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1
|本章字节:28932字
开学那天习芸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起那场溺水,她只说自己当时喝多了,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深海。我拿不准跟深海有关的那些记忆她是不是也像邻居家的那些年轻人一样全都不记得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提。
有些事,如果真的忘了,那就忘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事瞒着她的缘故,再次跟她联系的时候,我的感觉总有点怪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觉,像隔了什么似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做贼心虚,但是她周末打电话约我出去玩的时候,我还是神差鬼使地推辞掉了。习芸抱怨了两句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我心神不定地想了很多有关无关的事。
没错,就是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这种感觉很磨人,无论干什么事儿都像有根绳子从看不见的角度牵着我似的,让我坐立不安。下了实验课,我连晚饭都没吃就窝在宿舍里给家里人挨个打电话。在发现家里人都平安无事之后,我又想会不会是深海遭遇到了某种危险?
可是……不论这危险是来自海洋还是来自陆地,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跟他有关的人,我只能想到夜鲨,但是找夜鲨打听深海的情况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我把手机塞回枕头下面,伸手关掉了台灯。
快到十月了,白天不管怎么暖和,夜晚还是有了丝丝凉意。
海水是不是也开始慢慢变凉了呢?
当他在那神秘的水中国度来来去去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冷?
才刚闭上眼电话就响了。喜欢在大晚上给我打电话的除了我妈也没别人了。我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闭着眼按下了接听键,“喂?你还没睡?”
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的声音略带好奇地反问我,“你把我当成谁了?”
“夜鲨?!”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心想这人该不会有什么感应吧?
“殷茉?”夜鲨提高了声音,“想什么呢?不是又睡着了吧?”
“我……我是在想,这大半夜的……你能有什么事啊?”
夜鲨直截了当地问我,“关于那半块石头,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打算?”这个问题,我在潜意识里更愿意交给深海去操心。
“我帮你取出来吧,”夜鲨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儿试探的味道,听起来连他自己都不太有把握似的,“我这里有个人,有能力做这件事,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
我的身体在被子下面蜷缩了起来,不知是因为黑暗,还是因为他刚才说的话。
“殷茉?”
“我在。”
夜鲨似乎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走了。”
“没有。”我只是不知所措,他让人拿出来的话,那深海怎么办?
“这块月光石本身蕴藏着很大的能量,如果两个半块都在的话可以互相压制。但是现在只剩下了一半儿,你的身体恐怕会承受不住的。你在沙湾的那场脑炎很有可能跟这个有关。”夜鲨沉默片刻,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而且我认为这种随便利用别人的做法,是很可耻的。”
我没有说话。
“他们不应该这样对你。”夜鲨又补充说,“这件事本来与人类无关,都是因为他们的自私残忍才把你卷进来的。”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我深深吸了口气,“我得想想。”
“想什么?”夜鲨的语气有些着急了,“你难道不想有个健全的身体吗?”
我想,但是……
“深海知道这件事吗?”我问,“你会通知他吗?”
“关他什么事?”夜鲨的声音有些不悦。
有点冷,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膝。我忽然想起深海负伤之后,孤零零倒在沙滩上的样子以及那些即使愈合了也仍然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痕迹的伤疤……心头隐隐作痛。
“殷茉,在想什么?”夜鲨的语气听起来已经不那么友好了,“这件事对你有利而无害,我不知道你还在犹豫什么。”
“没什么,”我继续深呼吸,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点儿,“我只是在想……我最近一直心烦意乱的,会不会是深海出了什么事?”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用这样旁敲侧击的方法到底能不能打听到深海的消息,我完全没有把握。夜鲨的性格或许要比我想象的单纯一点儿,但是他在月光石乃至整个月族人的问题上到底有些什么样的打算,我的心里越来越没底。
“你问他干什么?”夜鲨语气恶劣地反问我,“你难道忘了是他先利用你,后来又把你扔给我,自己跑了?”
