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1
|本章字节:50230字
夜晚即将来临,而迦南却始终没有出现。
今天是迦南第一次跟随华叔去送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会在下午两点左右返回到镇上。即便做一些必要的交接工作,这个时候也应该跟我联系了。
从窗口慢慢走到房间另一侧的盥洗室门口,再从盥洗室的门口走回到窗边。天边那抹惨淡的霞光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黯淡的颜色:浑浊的灰色和混杂其中的模糊的黛色。
堆积了一整天的心神不定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焦躁,我无意识地在房间里越走越快。与此同时,各种各样的猜测也纷至沓来:迦南会不会在研究所门口被夜族人认出来了?他曾经跟随夜鲨一段时间,出来进去的,肯定有不少人记得他。就算他经过了一定程度的乔装打扮,万一被眼神特别厉害的人看见了呢?又或者,他们顺利地从海岸一带返回了镇子上,但研究的结果却发现夜族人在自己家门口的布防严密得没有丝毫漏洞呢?
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以及夜半时分我在那个奇异的梦里看到的游泳馆都让我确信我的女儿就在里面。可是,我们就这么几个人,想进去不容易,想出来更难,想要带着她毫发无伤地出来……更是难上加难。
原来咫尺便是天涯……
我颓然地在餐桌旁边坐了下来,饭菜都已经凉透了,看着让人没有胃口。我知道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可以摸进研究所,那样的行动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不吃晚饭无论如何是不行的。但是心跳得那么急,那么快,好像每一下跳起都直接堵在了嗓子眼里,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又如何能够允许食物顺利通过?
完全被动的局面,与夜族人相比,我们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优势。越是想冷静下来,心情就越是焦虑不堪。就在我的忍耐力即将到达顶点的时候,刺耳的电话铃声突兀地撕开了房间里的一团死寂。我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是迦南的号码。
“迦南?”我按捺着满腹焦灼,竭力拿出平静的语气,“你还好吗?”
“是我。”话筒另一端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刚硬的语气在转折之间带着宛如金属般的质感,“果冻。”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沉默的男人刚毅漠然的一张脸,心口微微一抽,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若干分贝,“迦南出事了?”
电话的另一端的果冻沉默了一下,飞快地说道:“十分钟之后我到楼下,你下来。”
“到底……”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这个男人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有话见面再说,我在开车。”
我十指冰凉,不敢再深想迦南可能会出什么事,我机械地拿起事先预备好的装着随行物品的小包,飞快地锁好门跑到了楼下。
这个时候,不习惯夜生活的小镇居民大部分都留在自己的家里。大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就更不要说这样的小巷子了,尤其是这一带即将搬迁,几乎坏了一半的路灯自然是没有人来维修的。我看了看小巷的两侧,果冻事先没有说他的车会走哪边,我只能心神不定地在大门外原地等候。几分钟之后,一辆越野车停在了左侧的巷口,车窗摇下,一个男人探出头喊了一声,“这边!”
是迦南的声音,我立刻松了一口气。就在刚才,我还在想,果冻这个人我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我信的只是迦南,如果来接我的人只有他一个,我该不该走?
不等我关好车门,车子就飞一般驶出了小街。我这才看清楚开车的人是果冻,迦南坐在副驾驶位上,正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出什么事了?”我问他。
迦南把他的手机递给我,声音有点闷闷的,“你先看看这个。”
他示意我看的是一段视频,在播放之前我以为是他偷拍到的海伦。开始播放了我才发现短短两分钟的视频,画面上始终只有一个男人远距离的侧影。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中年男人,接近两米的身高和过分健壮的体格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熊而不是一个人,头发是棕黄色,晒得黝黑的脸上明显带着不属于东方人的锋利棱角。
“这人名字叫扎塔尔。”果冻侧过头,从后视镜里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他是中东一带最出名的雇佣军团的重要成员。”
“雇佣军?”我不禁一愣,“他跟夜族人……”
果冻微微颔首,“我和迦南一下午就在查这件事。”
我心里忽然有点明白了,到了这一刻,我们这个临时搭伙的行动小组的领头人已经从迦南不知不觉变成了果冻。他当过兵,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当过兵的人类,他对于各地的武装力量的了解超过了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说到底迦南也只是一个喜欢参加世界各地狂欢节的半熟少年,任性、贪玩、好热闹。即使他在陆地上生活了很多年,人类社会中那些隐藏在阳光背面的东西,他也决计想不到要去留意的。
可是这个果冻……我该信任他吗?
我抬起头,果冻也正好看过来。我们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微妙地触碰到了一起,果冻忽然笑了,“你可以信任我——至少两年之内。”
“什么意思?”这么容易就被他看穿了心事让我微微有些尴尬,不过他说的话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仅需要你们的钱,更需要迦南提供给我的药物。”
我大吃一惊,“药物?!”
大概是猜到了我想的是什么,迦南不屑地冷哼一声,把头扭向了窗外。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果冻低声笑了,“我母亲去年被确诊了癌症晚期,年前医院就通知家属准备后事了。不过,在吃了迦南带来的一种草药之后,癌细胞的扩散得到了有效的抑制,上个月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大夫说她至少还可以再多活一年。”
“这么回事……”我松了一口气。
“你以为呢?”迦南哼了一声,尾音扬了起来,很不满的样子。
“我以为……这个……”我举着他的手机没话找话,可是当我的视线再一次落在屏幕上的时候却意外的有了新发现,“我怎么觉得这个外国男人有点眼熟啊。”
前排的两个男人同时警觉了起来。
“我见过他,”我们来到这个小镇的时间并不长,这么几天当中,我出门的次数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要在有限的几次经历当中回忆起这个外国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来这里的第三天,我下楼去街角的那家杂货店买沐浴露的时候,见到过他。”
“你确定?”不知为什么,迦南的声音里竟然透着紧张。
我微微犹豫了一下,“你这里只拍到了侧脸,不过,应该就是这个人。他当时正在问路,但是杂货店的老板娘不懂英文。其实他要去的那家酒店并不远,就在咱们这个小区的后面。我帮他把路线画在了便签本上,他道了谢就离开了。”
“他当时要去酒店?”迦南对这个说法十分怀疑,“夜鲨找他来,又怎么会让他住酒店?”
“不会是刚来,还没搭上吧?”
“不可能。”迦南摇摇头,“夜鲨做事怎么会出这种纰漏?”
“也许是扎塔尔自己有什么私事吧?”对着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什么样的想法都只是猜测。沉默了一会儿我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你们送货回来就一直在研究这个人?”
