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晓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09
|本章字节:22496字
余海云和刘巧巧回了城,余海云先把刘巧巧送回忠义镖局,然后回到风云商号。
崔立看到他的左脸上擦破了一大块皮肉,惊讶地问:“海云,你的脸怎么了?”
余海云想今天已经和哥哥撕破了脸,日后难免摩擦不断,反正舅舅对自己极为疼爱,干脆在舅舅面前告哥哥一状。
余海云气愤地道:“海风骚扰巧巧,我和他打了一架。”
崔立一听,勃然大怒:“这个畜生,贼性不改,今天回来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崔玲玲在柜台之中,听到两人说话,忙走出来,看到余海云的脸,心疼地问:“海云,被海风打的吗?海风怎么这么心狠?”
余海云委屈地叫了一声:“娘。”
崔玲玲返身往楼上走去,余成长在楼上书房之内,正在看书,崔玲玲推门而入。
余成长放下手中的书,看到崔玲玲一脸怒容,惊讶地问:“玲玲,发生了什么事?”
崔玲玲气呼呼地站到余成长身边,说:“成长,你究竟管不管海风?你要放纵他到什么时候?”
余成长一惊:“海风怎么了?”
崔玲玲道:“他把海云打伤了。”
余成长站起来:“海风在哪里?海云在哪里?”
崔玲玲道:“海风没有回来,海云在楼下。”
余成长道:“让海云上来。”
余海云和崔立已经站在书房外,听到余成长的声音,两人一起走进去。余成长让崔玲玲、崔立坐在椅子上,看了看余海云的左脸,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说来听听。”
余海云知道父亲严厉,不敢撒大的谎言,就说自己和刘巧巧到水佛洞烧香许愿,余海风尾随而来,骚扰巧巧,他看不过去,和余海风打了起来。
余成长听完之后,想了想,又问道:“谁先动的手?”
余海云心中一颤,迟疑了一下,才道:“他。”
余成长又问:“你的脸是怎么伤的?”
余海云回答说:“他飞脚踢来,我躲闪的时候,脸碰到墙壁上,擦伤的。”
崔立阴沉着脸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再不好好教育,将来就无法收拾了。”
崔玲玲眼眶之中噙着泪水,身体微微颤动着,什么也没有说。
余成长看了看崔玲玲,又看了看崔立,目光落在余海云身上,缓缓地问道:“海云,你希望爹怎么处置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
余海云想了想,才道:“爹,我和海风是兄弟,难道我还希望您杀了他不成?我只希望您告诉他,巧巧是我未婚妻子,不要再骚扰她。”
余成长对三人道:“这个事情,我会好好和海风谈。但我希望,这个家还是和以前一样,从今往后,谁都不准再提这件事。”
崔玲玲一言不发,把脸背过去。崔立阴沉着脸,说了句:“哥,我是担心你养虎为患。”
余海云低头不语。
余成长挥了挥手,道:“你不要说了,我心里有数。”
其他人不好再说什么,各自散去。不过,晚饭时,余海风并没有回来。
余海风没有回来,是因为这个家让他觉得压抑和伤心。从小,他就有一种感觉,舅舅和母亲,对他其实并不好,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并不是母亲亲生的,而是领养的孩子。从和顺回来的余海风,年龄增长了几岁,也更加成熟了,思考问题,也更加全面。尤其最近几次,他已经确信,仅仅用多心,是无法解释的。比如说,舅舅的腿法,显然对他有所隐瞒,而教给弟弟的,至少要多两招。而且,这两招都是杀招。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因为无法理解,他就觉得特别憋闷,不想回家。除了家,他此时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爷爷那里。余海风想,先在爷爷那里住几天,可以的话,过段时间,跟父亲说一说,再回和顺去。
余海风来到余记茶号,迎面遇到堂哥余海江。余海江正向外走,见到他,便说:“海风,我正要去找你。”
余海风一愣,问:“找我?什么事?”