我承认再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还是感觉深受打击,但这都是他一个人说的不是吗?如果我们有机会见面,我想深海会给我一个解释的。
“当然是没有忘,”我干笑了两声,“我只是比较担心他会不会出事。你也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他的血,所以他出了事的话我也会有所感应的。”
夜鲨再次沉默。
其实这些有所感应的话都是我瞎编出来的。我只是心神不定,我只是做了个梦梦见有人说深海能感应到我的情绪变化。而现在,我需要拿这些故弄玄虚的话来套一套他的底。我相信他是知道深海的下落的,我甚至怀疑他已经拿到了深海手中的那半块月光石,否则他大概不会这么急不可耐地要拿我开刀。
“我不知道。”夜鲨干巴巴地回答说,“我和你一样,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拜夜鲨的电话所赐,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想着深海推着小船带我出海的情形,一会儿又想着他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躺在礁石上的样子。到了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开始颠三倒四地做噩梦,脑海中仿佛有个巨大的万花筒在不停地旋转,破碎的画面在眼前不停地闪来闪去。不知过了多久,一抹蓝色从杂乱的画面碎片中透了出来,慢慢地占据了整个脑海。
蓝幽幽的海水,无论望向哪一个方向都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视野之内甚至没有一条鱼或一片海藻。与世隔绝般的死寂令人心生不安,我尝试着想加快速度尽早离开这里,可是海水吸附着我的手脚,胶水般黏稠,无论我怎么用力都无法移动分毫。正在心急的时候,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撞了过来,猛然间将我撞向一边,笼罩在我心头的不安顿时被恐惧所取代。
水花翻卷的越来越激烈,几个黑色的人影从我眼前倏地闪过。他们的速度太快,我什么都还没看清楚他们就已经不见了,但是那一闪而过的颜色却让我条件反射般想到了夜鲨。
是夜族人。
我的心跳开始加快,就在它即将从我的胸口跳出来的刹那,一个熟悉的人影如我所期待的那样冲进了我的视线。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紧盯着他,生怕自己一个眨眼他又会消失不见了。
他的手臂破开海水,修长的身体用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敏捷从我面前游过,仿佛身后跟着追兵似的,他一边游一边不住地回头张望。他没有看到我,可是他回过头的时候,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底的焦灼。
我想起刚才从我眼前游过去的那几个黑色的人影,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下一秒,就仿佛是在验证我的预感一样,深海的身影猛然顿住,随即飞快地将自己的身体弯过一个优美的弧形,开始掉头往回游,然而几秒钟之后,他的身影再一次顿住了。在他的四周,影影绰绰地出现了许多黑色的人影,以一种包围的姿态缓缓聚拢过来。
焦虑令我的呼吸变得困难。在我的面前,幽暗的海水突然间变成了有质感的一种东西,像一道玻璃墙,透明然而坚硬,阻挡着我的靠近,甚至连自己的呼喊声都听不见。
玻璃墙的另一端,深海绕着一个无形的点缓缓地游动。他脸上的焦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临绝境反而无所畏惧的沉凝。随着身体的起伏,他皮肤表面的鳞片反射出一片迷离的银光,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冷光之中,又像披挂着一身银色的铠甲。尖利的指甲从他的指尖伸了出来,在暗蓝色的海水里反射着幽光,冷森森的。
黑色的人影闪电般从我的眼前掠过,随即是第二个、第三个。这么快的速度,我甚至看不清他们之间到底交换了什么样的动作,那些黑色的人影就已经消失在了包围在外面的那一群黑影之中。而深海还停留在原地,神情警觉,摆动着漂亮的尾鳍缓缓地向后退。
海水浮荡,幽蓝的色泽中已经多出一抹浑浊的猩红。
夜里没睡好,早晨顶着两个黑眼圈出门,还没走到食堂门口就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人影正沿着小路的另一端走过来。
我转身就往回走,刚走出两步就听见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喊我,“殷小姐。”
我叹了口气,只得转回身装出一副刚刚发现她的样子,“这么巧啊,夜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参观吗?”
夜翎听笑话似的笑了笑,冷冰冰的眸子里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我们公司给贵校的生物实验室提供捐助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们公司捐助的?”我愣了一下,这件事我自然是听说过的,但我没想过这件事会和夜氏兄妹俩有关。
我对实验室这个名词比较敏感,也许是因为深海曾经跟我说过,夜族人利用自己在海洋中得来的财富在陆地上建立了不少实验室,做有关基因工程方面的研究,他们该不会是……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学校来了吧?