“送货倒是很顺利。”迦南接过手机,微微叹了口气,“不过我和果冻都觉得要想混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现在又出现了雇佣兵团的人……”
这些我都预料到了,但心里还是不自觉地微微下沉,“你们带我出来……”
迦南刚要回答,就听果冻慢悠悠地说:“迦南说你是顺风耳,听力特别好,我不信,所以我们俩打了赌,带你过来做个试验。反正你在家里待着也是胡思乱想,还不如实地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我们没发现的东西。”
我愣了一下,转头去看迦南,迦南没有说话,只是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果冻的这一番话都有些半真半假的味道,一时间我还真有些摸不准他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因为他们今天跟着华叔去送货的时候,没有在研究所的外围找到夜族人在防守上的漏洞,同时又因为塔扎尔的出现对这件事有了退缩的念头,所以要把我带到实地来看看,好让我打消那些和夜族人对抗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可是他们可以退,我却不能啊。我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那个尖叫的声音,她就在那里,一直在叫,无论黑夜还是白天。
就算这是上天的路,我也停不下来,除非救她回来,或者……我死……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果冻停车的这片树林距离研究所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公路上的灯光照不到这里,碎石堆砌起来的土路在星光下泛着模糊的亮光,路面杂草丛生。这条路我听迦南说起过,距离海岸线很近,但是弯道多,路面也始终没有经过专业的修整。几年前小镇通往滨海度假区的公路修好之后这条土路就被当地人废弃了。
头顶是秋天的星空,干干净净的一片夜蓝色,每一颗星星都仿佛拿绒布擦拭过,亮闪闪的。拂面而过的夜风中除了树林中特有的植物清香,还若有若无地夹杂着一丝属于秋天的淡淡甜香,像某种熟透了果实散发出来的诱人的味道。
绕过一片坡地的时候,透过林木间的缝隙我看见了远处的海,它在星空下宛如沉睡般呈现出幽暗的颜色,静态的,仿佛已经凝固了似的无声无息。
我收回视线,大步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果冻。
沿海一带的树林一部分是天然的,一部分是人工种植的。人工种植区域里的树木排列十分规整,行与行之间留着一两米的距离,比起天然林地要好走得多,同时也不必担心会遇到什么夜行动物。不过,当头顶上响起“呱”的一声大叫的时候,埋头赶路的三个人还是被吓了一大跳,不约而同地都停了下来。
夜风拂过林梢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特别的声音。
风声、头顶的枝叶相互摩擦的声音、不知名的夜鸟略显尖利的啼鸣、啮齿类的小动物踩过枯叶时窸窸窣窣的轻响,夜晚的声音。我不自觉地闭起双眼,再远一点儿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而且不止一辆。
我忍不住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同时在脑海里竭力辨别它的方位。靠近海岬附近,一侧与树林相连……这些信息本能地让我联想起当初被软禁时经常会看到的景色:绒毯似的绿草坪从别墅的台阶下面一直向下延伸,漫过起伏的坡地,一直延伸到了树林的边缘。
心跳的速度骤然加快,那些声音的的确确是从研究所的方向传来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开门关门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几句模糊而简短的对话,然后……我听到了一阵低低的抽泣,稚嫩的声音,带着柔软的尾音。
从心脏的位置骤然间传来的疼痛几乎令我无法呼吸,是他们,不会有错,可是这样的深夜……
仿佛一道电光直直地劈了下来,在我的脑海里轰然一响。躯壳之内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炸得粉粉碎,连魂魄都随着那一声巨响出了窍。
我丢下两个懵懂的男人,疯了似的朝着山坡下面冲了出去。
“殷茉?!”迦南在背后一把拉住了我。
我被他拽得踉跄了几步,一甩手,手背被树枝划了一下,火辣辣的疼,而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却也生生唤回了我的神智。随着出了窍的魂魄渐渐归位,悲伤的感觉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几秒钟之前的那种冲动已经沉寂下去,而这些日子沉淀下来的疲倦和绝望却通通翻了起来,沉甸甸地压上心头。
我再没有了在树林里横冲直撞的力气。
“到底怎么了?”迦南惊魂未定,死命地拽着我的手腕不肯放手。
“他们撤走了。”我咬着自己的拳头,说不下去了。
听觉的另一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这样的距离,即使我真的长着翅膀也无能为力。
“你确定?”果冻走了过来,半信半疑地问我。
汽车沿着另外一条路越走越远,三辆车。海伦断断续续的哭声就是从第二辆车里传出来的。有人正在哄她,压得很低的声音,微带点不耐烦的语气,随着车队一起渐行渐远,几分钟之后,便再也听不到了。
我匆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扶着旁边的树干站了起来。
“殷茉?”迦南再一次拽住了我,语气中带着浓重的担忧。
“他们已经离开了,”我轻轻掰开了他的手,“保镖们估计也都撤走了。现在,那里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
“你……”
“我没事,”我转过头,看了看远处沉睡般的大海,“我还是想去看看,只是看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什么。也许只是由于惯性的缘故,已经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这么久了,完全无法再停下来。也许,这里是我所能够到达的最最接近她的地方吧,这是她曾经睡过的床,她曾经看到过的天花板,她曾经呼吸过的空气。
这是我曾经住过的房间,自从被夜鲨改造成婴儿房之后我就不得不搬到了对面的另外一间卧室里去。除了窗帘和卧具变成了柔和的粉蓝色,它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和夜翎的卧室相通的那道房门大开着,同样空无一人。也许是他们走得太匆忙,地板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不少东西:玩具、小孩子的衣服以及撕碎的童话书。
“快一点儿。”站在门边的迦南轻声催促。
我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宛如鸟鸣般的短促叫声。这是放风的果冻发出的声音,也许我们的动静已经惊动了研究所里值班的工作人员。即便没有了夜族人的保镖,这里仍然是不对外开放的研究所,有着天烨集团级别最高的生物实验室,有属于自己的行业机密,常规的安全设施也仍处于开启状态。
这些我都知道,却仍然停不下来。
我背对着迦南,绕过满地的垃圾走进了与卧房相连的盥洗室。一件小海星图案的婴儿围嘴晾在毛巾杆上,伸手摸了摸还是潮湿的,这也许是海伦晚饭时才用过的东西吧。我的视线绕过色彩鲜艳的盥洗池,在靠窗那个超大尺寸的浴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关上门,又一次回到了卧室。
床头柜上横躺着一个穿着白色纱裙的芭比娃娃,娃娃的旁边放着一个半透明的奶瓶,里面还剩着半瓶奶。
我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柔软的奶嘴,眼泪毫无预料地流了下来。
“真的去追?”迦南靠在门框上,神色困惑地问我,“你想好了?”
“追!”我回答得斩钉截铁,同时又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海伦就在不远的地方,我怎么可能看着她又一次被人带走而无动于衷?
“可是你想过没有?”迦南走过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着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装,迟疑片刻才又问道,“我们现在只有三个人,别说是救她出来,想要见到她都非常困难。”
我拿着衣服的手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以我们的方式是行不通的。族长那个王八蛋已经把夜鲨的事推给了萨默斯岛那边的长老会,摆明了他是不会再出面了。用你们人类的方式也是行不通的,他在你们的社会里有一定的社会背景,有钱有地位。即使暗中行动也不行,他周围有那么多的保镖,就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想要靠近他几乎不可能。”
我在床边坐了下来,颓然地将脸埋进了掌心里。
如果说之前我是凭着冲动追着海伦的线索跑到了这里,在我已经见识到了夜族人严密的防卫之后,我心里的冲动已经被更加沉重的感觉所取代。我曾经怀着某种侥幸,希望我们此行能像我当初逃离这个研究所一样幸运地带着海伦离开,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一再地追问自己:我们只有三个,而他们却有整个一族人,我们怎么可能穿过千军万马去救她?即使侥幸带走了她,又能藏到哪里去呢?我不可能一辈子都把她藏在四叔家的院子里,我们很快就会衰老死去,而她却要活很长时间,到那时,她一个人又该如何面对自己身为囚徒的命运?