余海江说:“爷爷叫我找你来陪他下棋。”
“爷爷找我下棋?”余海风怔了一下,自己虽然还算会下棋,和同龄人比,他的水平也绝对高出一大截,但是,这种水平,怎么可以和爷爷对弈?“子祥爷爷呢?爷爷怎么不去找他?”
余海江说:“子祥爷爷这几天好像病了。”
“病了吗?”余海风又是一惊,暗想,我应该抽个时间去看望一下。八十岁的人了,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又遇到这种梅雨天气,伤风感冒什么的,是常有的事。
余海风进门,正在柜上忙乎的余成旺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海风来了呀?”
余海风道:“三伯父,您还在忙呢?”
余兴龙坐在茶几边,正用紫砂壶泡茶,看到余海风之后,喊了声:“海风,过来。”
余海风过去,恭恭敬敬地鞠躬道:“爷爷,我来泡茶吧。”
余兴龙道:“海风啊,今天不用泡茶,爷爷已经煮好了。来,爷爷和你一边喝茶,一边下盘棋。”
余兴龙已经倒了两杯茶,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落子。余海风问道:“爷爷,您叫我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余兴龙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四个字——吃亏是福,缓缓地说:“海风啊,爷爷给你说过这四个字的来历,但爷爷还想给你说一次。”
余家先祖是福建泉州人。余家先祖余德正是一个卖豆腐的小贩,每天挑着豆腐担子,穿街走巷叫卖。他是一个老实本分人,做生意从不缺斤少两。有一天,一个小孩买了一斤豆腐,第二天,小孩的母亲大骂了余德正一通,说他是个无耻的骗子,连小孩子的秤也骗,少了半两。余德正清楚,自己是没有少称的,可为什么会少半两呢?
余德正是个精细人,特意称了一斤豆腐,往那家走了一趟,到后一称,少了半两。他立即明白了,豆腐是水做的,水流淌出来之后,自然分量不足。之后,余德正卖豆腐,总要给客人多称半两。一家多半两,十家就是半斤,一天生意下来,对余德正的小本生意而言,就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
如此坚持了半年,余德正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人们发现,在别的小贩手中买的东西,总会缺斤少两,而在余德正手中买的豆腐,总会多半两。看起来余德正吃了亏,但实际上他赢得了人们的信任,赢得了口碑。薄利多销,吃亏是福。
朝廷下令迁人填四川,余家因没有势力,被迫迁徙,经江西,入湖南。在湖南境内,迁徙队伍爆发了瘟疫,死亡近半。负责押送的军官招集剩余的士兵、百姓,对他们说:“这次迁徙,发生瘟疫,死亡太多。我已经无法回复圣旨,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把粮食钱财分了,各自逃命去吧!”
军官自刎身亡,迁徙队伍大乱,士兵和百姓们争抢粮食、钱财。余德正秉持吃亏是福的观念,没有去和别人抢,等所有人离开,他去看了看,地上还有最后一包茶叶。他想,有一包茶叶也好。捡起来,打开一看,难怪别人不抢,这包茶叶已经发黑发霉。余德正不知该往哪里走,只好跟着几个路上认识的熟人,也没有目标,一直向前走。那些人也不是个个贪婪,大多数,还是好人,见余家什么都没有抢到,一家人饿着肚子,偶尔会接济他们一点粗粮。余德正也没什么报答这些人,只是每天拿出一点茶叶,烧一大壶水,家人中哪个渴了,就喝上一通。同行的人中,偶尔也喝他的茶水。当然,也有人喝过之后,立即吐出来,说,这是什么茶?一股霉味。
说来也是奇怪,他们一起的人,大多数得瘟疫了,侥幸活下来的,几乎全都是喝过余德正的茶的。而余德正一家,没有一个人染上瘟疫。
不久以后,余德正到了洪江,在江边替人家扎排放排。