我心里忽然间警觉了起来,“你是为这事来的?”
“还没吃早饭?”夜翎看了看我手里的饭盒,像没有听见我刚才的提问似的,自顾自地把话题岔开了,“你们学校南门外面有个快餐店还不错,我请你。”
“你干吗请我?”我的警惕性越来越高,我就不相信这丫头凭空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请我吃顿早点的,“有什么事这里说不行吗?”
“看不出你的想法还挺偏激的……”夜翎瞪着我,“要是我换种说法,说请你跟我去谈笔交易,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下?”
交易?!
我知道这人凭空出现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你用不用说得这么直接?
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夜翎点了菜之后就摆摆手示意服务员出去。我看着她那个摆手的姿势,很主动地挺直了后背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夜翎白皙的手指在桌面上交叉在一起,眉毛也微微蹙了起来,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其实……我来找你是有点事想要问一问你的。”
我连忙点头,“你说。”
“是这样,”夜翎大概也不擅长拐弯抹角地说话,酝酿了半天,脸上还是流露出几分泄气的神色来,“我昨天偷听到了夜鲨给你打电话。”
“呃……偷听?”这个词怎么这么诡异呢?
“如果我说我们调查过你的家庭背景,你不会生气吧?”夜翎很仔细地看了看我,大概是看我并没有流露出生气的表情,又继续说道,“我说这个的用意是想要得到你的信任。首先,请你相信我们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做出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其次,我想请你相信,在夜鲨对你提出来的某项建议里,我是保持中立的。”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这是在跟我表明立场吗?
为什么?
夜翎冲着我笑了笑,没什么意味的微笑,看起来甚至有一点点无奈,“大概是跟人类接触得太多,连思维方式都受了影响。我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一些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我心里一直存着疑惑,不搞清楚的话就一直牵肠挂肚的。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我摇摇头。这个话题听起来还挺严肃的,问题是很久之前她经历过的事,跟我能有什么关系呢?
夜翎替我斟了杯茶,然后抬头问我,“你知道二战吗?”
这问题……地球人谁不知道?!
夜翎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有点发颤,“那个时候我们在法国的实验室刚刚建立起来,有些资金方面的问题需要我前往瑞士。”
“等等……”我的脑子又开始混乱了,“那个时候你多大?”
“我们计算年龄的方式和你们是不一样的。”夜翎瞟了我一眼,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似的,犹豫了一下才说,“嗯,那个时候我看起来要比现在……年轻一点儿。”
我的心咚地一跳,年轻一点儿?那是多少?
“嗯,跟你差不多吧。”夜翎补充说。
我的手撑在桌面上,头晕目眩,而且还有种……要吐血的冲动,“拜托,姐姐,你现在看起来就跟我差不多好不好?”
夜翎没有理会我的反应,自顾自地说:“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人,他是犹太人,当时在瑞士边境上被拦截,处境很危险。”
这个漂亮女人粉色的小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我都学过,可是合在一起我却觉得完全听不懂。她在给我讲二战……讲她在二战时期的经历……
那可是二战啊,神啊,那到底是哪一年的事?我在桌子底下掰着手指算年份,算来算去也算不清。我晚上刚刚做了一个有关深海的噩梦,现在又沉入了这个名叫夜翎的噩梦了,再这样下去,我的脑子非得被这些人鱼们搞错乱了不可……
“等等,”我连忙打断了她,“你干吗跟我说这个?”
夜翎看着我,眼睛里渐渐地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跟夜鲨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我被她眼睛里的水汽吓到了,“你问的是哪一句?”
夜翎微微仰起头,似乎在拼命忍着自己不哭出来似的。这个样子,看得我心都揪起来了,幸好这时候服务员敲门进来送餐,夜翎说了声失陪就快步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小脸已经洗干净了,连妆也补好了,除了眼眶还有点发红,依旧是唇红齿白的大美人一个。
我把盘子朝她面前推了推,“吃点东西吧。”
这一大清早的,饭还没吃先哭这么一场……突然间我一个激灵,她特意来找我哭?!这事没这么简单吧?难道夜鲨使唤这丫头给我下套来了?硬的不行了来软的?