即使迦南不说,我自己也明白的,就这么追下去的话,一辈子我都不可能追得上她。海伦还在等着我,我不能这么不理智地把时间都耗费在冲动上。我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抬起头望着迦南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迦南的神色一松,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硬拼是不行的,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得想想。”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要怎样才能让自己的处境不这么被动?要怎样才能有足够的把握穿过那些由夜族的战士和人类的佣兵所组成的壁垒,成功地救出我的女儿,并在救出她之后不必担心她会再遇到同样的威胁?
要怎样才能够凭我自己的力量给她和阿寻支撑起一片可以自由成长的天空呢?我看着自己这双几乎连薄茧都没有长过的手,各式各样的念头在脑海中千回百转,却越想越是无力。
沉默中,门外传来当当两声敲门声,很重的声音,带着某种微妙的压迫感。
这不是果冻。我和迦南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迦南默契地退进了卫生间,我瞥了一眼虚掩的木门,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站姿,那是一种受过训练的,标枪一样挺拔的站姿。他虽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是包裹在灰色衬衫下面的肌肉却无声无息地传递着某种令人戒备的气息。当我不得不抬头仰视他的时候,心里竟诡异地生出了一种被什么东西当头罩住的感觉。
这并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你有什么事?”
拉开一点距离之后,我才注意到这青年留着十分利落的平头,肤色微黑,五官的线条深刻而硬朗。他的眼睛很大,眼神清亮,婴儿般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带着淡漠审视的神气,目光专注得像两把刀。
“有事?”我又问了一遍,同时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弱势。
他抿了抿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低下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到了我面前,“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是扎塔尔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一件暗色的风衣,行色匆匆地穿行在人头攒动的街道上,平静的神色略显疲惫。
“这个男人,”陌生的青年指了指照片中央的扎塔尔又问了一遍,“见过吗?”这应该是一个疑问句,但是他却用了一种肯定的语气。
我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陌生的青年挑了挑嘴角,像要微笑似的,可眼神里却透出一种淬了毒似的犀利。他抽开了这张照片,露出压在下面的另外一张照片来,他将这张照片递到我的面前,语气漠然地反问我,“那么这张你也没见过?”
我的心微微一跳,刹那间有种落进了陷阱的感觉。我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陷阱了,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陷阱。照片的背景是小镇上的某条街,照片上的两个人一个是扎塔尔,另外一个是我。我低着头正在往扎塔尔举起的本子上写着什么,而扎塔尔则用一种戒备的眼神打量着画面之外的某个点。
“这是你没错吧?”青年的语气平静,眼神却咄咄逼人。
我盯着照片却有点回不过神来。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瘦,明明怀孕的时候胖得走几步路都会喘的,头发很久没有修剪过了,乱糟糟地披了满背,因为低着头的缘故,一把头发顺着颈窝垂到了胸前。眉眼倒是拍得很清楚,脸上却没有什么血色,苍白得像个纸人。
我从照片上移开视线,不怎么在意地反问他,“只是问路而已,这位先生当时在小巷里迷了路,你问问杂货店的老板娘就知道了。”
陌生青年的神色不为所动,“老板娘说你们说外语,她听不懂。”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他会说中文又怎么会迷路?”
年轻人看了看我,淡漠的神色中透着明显的怀疑,“事实上,他的汉语说得相当好。”
我一愣,扎塔尔会说中文?可是……我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他站在杂货店门口和老板娘比比划划,一张脸急得通红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假装的啊。
门外的青年细细打量着我,脸上还带着那种令人不快的审视的神色,然后他问我,“你的身份证呢?我需要做一个记录。”
我站在门口没有动,“你凭什么看我的身份证?”
年轻人刀子似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份证件,打开来递到了我面前。证件上确实是这位青年本人的照片,眉眼之间的意气风发即使隔着照片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正要看他的名字,他的手一晃,把证件封面上那个烫金的硕大国徽展示在了我的面前,“国安局的。”
也许受我四叔的影响至深,我对于持有类似证件的人总是怀有一种本能的敬畏,我从门口让开一步,无声地示意他进来。
迦南已经离开了,这一点我转身之前就能听出来。这位国安局的工作人员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不动声色地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腰背挺直的坐姿让我确信这人一定当过兵。
我从背包里取出身份证顺着茶几的玻璃桌面推到了他面前。年轻人拿起这张小卡片细细比较了一番照片和我本人的相貌,视线移向一旁时眉尖不易觉察地微微一跳,“殷茉?!”
他视线中一闪而过的惊诧令我本能地警觉起来。难道我在国家系统里已经留下了什么案底?要不……连这个人也是圈套的一部分?我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作出各种假想:夜鲨发现了我在跟踪他,他并不希望到哪里都带着我们这根尾巴,他需要有人来绊住我的手脚,好让我不能继续追着他跑,于是,他让扎塔尔露面引起有关人员的注意。他知道因为深海的缘故,我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类透露出海族人的消息,所有的麻烦我只会想方设法地自己化解,会是这样的吗?
茶几另一端的青年把我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抄在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他的字谈不上漂亮,但是每一笔都显得刚劲有力,一如他的人。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就非常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如果不是我此刻糟糕的处境令我本来就低落的情绪一路跌至谷底,眼前这青年还真是很养眼。
年轻人顺着桌面把身份证推回到我面前,一板一眼地说:“这几天请不要离开房间,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我们会替你解决。”
即使查明了我和他们要找的人没有丝毫关系……这几天被关在这里,我的确是没有办法再追着夜族人到处跑了。
夜鲨这样做算是对我的一个警告吗?
年轻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步,转身望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迟疑的神色,“殷正年是你什么人?”
我大吃一惊,难道我真的有案底?!
