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九国夜幻绯云砂(2)

作者:语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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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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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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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540字

那时,下山的路再也不像蛛网一般混乱了,一条逶迤的路,弯弯曲曲通向山脚。柳云桐扶着姜衣走,姜衣走得极慢,走不了几步便扶着心口喘息,嘴唇越发苍白,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


眼看着最后一抹晚霞也要散尽,天色就快全黑了,柳云桐将双膝轻轻一屈,道:“我背你走吧。”姜衣高兴地将双手搭上去,攀上柳云桐的后背。他的肩膀宽厚而沉实,载着她,将温热的体温一点一点传递给她。她觉得自己的疼痛仿佛正在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稳炫耀的愉悦。


她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似银铃。柳云桐想起她第一次出现在书房门前的情形,当时的笑声,也如现在这般娇憨清脆吧?他的态度也软下来,便问她:“是不是所有的妖精都想修炼成仙呢?”她想了想,并不敢确定:“是吧。”他轻叹:“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做神仙究竟有什么好?”她的腿轻轻晃了晃,道:“我也不知做神仙哪里好,只不过听人家说,天庭里有一个叫做九阙星君的神仙,潇洒飘逸,乃是三界第一俊俏之人,有无数的神仙妖魔都为之倾倒,我也想看看呢。”柳云桐听姜衣这么一说,顿时哭笑不得,却又听她的气息靠在耳边,问了一声:“你刚才说什么鸳鸯什么仙,那是什么意思?”被她的气息这样一吹,他的耳根不禁发红,尴尬道:“愿作鸳鸯不羡仙,就是说,若是能够与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是宁可不做神仙的。”姜衣摆了七星聚魂灯阵,只要将七盏灯渐次点燃,柳云桐的魂魄便能离开肉身,进入黄泉路。


暗夜之中她凝视着他满脸的愁容,知道他内心亦是恐惧的,她忽然觉得自己有无尽的感激在身体里奔涌,无处宣泄。她便上前一步抱住了他,侧耳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急速的心跳。


半晌,说道:“这灯油只能燃烧半个时辰,在七星聚魂灯熄灭以前,无论你是否摘到了明霄花,我都会大喊你的名字,将你的魂魄召回。”眼泪汪汪的眸子里,蓄着的都是担忧与关怀。柳云桐呆呆地低头看去,遇上姜衣深切的目光,只觉心弦仿佛被骤然拨响,漾出的都是婉转轻柔的曲调。


他躺在床上,和衣闭目,面前光线由暗转明,他知道是七盏灯渐次亮起,到最刺眼的刹那,他觉得身体一阵轻盈,恍如飞上了云端。


姜衣在床边坐下,捏紧了拳头,盯着那七盏如同生命般重要的聚魂灯。她心中一遍遍地默念,但求诸天神佛能保佑柳公子平安归来。却不知为何,一颗心慌慌的,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紧张无助过。


这时,门外刮起了一阵大风,将一扇紧闭的窗户也掀开了,窗扇砰砰地敲着。


聚魂灯的火苗并不怕风,所以姜衣只是淡淡地站起身,想将窗户重新关上,手刚一伸出去,房门竟断裂成两截,砸进来,正好砸在其中一盏聚魂灯上。


灯被打翻,火焰也熄灭了。


姜衣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去,挡在其余六盏聚魂灯前。


只见门外幽幽地站着一道影子,是一名穿白衣的女子,披散着头发,脸上像涂着厚厚的积雪。姜衣认得她,大喊了一声:“方姑娘?你——”方影柔狞笑起来:“是你们害死了我,我要报仇!”姜衣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都是方影柔在背后做的手脚,她用迷魂阵困住他们,使柳云桐坠崖,姜衣避无可避受鬼狼草暗算,如此一来,姜衣不能施展法术,便成了砧板上的肉,可任由她宰割。姜衣哀声辩解:“错的人是我,与柳公子无关,你不要伤他!”方影柔似笑似哭,道:“若不是因为他,你便不会对我施法,你敢说这件事情不是因他而起?”姜衣只觉百口莫辩,便看方影柔瞬间飞至身前,水袖一挥,便将她抛起,她撞在屋脊上又滚落下来,又撞翻了两盏聚魂灯。她失声尖叫,顾不得躲避,挡在剩余的四盏灯前,双眸已是噙满泪花,嘴角还有殷红的血迹。


方影柔冷笑起来,仿佛还有几丝玩味:“你说,若是要我在你和他之间只杀掉一人,我是应该留你,还是留他?”姜衣毫不犹豫,道:“放过柳公子!”方影柔的嘲笑之中带着愤怒,一道赤白的剑光划出,扎进姜衣的小腹,姜衣嘶喊了一声,几乎疼晕过去。可是她只是反过身子,将四盏聚魂灯死死地护着。


第二道剑光从后背扎入,姜衣咬紧牙关,清泪如注,却不肯呻吟一声。方影柔更是癫狂了,笑问:“你为了护着这几盏灯,倒是不躲避,任由我处置你了?早知如此,我根本不必那样大费周折。”姜衣咬紧了牙,轻轻地喊了一声:“柳云桐!”再一声:“柳云桐!”第三道剑光仿若铁钩,从后背扎入,将心脏撕扯包裹。半个时辰尚未到,姜衣不知此刻的柳云桐是否已经摘到明霄花,可是她顾不得了,与其眼睁睁等着方影柔将聚魂灯摧毁,让柳云桐的魂魄永远无法从黄泉归来,倒不如再赌一次,将他召回,至少他还有逃命的机会。


他不能死!可以粉身碎骨可以魂飞魄散的那个人,是她,而不是他!盼得比目,只羡鸳鸯。她忽然明白,若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她只愿他此生永寿无疆。