“殷小姐,我就想问你一件事,”夜翎低着头没有看我,声音听起来却冷静了许多,有点像沙湾初见时的样子了,“你跟夜鲨说,你和深海之间能够彼此感应,是不是真的?”
我一愣。
“是不是真的?”夜翎抬起头,眼神灼热,“那种感应……是什么样的?如果对方有事,另一方是不是会心烦意乱?”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所谓的感应……深海可以感应我的情绪变化是我做梦的时候梦到的,我能感应深海的情绪变化是我在电话里跟夜鲨胡诌的……最最重要的是,她拐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这个……”我避开她的视线,不太自在地反问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夜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去,快得让人抓不住,然后她垂下眼睑低声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个犹太人,我当时救了他……用我的血。”
又绕回二战的故事上去了?我又开始发晕。说这些话的应该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妇人吧,真要那样我还好接受一些,可偏偏是这么一个二八佳人,看上去简直比我还年轻。就算明知道她是与人类迥异的神奇生物,这种违和感还是强烈得令人……呼吸困难。
“我那时刚刚开始跟人类打交道,很多事情都不懂,”夜翎望向窗外,眼神空洞,声音却柔和了下来,“救了他之后就分开了,一直到战争结束才又见到了他。那时候他已经加入某个地下组织,专门追捕下落不明的战犯……类似摩萨德。”
我好像有点被这个故事吸引了,忍不住追问她,“后来呢?”
夜翎望着窗外微笑了一下,仿佛那里站着某个让她觉得高兴的人似的,“后来……我们在法国沿海的实验室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迁到了纽卡斯尔,我们只能分开,但是还保持着联系。过了不久……我开始连续做噩梦,都是和他有关的噩梦。我怀疑是他出了什么事,你知道我们的感官一向要比人类灵敏的。我很想回去看看他,可是长老们否认了那种说法……就是以血为纽带的两个人会彼此感应,夜鲨也不允许我离开……”
“他不是你哥哥吗?”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其实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靠谱,但是一时间也想不到其他的可以安慰她的话了。
夜翎摇了摇头,却没有对这个话题做出更多的解释。她的眼神从窗外收了回来,重新变得淡漠而疏离,“噩梦持续了几天之后就消失了,大概又过了一个礼拜,我收到了一个包裹,是他的战友寄来的,里面是他的遗物。”
“啊?!”
“他死了。”夜翎端起面前的杯子浅浅地抿了一口里面的热饮,神色平平淡淡的,像在叙述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就在我连续做噩梦的那段时间。”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我想起昨天夜里的那个梦,深海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耗子,而围在他身边的则是一群野猫。
夜翎点起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眉眼都耷拉着,一向冷冰冰的女人看起来突然比平时多出了几分颓唐的艳丽。
“就算是真的……”我心乱如麻,“你又能证明些什么呢?”
夜翎瞟了我一眼,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但是眼神却明显地冷淡了下来,“什么也证明不了。殷茉,我不过是拿着别人给我的一个借口自欺了很多年,现在好容易遇到你这样一个契机,想求个明白罢了。”
这话听起来就比较严重了,可是那个所谓的说法本来就是我的胡说八道,我怎么能拿出来欺骗她?
“我……我不知道……”
夜翎眨了眨眼,静静地等着我后面的话。
“我真的不知道。”见她始终不说话,我有点急了。
夜翎垂下眼睑,有些出神地望着手里的烟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骗你。”这三个字说得很是无力,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她会相信了。
夜翎没有再说什么,直到抽完了这支烟才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就这样,等你有什么……有什么新的发现了,能不能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
“行。”这个字同样无力,本来就是我说的瞎话,能有什么发现呢?
夜翎从自己的皮包里翻出一个记事本,头也不抬地写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然后顺着桌面推到了我的面前。那个小区我知道,临海,环境好,贵得要死。她住这样的地方倒也在我的预料之内。
“你自己住?”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这个让我略感尴尬的问题。
夜翎像是看出了我心里的疑虑,干干脆脆地点了点头,“夜鲨不住在这里,而且他现在人在石头岛呢,你不用怕。”
石头岛?