“你别怕,”大概我的神色太过惊悚,年轻人连忙解释说,“这个问题与我正在追查的事情完全无关。”
完全无关……我不怎么相信地望着他,这个眉目英挺的青年眼神坚定,举手投足之间自带威严,很难让人对他说的话产生什么怀疑。我想我是信任他的保证的,但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招惹了什么样的麻烦,真要是把四叔兜进来的话……
年轻人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关上门之后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我是真的走不了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件事的幕后主使真的是夜鲨,那么他的目的只是要通过这些事暂时地拖住我的手脚,几天之后,应该会出现一个特定的契机,或许是某个恰巧路过的证人,或许是别的什么证据,足以证明当时的我确实是在给这个外国人指路。然后我会恢复自由,而他却早已带着我的女儿逃离了我的视线之外。
我想,他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我已经不想再这么盲目地追着他们跑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小房间。
每天固定的时间会有人送来盒饭,早饭的时候还会搭配一份报纸,只不过我从来也没有看过。我原来就不爱看报纸,现在更是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去看。除了吃饭和睡觉,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发呆,想过去,也想未来,唯一不想的,就是现在。
我没有现在,时间这东西在我的身上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将我的一半留在了过去,另一半分派给了将来。
我就这么坐着、想着,想的最多的还是该如何对付夜鲨。他比我强壮,而且比我多活了很多年,比我有智慧,同时也掌握了更多的生活经验。他有钱有地位,他的背后是整整一个族的力量。最要命的是,他还懂得用金钱收买人类当中的亡命之徒替他做事。
我首先要有钱,要比他更懂得精打细算。其次我还要有人,能力超群的人。他们要有足够对付夜族人的强壮,要比他们更有耐心,也更懂得战斗的技巧,我还要有自己的消息网。如果他是占着山寨自成一国,那我要的人就必须是一支最精锐、最会见缝插针的快速反应部队……理论上讲,这是我唯一有希望夺回女儿的办法。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三天后的傍晚,我像平时一样歪靠在沙发上,盯着有画面没有声音的电视机出神的时候,门外再一次传来了重重的叩门声。
心脏部位微微一缩,我竟有些紧张起来。万一扎塔尔和我的接触不是夜鲨安排的……万一这位雇佣军团的恐怖分子真的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儿足够连累到一切和他有过接触的人……万一国安局对于这种性质的调查会波及我的亲属……
房门打开,有着刀子般目光的年轻人站在门前,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他的姿态看起来虽然很悠闲,但眼神里还是透出异乎常人的警觉的味道,这是一个只要出现在面前就让人无法真正松弛下来的强硬角色。
年轻人习惯性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在他的老位子——茶几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对着我做出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本来就要比我高大得多,沙发又矮,我坐在他的对面更觉得这人浑身上下气势压人。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可惜的是,沙发不算大,没有多少地方让我好躲。
“殷茉,”对面的年轻人淡淡地说道,“在谈话开始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扎塔尔这个人,是在你遇见他之前还是之后?”
从陌生人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而且他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像是一个圈套,无论我怎么回答都无法否认自己知道扎塔尔的身份这个事实。
“实话实说吧,”年轻人看了看我,眼中微微流露出一丝好笑的神色,“有些事即使你存心隐瞒我也能查出来。”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在我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掌握了多少实情的情况下,实话实说的确是比较稳妥的选择。
“之后。”
年轻人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鼓励的神色,“除了扎塔尔这个名字,你还知道什么?”
“知道他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雇佣军。”
“还有呢?”
我摇摇头。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年轻人看着我,表情变得温和了一些,“不过,奇怪的是,扎塔尔问路的举动很像是在故意接近你。因为我手里有证据显示,在问路之后他并没有前往这家宾馆,而是直接打车去了事前预定好的一家疗养院。”年轻人微带审视地看了看我,“巧的是,几个小时之后,殷小姐也出现在了同一家疗养院。”
他的话又勾起了我心头的隐痛。
“也许,”年轻人缓缓说道,“你可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一些私人的原因。”我往后靠了靠,不大自在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我只能告诉你我和这个外国人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我出现在那里并不是为了他。”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久久不语。
“不信的话你就继续查吧。”我忽然觉得疲倦,夜鲨是想追也追不上了,再想找到他们的下落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在我和海伦之间隔着这么多的障碍,现在我又莫名其妙地因为一个扎塔尔牵扯上了国安局……
“该查的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年轻人站了起来,神色淡漠地说道,“我今天来就是通知你,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如果你想到了什么新的情况,可以随时打这个电话找我。”他取出一张卡片放在茶几上,然后像上次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走过去拿起那张名片。素白的一张卡片纸上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我举着这张卡片看了很久,心里的诧异和不可置信慢慢地被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所取代。
路明远。
原来他就是路明远。
二十六 原来的样子
我和路明远并不熟。
我只在军区大院里生活过两年的时间,而且女孩子长到一定的年龄对于小男生之间那种幼稚的打仗游戏基本上就不会再有兴趣了。我还记得我和习芸捧着钢琴教材从院子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那群泥猴子似的小男生时心底里隐隐生出的一丝类似于轻蔑的优越感。那个时候,习芸总是说:“这些男生真幼稚。”
那群孩子当中唯一不幼稚的就是路明远。他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放学之后总是躲在家里看书而不是和他那个活泼的弟弟一起在院子里疯玩。我还能模模糊糊地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很高、很瘦的少年,目光沉静,无论站在哪里都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
这一切都是在我拿到了路明远的名片之后才回忆起来的。这种回忆并不那么让人感觉美好,因为路明远从小就是家长们心目中的模范儿子,学习成绩好,又从来不惹事。几乎每家父母都有意无意拿着自己的儿子和他做过比较。对于他,我和几个哥哥始终都有点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服气的矛盾心理。
而现在,我被他看到了自己最为狼狈的样子。
叹了口气,我把卡片塞进了旅行袋的侧袋里。打开房门的时候,果冻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了。在这种敏感的时期,我不怎么放心让迦南露面,而果冻……他至少有一个合法的人类身份啊。
果冻接过我手里的旅行袋,低声问我:“迦南先一步离开了,他说过几天会去找你的。”
我点点头。看着面前的青年棱角分明的脸,在心底压了很久的那个问题再一次浮上心头,竟然空前地强烈了起来。
“果冻,”我很想把话说得婉转一点儿,可是话到口边,直来直去的性格还是占了上风,“如果我需要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来为我做事,我该怎么做?”
果冻正嚼着口香糖的动作僵了一下,然后用一种狐疑的神色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我猜他大概是想到了扎塔尔和我之间的那点儿麻烦。然后,他的腮帮子动了动,用一种故意摆出来的漫不经心的姿态移开了视线,“先雇我,然后通过我慢慢搜罗合适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我紧盯着他的眼睛,有点不敢相信他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果冻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转过头来冲着我笑出了一口白牙,“别在薪水上亏待我就行,你也知道我有个老娘要养活,对我来说这件事最重要。别的,就没什么了,给谁干不是干呢?”
我松了一口气,“这个没有问题。”
“那我以后就要改口叫你老板了?”果冻半真半假地开起了玩笑。
“别,”我连忙摆摆手,“还是叫我名字吧。”
“那我真叫了?”
“行啊,”我的心情也因为终于走出了第一步而变得轻松了起来,“你还认识什么人吗?像你这样身手不错,为人也可靠的?”