那时候,洪江主要是两种生意,一是桐油生意,一是木材生意。桐油生意,靠木船运输。而木材则是将一根一根的圆木扎成木排。这些木材,均由木材商人由沅江上游买来,扎成单排,由排工放到洪江码头。排工放排,就是手持一杆竹竿,站在木排之上,用那杆竹竿掌握木排行走的方向,利用河水的流动,将木材送到目的地。到了洪江之后,沅江的水面变宽变深,需要将以前的单排重新绑扎,绑上三层,再和其他排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大排。这些大排,从洪江出发,经沅水入洞庭,进长江,一直运送下江,也就是上海、南京等地。
别的排工,到了一处,不是上岸赌博,就是上岸嫖娼。余德正不同,他每次歇脚,都上岸去了解当地风俗人情,广交朋友。十年下来,沿江两岸,他有了无数朋友,也积累了一些资本。于是,他不再干这一行,而是开了一家油行,做起了桐油生意。
吃亏是福,是余德正人生经验的总结,也因此成了余家祖训。除此之外,余家还有一个传统,人人要喝茶。最初,是余德正硬性的规定,因为他知道,余家之所以大难不死,一切源于那包发霉的茶叶。后来,喝茶成了余家传统,孩子从一断奶就开始喝茶。喝茶这个传统虽然不是吃亏,但后来余家成为洪江大富户,却与这个喝茶的传统,直接相关。
这个故事,余海风已经听过多遍,所有的余家人,都必须千百次地听。余海风也十分清楚,爷爷今天之所以又一次对自己讲起这个故事,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恐怕与他的婚姻有关。
余海风说:“爷爷,我知道了。巧巧既然和海云定了亲,她就是我的弟媳,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余兴龙摇了摇头,笑呵呵地道:“海风啊,爷爷今天喊你喝茶,是要告诉你,人生如茶,喝的时候甘甜苦辣,仔细品味,却又回甘。不仅如此,茶还有很多妙用,延年益寿。茶的滋味,其实就是人生的滋味,需要用你一辈子慢慢去品尝。”
祖孙俩正谈得兴起,王子祥跨了进来。
以前,王子祥进来,总是人未到声音先来。这老人家虽然八十岁,给人的感觉,还像六十岁一般,神清气爽,精神矍铄,走路不用拐杖,一顿饭能吃两碗米饭。他也是一个乐天派,整天乐呵呵的,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事能愁倒他。可今天不一样,他进来的时候,无声无息,脸上一团凝重。正因为如此,他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余兴龙才发现。
“干什么不声不响的?天又没塌。坐啊。”余兴龙说。
余海风抬头一看,见到王子祥,立即说:“子祥爷爷来啦?刚才我堂哥说爷爷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我还说去看看您。”
王子祥坐下来,不答余海风,而是对着棋盘说:“老哥啊,你说怎么办?”
余兴龙说:“怎么办?你操这么多闲心干什么?”
王子祥说:“我能不操心吗?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余兴龙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操些冤枉心。”
王子祥摆了摆头:“我一想起这些,就睡不着觉啊。”
两位爷爷说话,就像打哑谜一般,余海风完全不懂。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插句什么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余兴龙说:“古大人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你对他,真的那么不看好?”
王子祥再次摆了摆头,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太清了。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一个清官。可他们哪里知道,盼来一个清官,其实是盼来一个祸害啊。”
这次,余海风忍不住了,说:“子祥爷爷,我就不明白了,清官不好吗?为什么盼来了一个清官,反倒是盼来了一个祸害?”
余兴龙看了一眼孙子,道:“你啊,还太小,很多事,你是想不明白的。如果一个社会,都是清官,再加一个清官,自然是好事。问题在于,这个社会,如果全都是贪官,突然跑进来一个清官,结果如何?”
