,估计夜族人一时半会儿还注意不到一个小小的送菜工。


我们到达镇子上的第九天,迦南晚上下班的时候除了打包带回来一份酸菜鱼还同时带来了一个勉强算是好消息的消息:华叔原来的助手在家做饭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手脚,迦南被指定在转天的送货过程中给华叔当助手。


“夜族人布防的规律我多少知道一些,”迦南看起来心情大好,甚至还主动给我夹了一筷子酸菜,“能亲眼看一看他们在侧门附近的布置我心里就有把握了。果冻退伍之后在保全公司干过很长时间,他对于有钱人架设的防盗设施很有经验,回头我们俩好好研究一下看看哪里才是整个防卫系统的弱点。”


果冻就是他找来的帮手之一。这人我只见过一面,三十来岁的样子,高高壮壮的,留着很精干的小平头,眉眼的轮廓很深。据说他以前当过兵,身手不错,话却不多,光看外表还是挺让人信得过的,不知迦南是从哪里把他找出来的。如果我先前的提议迦南能接受的话,这个人倒是得留住了。


“你就尽量放宽心,”迦南难得地开始安慰我,“你们不是总说什么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吗?在行动之前一定不能着急。咱们人少,跟他们对着干完全没有什么优势,所以我们一定得沉住气,千万别自己乱了手脚。”


他说的我都知道,却仍然食不知味。不过,来了这么多天之后事情总算有了一些看得见的进展,我也能稍微松一口气了。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一夜,我难得的没有借助任何药物的帮助就睡着了。


似睡非睡之间,我又一次看到了海。


清晨即将来临,明亮的光线正一点一点地穿透幽蓝的海水,从头顶上方模糊而明亮的月白色到我们身边浓重的墨蓝色,展现在我面前的海水像一幅色彩渐渐加深的美丽绸缎。仔细看的话,看似纯净的海水里浮荡着各种各样细小的生物,灰尘一般微微发亮的藻类,长着细小触角的指甲般大小的透明小鱼……这些是我早已看熟了的景色,可是在梦里看着它们的时候,我却怀着如此新奇的感觉,仿佛第一次看到。


海水渐渐变幻的颜色,礁石上不停收缩的海藻,从岩石下面探出头来鬼头鬼脑地向外张望的章鱼,从我们的头顶上方游过去的壮观鱼群……我仿佛变成了一个从未见过海的小孩子,每一样出现在我面前的东西都令我感觉既惊讶又欣喜。


如此单纯快乐的心情,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然后我看到了出现在礁石另一侧的东西:一条银蓝色的鱼尾,巨大的尾鳍正随着暗流的涌动缓慢地上下摆动着。越来越明亮的光线在这条漂亮的鱼尾上折射出了不同的颜色,从纯粹的银白到深深浅浅的蓝,每一种颜色都显得光彩夺目。


我的视线从这条鱼尾移到了旁边的什么东西上,柔和的象牙色,长的……是两条人腿。我应该被吓一跳的,可是这一刻,我却只觉得新奇,不由自主又游近了一些。略显浮肿的两条腿,当我凑近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脚趾张开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半透明的一层薄蹼——这个人竟然和我是一样的!


没有恐惧,我心里满满的都是疑惑。我的视线在这两条腿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到了那条漂亮的鱼尾巴上,片刻之后又一次移回到了两条腿上。然后开始慢慢地向上移动,毫无悬念地看到了深海和靠在他胸前的我。


千真万确是我。


尽管我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糕。没有束紧的头发乱蓬蓬地漂浮在脑后,脸色苍白而疲倦,眼睛下面还挂着淡淡的淤青。


我的身上还穿着那件棉质的睡裙,一边的肩带放了下来,阿寻正伏在我的胸前吃奶。


然后,我看到自己抬起头和深海相视而笑。


我的那张脸略显浮肿,一笑起来真的和鬼一样。可是我还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无法移开视线。


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就好像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正从一段不太远的距离之外观察着自己。最要命的是,我居然觉得被自己打动了……


看着自己微笑的表情,我心里竟然有种暖融融的、温柔而又亲昵的感觉。然后,我看到面前的自己抬起头,冲着我偷看的方向张开了一只手,“来……”


这个奇怪的梦做到这里的时候,就好像放映机出了故障,开始不停地重复播放最后的一段画面。于是,我不知所措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抬起头,看着自己冲着镜头微笑,看着自己张开一只手,冲着镜头温柔地微笑说:“来……”


“来……”


如此清晰的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而我的心情却慢慢变得悲伤起来,非常非常想要大哭一场的感觉,委屈得像个小孩子。


就在我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却又消失了。眼前一片水光迷离,就好像我沉在水里,耀眼的阳光正肆无忌惮地照射在水面上。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一男一女的声音,正在争吵的样子。


我悄悄浮出水面,刺眼的光线晃得我立刻眯起了眼睛。这是一个游泳馆模样的大厅,浅色的天花板很高,上面装饰着海星和海螺形状的顶灯。大厅的一角装饰着几株高大的绿植,茂密的枝叶几乎触到了天花板。这里的布置,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只是一探头,我又沉回了水里。不过那一男一女的对话倒是有几句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你说什么也没有用,”这是女人的声音,“我不会同意的。”


“你应该明白,这并不是我在刁难你。”男人的声音。


“如果不是存心刁难的话,”女人的声音激动了起来,“你就应该去找保卫,而不是站在这里冲着我指手画脚。”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安全。”男人也提高了声音。


“什么是安全?”女人反问他,“你想要她活?还是想要她死?”