“如果对手是扎塔尔这样的角色,那我需要好好想想。”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从理论上讲,夜族人要比扎塔尔、要比那个只听说过名字的军团组织更加不好对付,但是知道太多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这件事……暂时还是让他这么理解吧。
离开不过半个月的时间,阿寻看起来却长大了好多。原本尖尖的下颌也因为蒙上了一层柔软的小奶膘而显得圆润了不少。我们到家之前他刚被我妈带着剃了个小平头,看起来粉嫩嫩的,看到摄像机镜头凑了过来,还会张牙舞爪地冲着镜头咯咯笑。他的眼瞳颜色要比刚出生的时候略浅一些,是只有在晴朗的天气里大海的深处才会出现的颜色,清澈而明媚,是世界上最令人着迷的颜色。
我不知道瞳色的改变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许长大一些还会变成深海一样更加深邃的墨蓝色,至少我是这么期待的。不过我也知道,想在他身上刻意去找深海的影子这样的想法对于阿寻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无论是他还是海伦,都是大自然独一无二的杰作,他们只应该像他们自己。
“半个月的时间,阿寻的体重增加了很多,吃奶的时候奶瓶也扶得很稳了。”录进这段声音之后,我按下了停止按钮,把摄像机放在一边,从我妈手里接过了阿寻的奶瓶。他虽然知道自己扶着奶瓶了,但是小手还是没有足够的力气,如果让他自己吃的话,往往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松手,然后被掉下来的奶瓶砸得哭起来。
用空着的那只手拿起搭在床边的手巾擦了擦阿寻下巴上的奶渍,刚想捏捏他的脸,就被老妈一把打开了我的手。
“孩子吃奶呢,”老妈瞪了我一眼,“别总掐他的脸。”
“没掐,”我笑了,“我就是摸摸。”
“那也不行。”老妈瞥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迦南,微微叹了口气,“你们先聊,我下楼去看看你四婶准备了什么菜。”
迦南放下手里的报纸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目送我妈出去之后才又懒洋洋地坐了回去,“我说,你录了那么多,深海哪有时间一集一集地看完啊。”
我笑了笑没有出声。就算他没有时间看又怎么样呢?我不过是把儿子的成长过程记录下来罢了,这原本是他打算守着我和孩子们一起经历的一个过程。如果连儿子小的时候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对他来说会是一个很大的遗憾吧。
我们生命中的遗憾已经够多的了。
迦南用一种略显悲悯的目光看着阿寻在我怀里打了几个奶嗝儿,又心满意足地躺回了自己的小床上,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浅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果冻已经被你使唤得团团转了。”
我把薄被拉开盖在阿寻身上,头也不抬地说:“你应该猜到的,我的终极目标简单说来就是摆平两个人。”
迦南微微一愣,“哪两个人?”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猜他预期中的回答应该是:救出我的女儿。我原来的确是这么想的,不过,小镇之行已经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只要夜鲨贼心不死,我的女儿即使侥幸被救了出来也过不了安生日子。他们会一直追逐着她,如同附骨之蛆,直到把大家都毁掉。
“其中一个肯定是夜鲨了,”迦南迟疑地问道,“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就是月族的族长。”我知道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不过,如果没有一个疯狂的信念来支撑的话,我的生活又该如何继续?也许这是我穷其一生也无法达到的目标,不过这并不妨碍我把它挂在道路的前方。
“族长?”迦南微愣,不能相信似的反问我,“月族的族长?”
“对,”我回答得斩钉截铁,“我甚至觉得……也许只有杀了夜鲨,我的女儿才有正常人的日子可过,就像……只有杀了族长才能够释放深海一样。如果确实有机会那么做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犹豫的。”
迦南的身体陷在沙发里,久久不语。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像疯子的想法,”我轻轻拍着阿寻的后背,声音也因为他眼中浮起的一丝睡意而变得柔和起来,尽管我此刻正在说着世界上最血腥的话题,“也许我努力一辈子也无法杀掉他们当中的一个。可是迦南,他们站在高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丝毫也不曾考虑过我这渺小的人类,我全部的生活因此由天堂沉入了地狱。我不知道我现在活着还能有什么别的目标。你相信吗,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有些仇恨只能用杀戮来终结。”
迦南垂下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殷茉,你变了。”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让我有几秒钟的时间无法顺畅地呼吸。我知道我变了,可是在这变化面前我完全束手无策。我甚至想过,如果有生之年我可以再见到深海,他还会不会认得我?他还是我们分别时的样子,也许内里多了几分沧桑。而我却已经由里到外变了个彻底,和他印象中那个单纯爱着他的女孩子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了。
“谁都会变,”我惨笑,“迦南,也许你不了解,人类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物种。也许几十年都可以单纯得像个孩子,可是只消一些特别的诱因就可以让一个人类一夕间变得衰老。”
“你不老。”迦南看着我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你真的不老。”
我摇头,“我已经老了。”
从深海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怪物带走开始,我就已经老了。那个我深爱着的人,从身体到心灵都静止在了我们分别的那一刻,而我却跟随着时间的脚步越走越远。
我忽然间有些不能确定。对深海来说,一百年乃至更长的时间里心里始终驻着一个年轻的殷茉,和几十年后重见天日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衰老而丑陋的殷茉,这两种结局哪一种更好一些?毕竟一百年的时间,对他而言并不如人类这般漫长。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迦南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突然觉得,他淡漠的腔调竟然有几分酷似深海,“殷茉,你四叔这里虽然安全,但是周围有太多眼睛盯着看。如果你还要通过果冻找一些人,或者做什么事……我想你继续住在这里是不太方便的。”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只不过一时间还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如果能让夜鲨知道阿寻只是一个平常的人类婴儿,我想他应该会对他失去兴趣。
只要阿寻没有危险,那搬离这里对我将要做的事来说应该是最理想的选择。
“我得再想想。”我微微叹了口气,“让我再好好想想。”
我开始认真考虑带着阿寻从四叔家里搬出去的事。做这件事之前,我最操心的就是该如何让夜鲨知道我的阿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婴儿呢?也许我该让阿寻适度地露露面,这样他们的人才有机会了解他的情况。不管怎么说,把阿寻藏起来真的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我开始频繁地带着阿寻出门。我们最先选中了四叔家不远处的一个公园,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把阿寻的婴儿车停在树荫下让他睡午觉,有时也到草坪上去,让他和其他的婴儿一起玩。在逛了几天公园之后,我从其他妈妈那里知道了一个叫做“婴幼儿活动中心”的地方。于是,我和老妈开始一周三次有规律地带着阿寻去这家位于闹市区的活动中心,混在一群形形色色的家属中间跟着指导老师学习如何带着小婴儿做体操,之后,我们还会推着婴儿车去逛逛附近的商场,给阿寻买一些衣服或者玩具之类的东西。
阿寻不怎么怕生,但凡有人逗他他总是笑得格外起劲,显然这个孩子也很喜欢热闹的场合。我妈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改变,但是我肯带着孩子出门,还是让她觉得那种笼罩在我们头顶的不安全因素已经消失了,这也让她松了一口气。当我们又一次来到这家商场的时候,她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跑到女装部给自己和我四婶一人买了一件风衣。她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买过衣服了,而且……也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周末的时候,商场里的人总是很多,当我们乘坐电梯去楼上的童装部时,还遇到了一群佩戴着旅行社的徽章,由导游带领前来购物的外地游客。大概是阿寻异乎寻常的瞳色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几个中年妇女甚至还跑到了婴儿车旁边来看他。阿寻因为刚睡醒的缘故心情很好,一直比划着小拳头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把那几个中年妇女逗得哈哈大笑。临走的时候,其中一位女士买下了摆在橱窗里的毛绒海豚送给了阿寻,还特意抱着阿寻请同伴拍了张合影。
以前很少有这么多人陪着他一起玩,阿寻兴奋得有些过了头,还没等坐上车就筋疲力尽地睡着了,连我和老妈给他换纸尿裤都没能把他拨拉醒。老妈听我一直嘀嘀咕咕地抱怨说带个孩子出门麻烦,忍不住数落我,“阿寻才多大啊,小孩子可不是都这样的?你小时候比他还麻烦呢。”
我瞥了一眼被阿寻紧紧抱在怀里的毛绒海豚,叹着气说:“人类的小孩子发育真慢。说什么都不懂,学说话也慢,学走路也慢……”
老妈不满,“谁家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走路说话的?阿寻已经够聪明的了,昨天我给他念儿歌,他还冲我笑呢。”
“他听不懂的,”我说,“就算你给他念大学物理,他一样冲你傻笑。”
老妈抬起头来瞪了我一眼,“养孩子本来就是这么麻烦的事情,我还不是一样把你带大了?”