余海风说:“这个清官,把所有的贪官全都杀掉啊。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那是戏文,戏文什么时候有过真的?”王子祥说,“反贪这种事,搞得好就好,搞得不好,那是要死人翻船的。”
余海风说:“我还是不懂。”
余兴龙解释说:“这样跟你说吧。如果古大人是个贪官,这黔阳县的整个官场,全都是贪官。因为这些人贪,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会不好过。但总体来说,社会还算平稳,不会闹出什么事来。老百姓闹事,也就两条,或者造反,或者当土匪。无论是造反还是当土匪,官府轻而易举,可以镇压下去。古大人如果是个清官呢?他就一定会反贪,抓到贪官,就要杀。好,甲是个贪官,被古大人抓了。甲想保命啊,怎么办?肯定交代出一大堆贪官。于是,清官一个一个地抓,想要把贪官抓干净。然而,贪官能抓得干净吗?这个社会,所有的官员,都是贪官,他怎么抓干净?”
王子祥接过去说:“如此一来,就会留下两大后患。第一,那些还没有被抓的贪官,因为恐惧,一定会和清官对着干。你要人家的命,人家就会和你拼命。为了保命,这些人一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第二,贪官抓了那么多,谁来做事?没人了。新提拔一些官员?整个官场,已经彻底烂了,谁要想提拔,不行贿肯定不行。所以,新提拔起来的,又是贪官。”
余兴龙说:“你想一想,这样,整个官场,就变成了斗来斗去,还有谁会为老百姓做事?没人为老百姓做事,老百姓的日子,不是更苦吗?”
王子祥说:“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洪江,你想想,我们洪江的商人,有多少人会倒霉?这样一来,洪江的经济,不就彻底垮了吗?”
余海龙有些明白了,逻辑上说,如果古大人在黔阳大肆反贪,洪江商人会有相当一部分,会受到牵连。正如子祥爷爷所说,那样,洪江的经济,就垮下来了。洪江一垮,整个黔阳,就垮了。而洪江或者黔阳,又联系着宝庆,黔阳一垮,宝庆一定没法独善其身,宝庆也垮了。宝庆一垮,长沙恐怕也站不住。
但如果不反贪,任这个社会烂下去,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其实,结果已经出来了,贪官得道,盗匪横行。
现在,余海风有些明白子祥爷爷的病因了,他大概担心的是顺清叔吧。顺清叔在洪江当了十余年汛把总,不知捞了多少钱,大家私下里都说,洪江名义上的首富是张祖仁,真正的首富,却是顺清叔。古大人若真想大举反贪,第一个开刀的,会不会是顺清叔?这正是子祥爷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原因吧?
可是,很快,余海风知道,王子祥爷爷的病根还不仅如此,他此时最担心的,实际上还不是三子顺清,而是四子顺喜。
王子祥说:“你听说没有?古大人之所以被外放,是因为上书禁烟。”
余兴龙看了一眼王子祥,道:“你的病根,原来在这里?”
王子祥说:“烟毒猛于虎啊。”
余兴龙说:“古大人是禁烟派,可是,皇上不是把他外放了吗?这说明皇上并不想禁烟嘛。”
王子祥的头再一次摇了摇:“你只想到了其一,没有想到其二。”
余海风问:“其二是什么?”
王子祥说:“大烟让很多家庭倾家荡产,这还在其次,这只是对老百姓的损害。你看看当今这个朝廷,什么时候关心过老百姓的生死?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政权的稳定。而政权的稳定,靠什么?靠的是经济。我听说,就是这个鸦片,让大清朝的白银,大量流到了国外,现在国库已经空了。大清国穷了,穷得叮当响,这才是政权最不稳定的因素。”
“所以,子祥爷爷认为,朝廷会禁烟?”余海风问。
“一定会禁。”王子祥说,“古大人的经历,恰好说明了这一点。”
余兴龙似乎有所领悟,道:“你的意思是说,朝廷如果不想禁烟,一定会将古大人撤职查办,甚至杀掉。而现在,只是将他降职使用,难道说明皇上还是认同他的?”