夜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把头扭到了另一边,语气平淡地补充说:“这个电话是我家里的座机,我不在的话你可以留言给我。”
我说好。
夜翎再点点头,余下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再说话。她不说话我自然也找不出什么可以沟通的话题来,我本来跟她也不熟。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又慢慢地清醒了那么一点儿,于是,那些若有若无的疑问也重新浮上了心头。她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讲这个故事给我听?暗示深海确实会有危险?暗示我能在这种危险中起到某种关键性的作用?
左思右想下来,我悲哀地发现,就算夜翎支起了一个不怎么高明的钓鱼竿,我还是心知肚明地上钩了。
我觉得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把夜翎说过的那些话打包冷藏,然后该吃吃该睡睡,可是知道和做到,似乎总是两回事。
当我又一次满头大汗地从噩梦里惊醒的时候,没有一秒钟的迟疑就扑到电脑上开始搜索有关石头岛的信息。夜鲨正在琢磨我身体里的这半块石头,除非是发生了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才会把他的注意力引开吧。如果是另外半块月光石……那听起来就顺理成章了。
从搜索结果来看,石头岛面积不大,距离沙湾居然也不太远,是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一类的性质,除了有两家药品公司、一家生物制品研究所之外就只有中科院下属的水生生物研究所。从名字上我压根儿看不出哪一家才是天烨集团的附属单位,这让我有些泄气,可是直觉又告诉我,夜翎不会平白无故地说出石头岛这几个字。
心里有什么念头开始蠢蠢欲动,当我蒙上被子强迫自己睡觉的时候,不安分的因子已经一路叫嚣着爬上心头。所以当我听说天烨集团要从我们学校抽取部分学生组成一个观察团,趁十一放假的时候去参观他们在石头岛的研究所时,我没怎么犹豫就报了名。
观察团一共二十多个人,大概都是黄金周的时候没有地方可去的闲人,因为各系、各年级的同学都有,所以彼此之间并不是很熟悉,带团的人除了生物系的两位教授还有天烨集团派出的两位向导。
没有看见夜家兄妹的熟面孔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做孤胆英雄的料,只敢混在一群安全的人群当中偷偷摸摸地跑来打探打探。这个让人提心吊胆的地方几乎没有居民区,没有游客,除了各式各样的厂房就是空荡荡的柏油马路。大街上连人影都见不到几个,除了借助这个观察团,我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混进来却不会被人注意到。
越是靠近这个地方,某种激荡的情绪就越是强烈。我到现在也说不好这到底是不是和某个人之间有着特殊的感应,但我确实觉得我有可能在这里见到深海。当然,这样的一种预感,让我心里在惊喜的同时又混杂了浓重的不安。
如果深海真的出现在这里……可想而知不会是什么好事啊。
也许是忙着观察四周围的环境,对于天烨的研究所本身我反而没有投入过多的注意力。看外表这里也就是个普通的办公楼,银色外墙,大面积的玻璃窗搭配着绿意盎然的庭院,给人一种舒适而又不失严谨的感觉。
天烨方面的向导客客气气地将我们分成了若干个小组,由不同的接待员带领着,经过了换装、消毒若干步骤之后,终于进入了实验区。按照预定的安排,研究所只有做常规研究的一部分是可以对我们开放的,不过,即便是研究所的一小部分,对于我们来说也足够眼花缭乱的了。
我和另外两名化学系的女生跟着接待员进入了标号为br1781的实验区。这个实验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干净,干净到了一尘不染的地步。头顶是日光灯素白的灯光,脚下是灰色的地砖,亮得几乎能当镜子用。除了不知名的设备发出的柔和的嗡嗡声之外就只有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和接待员的讲解了,也许是走廊里太空旷的原因,她每说一句话都好像有回声似的。
在我们的左侧,隔着一道玻璃墙可以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无声无息地穿梭在仪器设备之间,来来去去像在演无声电影似的,配合着空气里令人反胃的消毒剂的味道,真有那么一点点冷森森的感觉。
等我从玻璃墙里的那些人身上收回目光的时候,看到接待员带着那两名化学系的女生已经拐进了左前方的一间办公室。在这样邪门的地方,我哪敢掉队,连忙三步两步追了上去,可是门一推开我就懵了。