我靠在后座上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阿寻,本来说的都是做戏的话,可是心里竟然真的遗憾了起来,如果他也能和海伦一样……
车子停在四叔家门口的时候,车上的东西照例给警卫员带去做检查。我和老妈抱着阿寻回到楼上的时候,才发现房间是空的,往常一到这个时间就会跑来蹭饭吃的迦南并没有回来。只有书桌上的镇纸下面压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的是:我回族里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们。
我捏着这张纸条心里不禁有些担忧,迦南会想到要回族里十有八九是跟我的那番话有关吧?他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呢?
新的生活方式很快就被包括阿寻、我妈和四叔四婶在内的所有人痛快地接受了,尤其是阿寻,每次到了固定去婴幼儿活动中心的时间,他都会兴奋得连午觉也不肯睡。跟一大群年龄相仿的小婴儿一起躺在海绵垫子上接受按摩的时候也数他最活跃,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他还抓着旁边一个小女婴的小手咬了好几口。虽然他还没有长牙,还是把那小女婴的奶奶吓得够呛,那小女婴也哇哇地哭个不停,害得我和老妈给人家一个劲儿地道歉。
我揉着阿寻的小拳头的时候,心里暗暗怀疑他这些举动背后是不是还残留着对于海伦的记忆?那个在子宫里的时候就每天和他一起拳打脚踢,出生之后又总是拿尾巴拍打他的小姐姐,他到底还记得多少呢?
我知道想要夺回我的海伦也许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还需要我做许多准备,但是这一刻,因思念而起的愤怒还是令我的心头痛不可当,我的情绪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阿寻和平时一样不等走到停车场就睡着了。这段时间他又长了不少肉,小脸蛋也明显地鼓了起来,牛奶般白皙的皮肤上透着健康的晕红,像熟透了的水蜜桃,看着就想凑过去咬一口。
“这要是个女孩得漂亮成什么样啊?”老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低声叹了口气。
“妈,”我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说,“我女儿更漂亮,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这是我头一次在她面前主动说起这个禁忌的话题,老妈的震惊显而易见,“她……和深海在一起?”
我摇摇头,“她被一些不相干的人带走了。深海跟他的族人在一起,短时间内他恐怕出不来,所以我得靠自己的力量把女儿找回来。”
“你这些日子……就在忙这事?”老妈的眼圈红了,“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我可以找你四叔想办法啊。”
“不行的,”我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四叔是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麻烦他不能沾的。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而且咱们也该搬回自己家了。”
“没有别的办法吗?报警不行吗?”
我摇了摇头,“妈,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过得这么难。别人真的不能插手,这件事关系到女儿的安全,你可得听我的。”
“只靠你自己……行不行啊?要不要跟你父亲商量商量?”
“不,这件事任何人都帮不了我的忙,我只能靠自己。”我把阿寻往上托了托,抬头望着老妈说,“妈,这事知道的人越多,我就会越难做。”
“我明白了。”老妈看看我怀里的阿寻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我去跟你四婶说,咱们这就搬回去。”
车子发动之后,老妈又说:“要用钱的话跟我说,我这里还有……”
“不用的,妈,”我连忙摆了摆手,心里有点酸酸的,“深海留给我们的钱够用了。”
沉默片刻,老妈又说:“那个孩子……长什么样?”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张天使般可爱的笑脸,那头白金般的发丝和那双清澈的冰蓝色眼睛。她捧着我的脸亲吻我的样子、趴在灰蓝的背上回头张望我的时候眼带惊慌的样子……眼泪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她的头发颜色很浅,眼睛是很浅很浅的蓝色……”我捂着嘴说不下去了。
老妈没有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再看我。我想她一定知道,这一刻的我需要的只是不受打扰地自己哭一会儿。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都跟着果冻到处乱跑。他手里有一个不知哪里搞来的名单,我们就按照这份名单的指点挨个儿去会这些据说是神通广大的神秘人物。
第一个是隐居在乡下的拳师。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给自己的徒弟做示范,一举手一投足都比划得有板有眼,姿势标准得可以上台去做表演。这也许真的是个高人,但是……我还是在他的名字后面划了个叉。
第二个人是个开着一个杂货店的化学博士,据说他可以用一些在旁人看来完全没有用的东西制作炸弹。我面无表情地在他的名字后面划了一个叉的时候,心想这也是个高人。
回来的路上我把车交给果冻,自己裹着毛毯在后座上昏睡了一路。虽然没有睡着,脑子里却也不清醒,一直处于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状态。
这比一直熬着还累。
我知道这事不容易,可还是没想到会有这么难。一路上我的情绪都沉浸在沮丧之中,直到车子驶入了市区,我才想到这个时间,阿寻照例会去市中心的婴幼儿活动中心。
“把我放到前面的街口就行,”我拍了拍果冻的肩膀,“你也回去好好休息。”
果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这样毫无收获的结果大概他也感到沮丧吧。不过我太累了,一时半会儿还分不出精力去安慰他。
拖着沉甸甸的四肢走到活动中心门口的时候,刚好老妈抱着孩子出来。她大概也看出我累了,没有像平时那样去逛商场就直接带着我们开车回了家。回到四叔家门口的时候,四叔和四婶都已经回来了。院子里除了他们的车之外还停着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快到晚饭时间了,这位客人想来应该是四叔家里的熟客吧。
车子停稳的时候,阿寻也醒了,舒展舒展小腿运动了几秒钟之后,扁了扁小嘴又要开始哭了。
“饿了,饿了,”老妈绕过车头快步走到我这边,“孩子我抱着,奶瓶在背包的侧袋里,你赶紧到厨房给他冲点奶粉。”
我赶紧把阿寻交给她,拿着装有奶瓶的方便袋一溜烟地冲进了厨房。客厅的大门正敞开着,家里人似乎都坐在客厅里,我匆匆忙忙冲着客厅的方向喊了一声,“四叔四婶,我们回来了。”
四婶起身喊我,“茉茉!”