王子祥说:“他的职是降了,可他的级没有降啊,还是正六品。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还是认同他那个折子的嘛。你看吧,要不了多久,朝廷一定会禁烟,不禁烟,大清朝就完了。”
换一句话说,朝廷如果禁烟,张祖仁、王顺喜就完了。
张祖仁完不完,与王子祥没有半点关系,王顺喜却是王子祥的儿子。
时隔半个月之后,王子祥老人,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当然,他干出的这件事,极其隐秘,没有几个人知道,余兴龙却猜到了。
那天,王顺喜又做了一笔大生意,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
王顺喜家也是三进三层的窨子屋,门前虽然挂了王记茶号的招牌,可实际上,王记茶号很少做坐商生意,他们的生意,主要是买进卖出。买进嘛,两个东西,一是茶,一是鸦片。他从西先生手里拿到鸦片,转手卖给宝庆、长沙等地的鸦片烟馆。他也从安化等地买进茶叶,这些茶叶,他转手就卖给了西先生。
王顺喜回到家中,看见父亲坐在茶几前,身边的炉子里炭火烧得正旺,炉子上一个红铜茶壶,茶壶盖子有热气冒出来,屋里散发出一股奇特的茶味。
王顺喜道:“爹,我回来了。您泡的什么茶?”
王子祥淡然一笑:“你过来陪爹喝杯茶,这种茶你从来没有喝过。”
王顺喜坐在父亲的对面,说:“爹,什么茶呀?我来泡。”
王子祥道:“爹已经把茶煮好了。”
王顺喜奇怪:“爹,什么茶要用煮?而不是用泡?”
王子祥把身子凑到茶壶前,嗅了嗅,点了点头,说道:“应该到火候了。”提起茶壶,倒了两碗。平素王家喝茶,用的茶杯是很精致的,而今天王子祥居然用了两个碗,一个碗足可以装许多杯茶。但王子祥并没有倒满,每只碗仅仅只倒了一半。
王顺喜看那茶是黑色的,颜色很浓,有点茶香,这样的茶,能是什么好茶?王顺喜惊疑不定地看着父亲。
王子祥拿起旁边的水壶,往其中一碗里加了些清水,端起这碗茶,递给王顺喜,缓缓地说:“你看出这是什么茶没有?”
王顺喜接过,认真看了看,又摇了摇头:“没有看出来。这是什么好茶?”
王子祥说:“等你喝了这碗茶,爹告诉你这茶的名字,这茶还有一个故事呢!”
王顺喜端起茶,小小地喝了一口,感觉这茶苦,涩,有一股厚重之气,从喉咙一直刮到小腹。过了片刻,顿觉心明如镜,神清气爽,筋骨舒坦。他咂咂嘴,回甘的感觉非常之妙,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好茶。”
王子祥睁开眼睛,眼神平静如水:“好茶吗?”
王顺喜连连点头:“是好茶。爹,这茶叫什么名字?哪里有这种茶?我们应该大力发展,一定销售不错。”说着,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
王子祥慢慢地道:“这茶叫洗心茶。”
王顺喜一怔:“洗心茶?”
王子祥点头,肯定地道:“洗心茶。”
王顺喜觉得这道茶很怪,味道怪,名字也怪。他又喝了一口,这次的感觉又不同,胃腹之中,似乎有一种什么气体在运动,让他浑身有一种特别清爽的感觉。他再喝了一口,忍不住说:“这么好的茶,爹怎么不早拿出来?如果拿到市场上,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王子祥道:“是吗?你全部喝完试试。”
王顺喜一口喝干了碗中的茶,放下碗,说:“爹,你快把炒制方法告诉我,我要开茶厂,制这种茶。”
王子祥叹息了一声:“这茶和我们的先人有关系。”
王顺喜一惊:“和我们的先人有关系?什么关系?”