门后面是短短的一段走廊,尽头是一扇明亮的玻璃窗,早秋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了一地,刚从一点儿自然光线都看不见的走廊里闯进来,我几乎被这阳光晃得睁不开眼。走廊两侧各有两扇门,普通的金属门,看不出是实验室还是办公室,但是门都紧关着,没有一丝一毫刚有人来过的样子,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这几个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我愣在原地还没有回过神而来,背后吱呀一声,门合上了。一股凉意顺着脚底窜了上来,我身上的汗毛立刻就竖了起来,我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拽门,可是手还没有碰到门把手,门锁已经啪的一声扣上了。寂静中,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我只能听到心脏咚咚地跳动。
一阵风声掠过,离我最近的那扇门哒的一声开了。
冷汗顺着额头无声地滑了下来,我僵立在那里动弹不得,一双眼睛只知道死盯着那扇缓缓推开的房门。
一阵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随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看看?”
我费力地咽了口口水。这人说的不是标准的普通话,咬字很重,带着说不出是哪一带的地方口音。他声音里的温和适度地抚平了我心头的惊惧,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将事情朝好的方面去猜测,比如我只是偶然进错了房间,再比如……这老人正在等什么人,被我这无意间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给撞上了……
就在我的神经刚刚松弛下来的时候,身后的门十分突然地被人一把拽开,随即我的手腕被人抓住,用力向后一拽。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身不由己随着这股大力踉跄向后。
“这边,”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我还没有来得及感到惊喜——虽然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找到他,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见面会来得这么快,我就被他声音里的紧张惊到了。和几分钟之前的我一样,他的呼吸很急促,抓在我手腕上的那只手仿佛要把我抓断似的用力。我仓皇抬头,看到身穿运动服的深海正回过身朝我的身后张望,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慌乱,反而十分机警,像一只穿梭在丛林中的豹子。
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后,不停地由一条走廊拐进另外一条走廊,像那个永远没有尽头的迷宫游戏一样,眼前不停地晃动着几乎相同的画面:一尘不染的灰色地板和白晃晃的日光灯。走廊里空无一人,偶尔隔着透明的玻璃墙可以看到某种我不了解的设备和仪器,像早些时候我们看到过的实验室。眼前的景象不停地晃动,越来越模糊,我的耳边满满的都是自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肺部也炸开似的疼痛,可是紧抓着我的那只手却丝毫不见松动,继续以一种不容人质疑的坚决拽着我前进,几乎让我生出一种已经和他的手掌焊接在一起的错觉。
不知道跑了多久,当我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的眼前一片昏黑,肠胃都仿佛拧绞在了一起,阵阵抽痛,恶心的感觉几乎盖过了一切。大概有几秒钟的时间,我的意识完全模糊,有点像低血糖发作时候的症状,但是更让人疲倦。
当黑雾消失,眼前再一次露出素白色的天花板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身下一片冰凉。头刚一动,一只大手就伸了过来及时地捂住了我的嘴,紧接着一张放大了的脸出现在了我的上方。我一惊,条件反射般就要跳起来,捂在我嘴上的那只手略微用力,同时,这人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是深海!
我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
真的是深海!虽然他看起来比夏天的时候清瘦,神色间也带着几分憔悴,但确确实实是深海没有错。我的视线顺着他的下巴慢慢往上移,心跳也慢慢加快。深海的头发比原来长了那么一点点,有几缕盖住了眼睛,这使他看上去要比我印象中的样子更柔和。他侧着头,像在留神倾听什么动静似的。过了一会儿才收回了视线,低下头冲着我笑了笑,做了个口型问我,“醒了?”