……


直觉这是两个我见过的人,然而浮浮沉沉之际,他们的声音除了受到水音的干扰之外,空旷的大厅又让这两个人的声音带上了微妙的回音,我完全分辨不出来这究竟是谁的声音。


从水底望过去,争吵已经停止,男人转过身怒气冲冲地朝出口走去,而女人的身影则折回到了泳池的另一侧,从那里拿起了什么东西然后重新走回到了水池的边缘。


我一个猛子扎回水里,很清很清的水,可以一眼看到画在水池底部的标志性线条。是泳池没有错了,问题是,这到底是我脑海中的哪一段记忆?


女人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柔和而清冷的调子,很像是……


我心里骤然间慌乱起来。一瞬间,躺在卧室里正在做梦的我和梦里那个沉在水池中的我的复制品似乎诡异地合二为一。复制品感应到了我的慌乱,同时我也感应到了她对岸上的女人生出的那种略显复杂的心情:轻微的畏惧交织在轻微的依赖之中,想要躲开的同时却又渴望着接近。


不怎么情愿地朝着泳池边那个身影游过去,浮出水面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脸:仿佛永远都不会变老的精致的娃娃脸,脱去了淡漠的神气,笑容竟然惊人的甜蜜。我忽然疑惑起来,这个长着我所熟悉的五官,却又挂着完全陌生的表情的女人,真的是……夜翎吗?


“上来……”她举着手里的大毛巾冲着我继续微笑,“在水里泡了很久了,累了吧?”


我想起她带着我在泳池里做测试的事,可是当时的她并不是这样的表情,我分明还记得她不耐烦的样子……


是我的记忆错乱了吗?


“过来,”她继续微笑,用柔和的声音引着我朝她靠近,“过来,海伦,你看这是一条新毛巾,上面还绣着你最喜欢的小海螺呢……”


海伦?!


这又是谁?!


我大惊失色的同时,上半身已经窜出了水面。眼前顿时一片水花四溅,我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一跤跌回了水里。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的时候,手臂上还残留着水花飞溅的感觉,真实得可怕。


月光透过印着大花朵的窗帘支离破碎地洒了满地,远处,一列夜行列车正轰隆隆地横穿整个小镇,连身下的床铺都仿佛被震得微微发颤。


被子被我踢开了,全身上下一片冰凉,这才是我会做梦的原因吧。可是为什么在梦里夜翎会喊我“海伦”?


海伦……海伦……


那是一种刻意讨好小孩子的语气……


“过来,海伦,你看这是一条新毛巾,上面画着你最喜欢的小海螺……”这样的语气十分耳熟,平时我妈妈会说:“寻寻,看,奶瓶上还有史努比呢,再喝两口好不好?”我会说:“看,小鸭子,放进浴缸里,跟阿寻一起洗澡喽……”


我心烦意乱地推开被子坐了起来,脑海里突然钻出来的惊人的想法让我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可是……


可是如此真实的感觉,还能有什么更加靠谱的解释呢?


我光着脚冲进浴室,扭开水龙头泼了两把冷水在自己的脸上。哗啦啦的水声,我近乎低泣般的喘息声,让这个安静的夜晚突然变得躁动不安。


我伏在盥洗台上,冷水顺着脖子一直滑进了睡衣的领口。冷和热交织的感觉,绝望里又隐藏着惊喜,仿佛我呼出的空气都带着炙热的温度。


可能吗?


这一切真的可能吗?


我可以像感知深海的情绪一样感知到她的内心世界?或者……她正在等待着来自我的信息,而这一夜,我们对彼此的感应恰巧重合了?


自从离别之后,这还是我头一次这么靠近她,她活着,而且她还记得我。


她真的记得我!


我细细回忆梦里所看到的画面,她那些微妙的情绪变化,她的委屈和她的渴望……甜蜜和痛苦的感觉同时涌上心头。这是最疼痛的幸福,最心酸的快乐,而我却只能呆呆地坐在黑暗里,承受着来自命运的煎熬,却无能为力。


海伦……


海伦,来源于希腊语,光的意思。


很美好的一个名字。


这是夜翎取的吗?回想起梦中的情景,她和海伦说话时的表情和语气……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她对我的女儿怀着一定程度的喜爱?我是不是可以指望海伦能借着这一点儿喜爱得到比较细致的照顾?


小孩子总是比较容易讨好的,送给他们糖果,陪他们做游戏,给他们讲故事……很容易就可以赢得他们的好感。如果海伦对夜翎的喜爱表现出适度的回应,她的待遇会不会变得更好一些?如果她对夜翎真的产生了某种温柔依赖的感情……


海伦还会不会记得我?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