“我们的先人王勇,镇戍甘肃肃州。”王子祥闭着眼睛,娓娓道来,“他是一个残暴、凶狠的将军,一生杀人如麻。他杀的人,并不仅仅是敌人,有很多,其实是普通人,有些人,仅仅对他表示了一句不满,他提刀就杀。他有三大嗜好:杀人,吃烤全羊,喝烧刀子酒。他在肃州杀人无数,老百姓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自己的祖先竟然是个这样的人,难怪从未听说过。可是,父亲为什么突然对他提起这件事?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子祥不管儿子的疑惑,继续介绍:
王勇有三房夫人,却只有一个瘦弱多病、五岁的儿子王聪。此时,三夫人怀了身孕,即将临盆。王勇很希望再添一个儿子,对这一胎格外看重,请了三个产婆,还请来了肃州最有名的医生木一帖。木一帖医术高超,无论什么疑难杂症,他只需要开一帖药,无不药到病除。
可世上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为。哪怕王勇的准备工作做得再好,三夫人也未能逃过鬼门关,因为难产,母子双双而亡。王勇将军大怒,把三名产婆和神医木一帖杀了,还不解恨,点起几百士兵冲到木一帖家,杀了木家老小,以及账房、伙计,三十多口,清点尸体的时候,发现木家一个十五岁的儿子木仁清不见踪影。斩草要除根,王勇将军全城搜查,也没有结果,后来不了了之……
十年之后,王勇愈加残暴,他又娶了两房夫人,却再没有一个子嗣,人们传说这是因为他作恶多端,天怒人怨,老天爷在惩罚他。
肃州西北羊肉馆来了一个新的大厨师,他擅长烤全羊。他只用盐巴、辣椒粉、孜然粉三种调料,却能烤出最美味的羊肉。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一个月,就已经传遍了肃州。
王勇听说之后,派几个士兵,把大厨师抬进了将军府,让他烤全羊,烤得好,赏白银千两,烤得不好,脑袋搬家。
大厨告诉将军,他烤全羊烤得好,全凭三样:第一,羊要跑着杀。第二,用的盐是四川自贡的井盐,辣椒是云南的七星辣椒,孜然是新疆吐鲁番产的孜然,烧的碳是四川巫山的青钢木炭。第三,他的技术。
将军杀人如麻,也提防别人暗杀他。他担心大厨带来的东西不安全,亲自带兵,到西北羊肉馆拿来所需要的调料和木炭,经过反复检查,又拿动物试验过,证实无害,才允许大厨操作。
大厨让士兵赶出羊,在将军府跑了几圈,一刀杀了,说跑动着的羊全身的血液在奔涌,肉才够鲜美。羊肉还没有烤好,香气已经弥漫了将军府。将军一吃,果然是鲜嫩可口,人间美味。
如此美味,如何少得了好酒?从下午到晚上,将军一家与将军的几个得力爪牙吃得不亦乐乎!将军把大厨安排在府中歇息,好明天继续烤羊。深夜,将军腹中开始剧烈疼痛,大吃一惊,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躺在身边的夫人死了。他大声喊叫,却没有一个守卫出现。
王勇暗想,完了,自己一定是中毒了!他再一次大喊,进来的,却是大厨。
王勇问:“你下的毒?”
大厨点了点头,说:“你明白已经晚了。”
王勇想死个明白:“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
大厨道:“我叫木仁清,十年前,你杀了我家三十多口,我该不该来报仇?你在肃州作恶多端,天怒人怨,你难道不该死?”
王勇:“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是如何下的毒?”
木仁清道:“我家世代行医,我十岁已经熟读医术,得到父亲真传。药可以医人,也可以害人。医书上记载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我把它汇入盐巴、辣椒和孜然之中。这些药,分别掺进不同的调料中,是完全无毒的,你用动物进行试验,它们不会有事。”
王勇问:“那么,为什么人吃下去,就会发作?”
木仁清说:“两个原因。第一,人吃得多,量大。还有,几种药掺合在一起,才真正有了毒性。第二,这种药的药性发作很缓慢,大概需要三四天,但如果用上一种药引子,发作时间就会快得多。”
王勇问:“什么药引子?”