我本来支着手臂想坐起来的,冷不丁看见他这个笑容,胳膊一软又躺了回去。
深海又笑了,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的脑袋正枕在他的腿上。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我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腿部富有弹性的肌肉。我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海洋的味道,清爽而温暖,跟头顶上冷森森的灯光和四周围灰白色的墙壁格格不入。
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做梦似的。不久之前我还因为担忧他的下落而夜不成寐,坐在大巴上的时候我还在发愁该怎样才能通过夜家那一对鬼精鬼精的兄妹联系到他……而现在,不过眨眼之间,我就已经躺在了他的腿上。
我的不自在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深海正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心里这些起起伏伏的感慨。他的手还按在我的嘴上,脸却朝向另外一侧,幽蓝的眼瞳不错眼地盯着某个虚无的点,眼神无比专注。
我想把他的手从我脸上拉下来,这样的姿势太亲昵,让人有些无措。
我一动他就好像被惊动了似的收回了视线,不知道是不是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疑惑,他突然伸开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我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可是他的动作很快,眨眼的工夫两只大手就一左一右牢牢地固定住了我的耳朵,随即,一阵远远近近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脑海。
“报告,这边的摄像头也坏了,不能肯定他们是朝哪边逃跑的……”
“仓库也要看看。”
“报告,员工休息室已经搜索完毕,没有发现异常。”
……
我刚才确实没有听到有任何声音,那么这些陌生的声音都是通过深海这双手传入我的耳中的吗?我疑惑地望着深海,他只是一笑,用眼神示意我继续听。这一次,像是传声筒换了个方向,我听到了一个熟人的声音。
“不会。我不相信他们可以这么快就离开这里。”这个是夜鲨的声音,语气中的笃定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
“摄像头不是你亲自带人安装的?”这个是夜翎的声音,声音不高,却很难让人忽略她语气中淡淡的嘲讽,这个女人给我的感觉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现在怎么办?”夜鲨没有理会她,像是在问另外一个人。
几秒钟之后,我在走廊里曾经听到过的那个苍老的声音低声笑了起来,“没有关系,既然你说他们还没有离开,那应该就没有离开。”
我不由自主地朝着深海的方向缩了一下,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扇门轻飘飘地在我面前推开时令人全身发凉的恐怖感觉。深海有所觉察似的松开了双手,声音立刻消失了,其实我自己也说不好我是不是还想接着听。扶着他的胳膊坐起来的时候,我又想到了另外的一种可能:如果我们发出声音,夜鲨是不是也能够听得到?或者说,即使我们不出声,人鱼那种可怕的感应能力是不是也可以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处呢?
“没事。”深海像是看出了我的顾虑,低声说道,“他们暂时还不会发现我们。”
“为什么?”
深海微微蹙着眉头想了想,反问我,“知道声呐吧?”
我点点头。
“他们找我们的时候会主动发出声波然后靠回波探测我们的位置。”深海的眼神十分专注,这样的神情让我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在海上他给我上历史课的情形。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自己已经大三了,而深海这样的族类甚至连小学都还没有上过——他们肯定不会有九年义务教育这种东西。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在一起都是他给我上课。
“主动声呐的好处是探测距离远,发现目标能力强,但是容易被发现。”深海的嘴角微微挑了起来,看起来有点像是在微笑了,“人鱼之间传递信息的方式虽然不是通过这种方式,但也类似。夜族战士的身体都经过了改造,他们的主动探测能力要比我们的族人更强。这个特点在战斗中对他们有很大的帮助,但也不是无懈可击,就好比用一根钢管使劲砸另外一根钢管,用力越大,反作用力也越大。这种波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很容易会被反射回去。”深海指了指我们的身后,低声说道,“这里是一个死角,我又在外面做了一些改造,短时间内他们是不会发现这里的。”
我想我大概就等着听最后这句话呢。知道我们暂时没有危险,我立刻松了一口气,也开始有闲心打量我们的藏身之地了。
不算大的一个隔间,十平方米左右的样子。我们左手边有一扇门,对面墙上有两扇窗,外面是浅蓝色的天空,光线投影在地板上,暖暖的一层金色,似乎已经过了正午。隔间里空荡荡的,地面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上面乱七八糟地留着几个脚印,看起来好久都没有人来过了。我和深海都坐在地上,看样子,还得继续坐下去。
“呃,我们在这里还要坐多久?”我看看他的长裤,浅色的运动裤上已经蹭上了一层灰尘,看样子他待在这里的时间不短了,“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第一个问题:我们大概还得坐几个小时。光线对于我们的族类来说虽然影响不大,但是可以帮助我们避开这里的保安和搜索人员。”深海放松后背靠在墙上,歪过头看着我笑了笑,“第二个问题,这是我潜进这个研究所的第二天,如果你今天还没有出现的话,我会想法子离开,然后去学校找你。”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因为……”深海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摆弄起自己的手指。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有点像是难以控制的愤怒或类似的东西,这让我猜测他表面上那种淡然的表情很有可能只是做出来给我看的,“上次出海的时候,我曾经跟你提到过我们月族的阿摩长老,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
“那个人……”深海有些难以启齿似的把头扭向了另一边,“他现在和夜族人在一起。”
我有点明白了,“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老头?”