身后的阿寻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我顾不上跟四婶寒暄,连忙冲着厨房的方向狂奔而去。四婶的声音显得十分无奈:“这孩子……”也不知是在说我还是在说阿寻。
烫奶瓶、量取奶粉、冲水、再摇晃摇晃……当我举着冲好的奶瓶再一溜小跑冲回客厅的时候,阿寻还在哭,不过先前的号啕大哭已经变成了低声呜咽,正要把奶嘴塞进他的小嘴里,就听老妈的声音喊我,“温度试过了吗?”
我连忙拧开奶瓶盖自己喝了两口,“好像……差不多吧?”
沙发对面,老妈的眉毛又拧到了一起,“什么叫差不多?”
一只男人的大手从我手里接过了奶瓶,拧好盖子之后姿态娴熟地滴了几滴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后用一种十分从容的姿势将奶嘴放到了阿寻的嘴边。令人抓狂的哭声终于停了,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我妈和四婶都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四叔坐在右手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举着晚报视线却落在阿寻的脸上,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客厅里还有一位客人,而此刻,阿寻正躺在他的腿上。
视线扫过去,先看到一双男人的皮鞋,黑色,十分普通的样式,看起来质地倒不错。再往上看,一条卡其色的棉布长裤和一件同样颜色的棉布衬衣,再往上看……利落的小平头,微黑的一张脸,剑眉星目,每一道转折的线条都显得气势压人。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却条件反射一般想起了那张被我塞进背包侧袋里的名片。
路明远的目光扫了过来,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又不动声色地转回到了阿寻的脸上,嘴角却挑了起来,微微带出几分似笑非笑的表情,“殷茉,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居然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你好。”我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心里却有些疑惑了起来,难道他又掌握了什么新的证据,所以才会一路追到这里来?这些事……不会真的影响到四叔吧?
“我们很快就会从这里搬走,”我连忙向他声明,“所有的事都跟他们无关。”
路明远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表情不置可否,四婶却不满地瞪了过来,“又胡说什么呢?什么事又和我们无关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转头去看我四叔,他慢条斯理地翻着手上的报纸,看样子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一会儿工夫,阿寻已经吃完了一整瓶牛奶,路明远把奶瓶递给我,把阿寻竖着抱在自己肩膀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明远,我看你摆弄起孩子来还像模像样的,”四婶笑眯眯地看着她家的贵客,笑容里毫不掩饰地透着喜爱之意,“工作也好,家务也做得好,品性更是没得挑,我家阿达要是能赶得上你的一半我就知足了。”
路明远抱着心满意足趴在他怀里的阿寻,客客气气地回答说:“师母,您过奖了。”
师……母?!
我又一次被惊住了,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近?难怪在小镇上的时候他会问我和四叔是什么关系了。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位面瘫哥不会故意拿我的事为难我四叔?
阿寻咯咯的笑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躺在路明远的怀里正用力地拽着他的手指头,也许是吃饱了的缘故,这小家伙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一点儿也没有要找我的意思。
“这孩子真可爱,”路明远突然问我:“他叫什么名字?”
“阿寻,”我看了看阿寻咧嘴傻笑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大名叫寻海。”
“寻海?”路明远略带好奇地问我,“他父亲姓寻?”
“不,这只是个名字。”这个话题已经不那么令人感到愉快了。也许是意识到我的声音和表情都变得生硬了起来,路明远看了看我却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用膝盖一下一下地悠着阿寻玩。
老妈也从四婶那里知道了路明远的身份,上下打量的目光里不知不觉也多了几分熟络的味道,“原来你就是路司令家的那个模范学生啊,几年没见,模样全变了。”
路明远客气地冲她微笑起来。
老妈又说:“殷茉和你家老二合伙做生意呢,前一阵我们还和他在一起。兄弟俩都这么有出息,你爸爸妈妈真是好福气。”
“阿姨过奖了。”路明远继续客气地微笑。从他的表情里完全看不出他对自己的弟弟怀有什么不满。四婶连忙招呼大家一起去餐厅,我也趁机松了一口气,正要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就听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有事需要和你单独谈谈,你什么时间方便?”
伸出去的手僵了一下,我忽然觉得心头无力,“我什么时间都方便。”
路明远点了点头,抱着阿寻起身朝餐厅走了过去。阿寻趴在他的肩膀上,也许因为这个角度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我突然想到自打深海出事以来,阿寻还是头一次和一个年轻的男性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我们身边和深海年龄接近的男性就只有一个迦南,而迦南却是从来不抱孩子的。
我的阿寻,是否还记得深海的样子呢?
晚饭之后,路明远把趴在他身上已经睡熟了的阿寻交给了我妈,同时提出了想请我一起出去散散步的要求。四婶一口就答应了,好像接受邀请的人是她一样。反倒是我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就抱着孩子上楼去了。
我跟在路明远的身后,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四叔家的小院。这条街上的居民本来就不多,街口又有警卫员,附近的居民出来散步时也不会走到这里来,放眼望去,除了我和路明远居然没有其他的人出来散步了。
这个季节,柏树和常青都已经蒙上了一层黯淡的苍绿准备过冬了。人行道两侧的梧桐树的树叶也快要掉光了,一路行来,只听见干枯的树叶被踩碎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的照射下一会儿缩短,一会儿又被拉长。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和我们隔着一段距离,远处街道上传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近处居民家里模糊的电视或音响的声音、头顶上偶尔阵风袭过,树干彼此碰撞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寒月当空,满目萧条。
“坐坐吧,”路明远的声音也透着几分幽远的味道,叹息似的问我,“累了吗?”
我累,自从深海被他的族人们以诡异的方式带走,我就开始感到累了。我有阿寻要照顾,同时还要分出精力琢磨女儿的事,我早已经累得连望一眼星空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在这个时候,无论累还是不累,既然他说了坐我也只能坐。长官都发话了,我一个嫌疑犯还能有什么意见呢?
路明远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
“你变了很多。”沉默片刻,路明远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原来的样子总好像什么心事都没有似的,有点没心没肺的,像我家路一。”
“原来的样子?”我有点摸不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学时候因为我父母都开始做生意,没有人照看我的缘故,我被送到了四叔这里跟他们一起生活了两年,再后来就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来这里过假期,他说的又是哪一个阶段?
“是说我小学时候的样子?”
路明远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的孩子很可爱啊,不过有关孩子父亲的资料我一点儿也查不到,这有点不寻常。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孩子的父亲和那个小镇有某种联系?”