木仁清说:“你喝的烈酒。”
王勇明白了。
木仁清继续道:“我要杀你,没有别的机会,只能下毒。刚好你爱吃烤全羊,又爱喝酒。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寻找名师,学习烤全羊。幸好烤全羊的技术比医术更容易,我才得以报了大仇。”
王勇一声长叹:“我该死,他们也死有余辜,只是我儿子王聪从小体弱多病,心地善良,从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求你救他一命。”
木仁清并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对王勇说:“你去吧,我会救你儿子一命,我能下毒,也能解毒。”
王勇死后,木仁清给王聪煮了洗心茶,一喝就好。木仁清把洗心茶的制作方法告诉了王聪。
王顺喜听了这个故事,背心一阵阵发冷。
王子祥微微叹息了一声:“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孩子,爹想不到你居然放弃家族的百年基业,而去贩卖鸦片,做出了丧尽天良的事情……”
说过,王子祥端起面前的碗,把一碗茶慢慢地喝光。他放下碗,微闭着双目,头微微向后仰,仿佛在沉思什么一般,又似乎在品味这种茶的特殊味道。
王顺喜扑通跪在父亲面前,不住地磕头,但一句话也没有说。
良久,王子祥站了起来,留下一句:“好自为之。”黯然回到自己房间。
王顺喜跪在地上,等父亲走了很久,才慢慢爬起来,嘴边浮起一丝冷笑。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文秀给王顺喜端来洗脚水,服侍他洗脚。王顺喜关心地问:“今天晚上爹吃的饭怎么样?”
王子祥年岁大了,住在二楼,晚上一般是儿媳送饭到房间里吃。
张文秀说:“爹今天晚上吃了两碗饭,吃了些青菜,喝了一碗鸡汤,还喝了半杯酒。”
王顺喜脸上神色不变,心中暗喜。随后,两人睡下,王顺喜一时兴起,拉过妻子,亲热了一回。之后,王顺喜还把妻子搂在怀里,伸出手慢慢地抚摩妻子光洁的皮肤。
张文秀渐渐平静下来,想着心事:“顺喜……爹是不是知道你的事情了?”
张文秀说的是王顺喜暗中经营大烟的事。
王顺喜点了点头:“按理说,爹早就应该知道了,爹可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张文秀有些担心:“爹知道了该怎么办?”
王顺喜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爹知道了也好,我也不想一直隐瞒下去,我们只是做的生意不同而已!”
张文秀往王顺喜的脸边靠了靠,手抱着他的脖子,说:“我们放手吧!我们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了,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王顺喜没有吭声。
张文秀继续道:“爹已经八十了,倘若一生气,我们就要背上千古骂名。”
王顺喜淡淡地道:“爹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一生不就为了个钱字?这一点,他比谁都懂。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张文秀惊讶地抬起头:“我很害怕,一直提心吊胆。”
王顺喜微微一笑:“你呀,操些冤枉心。我告诉你,今天,爹不是和我谈过话吗?实际上,他已经把话挑明了。我还一直为这事担心呢,怕他受不了刺激。现在看来,爹完全没有受什么影响。”
张文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原因。
王顺喜道:“你想,爹今天和往常的吃的一样,没有受任何影响嘛!如果他生气了,根本吃不下饭了。”
张文秀想了想,也觉得丈夫说的有道理,但仍然有些担心:“顺喜,每年吃年饭的时候,爹都要告诉王家儿孙,烟土是害人的东西,王家儿孙,一定不能沾染。”
王顺喜若无其事道:“你放心吧。爹说那些话,是不要我们染上烟瘾。这一点,我们王家人做得不是挺好吗?我们没有一个人抽大烟。至于经营烟土,我们不经营,别人一样会经营。这件事,爹已经想开了,八十而顺天命了。”
张文秀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早晨,王顺喜起来洗脸漱口,店里的账房,伙计都已经来了,忽然就听到楼上张文秀的惊叫声:“顺喜,你快来,爹走了。”
王顺喜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问道:“走了?去哪里了?”
张文秀从屋里冲出来,对着楼下的王顺喜哭着说:“爹……爹去……了。”
王顺喜心中一沉,扔下毛巾,就往二楼跑,刚跑几步,脚下绊了一下,摔了一跤。他顾不得疼痛,爬起来,继续向上跑,口里喊着:“爹——爹——”
§§第六章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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