深海点点头,睫毛低低垂着,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夜鲨说他找到一个有能力的人可以帮我拿出这半块石头,就是他?”
“有能力的人?”深海摇了摇头,略带嘲讽地低声笑了起来,“我还真是忘了阿摩对自己的能力有多么重视了。”
他声音里的嘲讽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能感觉得到他对这个话题其实是有些抗拒的,也许这个名叫阿摩的人曾经赢得了他的信任,甚至不止是信任……也许更像是一种晚辈对于能力超群的长辈所抱有的类似于英雄崇拜式的仰慕。他的表情看起来淡淡的,但是这样的表情反而让人有点看不下去。我想也没想就伸出一只手,很小心地盖住了他的手背上,“别这样,有些人是不值得你为他感到难过的。”
深海的眼睛眨了眨,带着一点点迷惑的神气望着我的手,就好像我的这个小动作让他感觉很稀奇似的。其实我并没有想太多,可是他这样的反应却让我觉得自己……太冒失了。我的脸一热,连忙把手抽了回来。
深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的声音,生怕会惊醒了谁似的,“你是……在安慰我吗?”
“那个……安慰一下……”我无意识地搓了搓手,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深海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一只大手轻轻地按住了我的手,头脑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要躲开的,可是我整条胳膊都僵硬了,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清清楚楚地体味着电击一般的感觉自肌肤相触的地方一路战栗着冲上了头顶。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深海的手以一种亲昵的姿态覆盖在我的手背上。这是一双人类的手,或者说,是一双类似于人类的手,如此的相似,几乎无法用肉眼辨别出其中的区别。这双手的轮廓修长而美丽,肤色是细腻的象牙色,掌心的温度偏低,凉丝丝的,让人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海水。
我费力地吞咽,喉咙因为干燥而微微有些灼痛,“那个……通常情况下,当我们表示安慰的时候,拍一下就好了……”
深海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手,像个好学的孩子似的歪过头看着我,笑微微地问道:“像这样?”
我几乎无法正视他的眼睛,他掌心的感觉还完整地附着在我的手背上,痒酥酥的,而且我的心跳得这么快,我几乎要觉得他也能听到了。我搓了搓自己的手,试图找点什么话题来打破此刻这令人尴尬的无措,“那个……你刚说到了阿摩长老。”
深海还在看自己的手,好像那只手上也留下了什么似的,如此的出神,以至于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我提出的问题。我清了清喉咙,正要重复一下我的提问,深海就抬起头,用那双蓝幽幽的眼睛望住了我。那么美的一双眼睛,像夜晚的海,再深沉的颜色也无法掩盖清澈的质地。
我突然发现当他这样专注地凝望着什么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总是会流露出一种类似于执著的神气,就好像他周身所散发的犀利的气场都凝固了起来,变成了某种坚硬的有质感的东西,就好像海水凝成了冰,明明白白地传递着他心中的疑问。如此的直白,几乎让人觉得这里面还混杂了那么一点点的单纯。
“只是安慰而已,”深海的手指慢慢地蜷了起来,想要把什么东西攥紧在掌心里似的,“你的情绪为什么会起伏得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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