胸口的位置微微下沉,坠得我几乎整个腰背都佝偻了下去。我早该想到的,他既然查我,自然会查到我的孩子,然后顺理成章地去追查孩子的父亲……
“我去那里和他没有关系。”一想起面前这个人的身份,我就止不住地心口发凉。他的背后是整个国家机器,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能够让他一路顺藤摸瓜地查到底。可是……如果族人的秘密被曝光,月族人会把矛头直指深海……他们说过这样的话,那个猥琐的族长正等着有个好借口可以光明正大地处理掉深海这个潜在的威胁呢。
“我希望你不要再追查他的情况了。”我咬了咬嘴唇,忽然觉得有点难堪。我这算是在哀求他吗?可是就算是哀求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在生存面前,损失一点点自尊实在算不了什么,“对他的调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我的有生之年很有可能他都不会再露面了。”
“有生之年?”路明远意味不明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如果我的调查结果没有出错的话,你们并没有正式结婚。”
“是。”虽然我想说那一纸婚书并不重要,这个回答仍然让我满口苦涩。
“我想我明白了。”路明远淡漠的腔调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上的起伏,可是直觉还是告诉我,他似乎有点生气了。尽管我不知道他为了什么生气,但是他的神态,或者那微妙的尾音还是让我觉得他必然对深海的离开产生了某种误解。
“我想你并没有明白,”理智告诉我这个话题最好到此结束,可是某种激荡的感情却驱使着我,让我身不由己地想要替深海辩护,“我并不是被骗了,或者被遗弃了,他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路明远看着我,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怜悯。这样的眼神太伤人,我猛地收住口,一言不发地将视线转向了另一边。
路明远并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他摊开手掌把一样东西递到了我的面前,“其实,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因为这个。”
躺在他掌心里的是一个圆溜溜的小东西,在街灯下面看很像一粒茶色的玻璃纽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拿出这么一样东西,疑惑地望过去时,路明远也正看着我,深邃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你……什么意思?”他的表情令我本能地感到紧张。
路明远笑了笑,淡淡说道:“你三天之前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毛绒海豚,你还记得吗?”
“那个玩具不是检查完了就送回来了?”我有点惊讶,那个海豚阿寻十分喜欢,每夜都要抱着才肯睡觉。
“这个就是从海豚的眼睛里取出来的,你知道是什么吗?”路明远将它在掌心里颠了两下,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一字一顿地说,“窃听器。”
我看看那个小东西,再看看路明远别有用意的眼睛,一时间不知拿出什么样的反应来才算正常。回想起我带着阿寻出门的初衷,再想想那位女士对阿寻异乎寻常的热情,我觉得这事儿实在没有什么可意外的,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正是我期待着会出现的结果,不是吗?
“不觉得惊讶?”路明远的眼神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我该惊讶吗?”面对他的逼问,我却只觉得无力。我其实很想表现出惊讶的样子来配合他的,但是我实在太累,累得……已经装不出来了。
“是商场里一个陌生人送的。”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自己都听出了自己的声音里透出的倦意,“我不认识她,我也不知道她送的玩具里有这样的东西。”
“装在玩具里,明显不是针对首长的……”路明远揉了揉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般说道,“可是针对你……或者孩子……又为了什么呢?”
我没有出声,心里却纠结了起来。我该说点什么吗?或者只透露一部分?否则这男人会不会一路追查下去,直到追查出所有的真相?
“殷茉,”路明远很突然地又把矛头指到了我身上,“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出现在那个小镇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个问题令我刹那之间心如刀绞,可是没有那一双温柔的臂膀接着我,我甚至没有放任自己倒下去的资格。
“殷茉?”耳边的声音突然间变得惶急了起来。
我很想看看他为什么会发出这么奇怪的声音,可是眼前的世界却在突然之间翻了过来似的,一团模糊的昏黑过后,视野之中只剩下一片属于初冬夜晚的明澈星空。那么美,那么近,像那些在我的记忆之中打上了烙印的完美的夜晚。
“呼吸!殷茉!”路明远惊慌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位路一口中的面瘫哥竟然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如果说给路一听的话,他一定不会相信的。
“呼吸!”路明远的手重重拍打在我的脸颊上,耳畔嗡的一声响,那层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开来的无形的薄膜瞬间被撕开。头顶的风声、远处街道上传来的汽车鸣笛、路明远的喊声一起撞进了我的耳膜。我咳嗽了几声,扶着自己的脑袋费力地从长椅上坐了起来。面对一个陌生人的时候,躺倒的姿势总是有些难堪的,而且……也太弱势。
“你没事吧?”路明远的声音听起来惊魂未定,“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我闭着眼睛靠在木椅上,伸出一只手冲他摆了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我只是累了,只是累了,从里到外都累了。可是这具破破烂烂的躯壳已经被上足了发条,想停也停不下来。
“殷茉?”
“我没事,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有些事我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我想让自己尽力坐得直一些,可是充满了全身的乏力感仍然让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飘,淡漠的语调好像在说别人的事。这样的声音对我来说是如此陌生,我开始相信他们所说的话:我变了。
我真的变了,偶尔空闲下来的时候,我也会觉得出现在镜子里的是另外一个什么人。这种感觉……好像有一个殷茉停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一个殷茉越走越远。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难过,我摇了摇头,把思绪拉了回来,“路中校,这么说吧,我的孩子原本是两个,他们是双胞胎,可惜出生不久其中一个就丢了。我去小镇是因为那里可能有孩子的线索。不过拜你所赐,我被你禁足的那几天足够这些人再一次从我的眼皮底下逃走了。至于什么扎塔尔,他跟我是半点关系也没有的,跟我四叔更是扯不上什么关系。”
路明远没有出声。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顾不了那么多了,过几天我就会从四叔那里搬走。如果你还有什么疑问的话随时都可以来审问我,以你的能力要想查到我们的住址应该是非常容易的。”
路明远继续沉默。他不说话,我也不想说什么,眩晕感慢慢退了下去,乏力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也许我以后的每一天都会同样疲于奔命,我的海伦,我的深海就是挂在我眼前的那根胡萝卜,也许直到累死在路上我也摸不到它。可是,即便如此,我仍然无法停下奔跑的脚步,因为我的脚下穿着一双被施了魔法的红舞鞋,而今夜这短暂的失控更像是奔跑过程中一次意外的场间休息。
我不知道再一次有机会坐下来看看星空会是什么时候。这机会对我来说如此难得,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直至路明远那把轻淡的嗓音再度将我飘远的思绪硬拉了回来,“孩子丢了,为什么不报警?”
“警察不是万能的,路中校。”
“不借助警方,单纯依靠自己的力量……行得通吗?”
“他们帮不了我。”
“你说出来……也许我可以……”
我闭着眼摇了摇头,“你也帮不了我。”
沉默片刻,路明远再一次把话题拉了回来,“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放置窃听器的人和带走你孩子的人是一伙的?”
“我的确这样怀疑。”
“我会对这个窃听器做进一步的分析,有什么发现的话我会尽快通知你。”
我不认为夜族人会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电子产品上留下什么明显的证据。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客客气气地向他道了声谢。
“不用谢。”这一次,路明远的声音竟意外的温和了起来,“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反而……不过,我还是希望再有机会见面的时候,你对我的态度可以不这么……不这么戒备。”
我诧异地睁开眼睛望了过去,昏黄的路灯下,一直以来都面无表情的男人竟然真的冲着我微微笑了笑。很淡很淡的微笑,像厚重云层中透下来的一缕阳光,虽然一眨眼就不见了,可它出现的那一个瞬间仍然让人生出一种温暖的错觉。我心底的晦暗也因为这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而萌生出一丝模糊的希望。
也许……可能……他真的能帮上我的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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