第三声:“柳云桐!”男子的身体忽然弹起,惊恐地睁开了眼睛。他的手里空空的,他并没有在这场变故中及时将明霄花采回。


方影柔露出满意的狞笑。


柳云桐看见屋内一片狼藉,再看姜衣痛苦可怜的模样,心下已经明白了八成。他跳下床将她抱起,眼神之中流露的伤痛让方影柔更是震怒,她一掌劈开了圆凳,木块四散飞起,其中一块从柳云桐的面颊划过,留下一道很深的伤疤。


突然,院墙外传来两声鸡鸣。


天快要亮了。


方影柔怒眉一敛,气急败坏,扔下冷冷的一句:“我还会再回来找你们的!”然后便消失不见了。丫鬟跌跌撞撞从门外冲进来,拉着柳云桐,道:“公子快到密室里躲一躲,我怕那女鬼知道自己受骗,又再折回来。”柳云桐一愣,仔细看外面的天色,方知道此刻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刚才的鸡鸣是丫鬟看见自家公子被鬼魂纠缠,于是扮鸡叫,想将方影柔吓退。柳云桐感激地看了看丫鬟,将姜衣抱起便往后院的密室里去了。


姜衣不知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清醒时,天色微明。方影柔并未折回,柳云桐又把姜衣从密室抱回了卧房。


柳云桐看姜衣似是极为虚弱,想她必定伤重,他原想替她用金疮药治外伤,可解了她的衣裳一看,她的前肩、手臂、后背,竟然已经没有伤口留下了。他不禁尴尬,收了金疮药的瓶子,将她的衣服合上,她呻吟一声,便醒了过来。看自己衣衫有些凌乱,已知发生了何事,脸上一红,道:“对我们妖精来讲,外伤总是愈合得快,但留在体内的伤,却怕是好不了了。”柳云桐心中更加难受,道:“对不起,我没能办成你交代的事。”姜衣虚弱地笑了笑:“你竟然向我道歉?柳公子,我……我是不是还在梦里?”柳云桐一愣,温柔的目光忽然如水般倾泻,他一把搂住了姜衣,紧紧地,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在她耳畔轻声呢喃:“姜衣,昨夜我看着你昏迷,忽然好怕你会醒不过来了!”短短一句,仿若天籁。


姜衣的眼中顿时盈满泪光,摇头道:“不会的!你说过,要做鸳鸯不做仙,我刚刚才明白其中的道理,怎会舍得离开你?”柳云桐呵呵一笑,将怀中的人儿抱得更紧,纠正道:“是愿作鸳鸯不羡仙。”是的,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云桐,经过昨夜之事,我方明白,你在我心中是如何重要!我见不得你死,见不得你伤,只要有你在,我不想上天庭,不想做神仙,哪怕我已无法预知命途,无法和你同携白首,但我身边有你,心中有你,每一寸光阴都是天赐。


我们不计流年,我们得过且过。


哪怕,这只是最后一日。


也是永远。


姜衣躺在柳云桐的怀中,笑容在清晨和煦的微光里绽放,天空偶尔落下几丝雨,将碧绿的叶子洗亮,如翡翠般水嫩清透。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推了推他:“云桐,我肚子饿了,想吃云片糕。”他微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原来妖精也有馋嘴的时候,小馋鬼,你再睡会儿,我去给你买,一会儿醒来就能吃到了。”“嗯!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她轻轻笑着,看着他出门的背影,却忽然觉得胸口仿若被刀子剜开似的。可以粉身碎骨可以魂飞魄散的那个人,是她,而不是他啊!她还能怎么做呢?


得他一句誓言,便也无怨无悔了。


那日夜里,柳云桐带着姜衣躲进密室,以为可以侥幸躲过,却不想方影柔还是找到了他们。


就连密室那扇沉重的石门也被她破开。


昏暗的火把剧烈跳动,像跳起一阕悲愤的挽歌。柳云桐尚且没有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看姜衣飞扑上前,将方影柔死死地抱住。


方影柔的脸顿时扭曲狰狞,那表情癫狂而痛苦,嘶喊声中,带着绝望的哀号。姜衣也同她一样,如受炮烙之刑,扭曲得无法自已。


柳云桐没有想到,姜衣会趁着他出门买云片糕时,将佛经刻满全身。她早已经做好了和方影柔同归于尽的准备。


那些佛经,每刻下一笔,便在她的体内种下一刀,她已经碎裂成千片万片。


没有明霄花,她的法力不能恢复。她知道方影柔必定会穷追不舍,一时间她找不到别的办法,只好如此。当佛经与鬼魂相撞,其潜藏的力量完全被激发,方影柔极力想要挣脱姜衣,可是那些佛经让她无法施展。


而姜衣也受到佛经的烧灼,和方影柔一样,痛不欲生。


柳云桐看出姜衣的意图,嘶声阻止:“姜衣,放开她,你不要那么傻!”他扑上去,想将两个人紧紧贴住的身体拉开,可是佛经的力量太大,将方影柔和姜衣死死缠住,柳云桐反被弹开,撞在墙壁上。


暗夜之中他看到姜衣凄迷的笑容。一笑倾城。


他忽然想起了彼此第一次见面时,她散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他恨自己为何不在初相遇的第一眼,便懂得珍惜她。半空中刺眼的白光亮起,突然又寂灭。姜衣重重地摔在地上,方影柔已化成齑粉,如雪似霰铺满密室,周围复又宁静下来。姜衣的声音微不可闻:“没事了,以后她都不能再伤害你了。”凄寒之中有一双手温暖地覆盖过来,柳云桐的眼睛璀璨如星。他说:“姜衣,你也不会有事,那天庭必定繁花似锦。”姜衣顿时明白了柳云桐的意图,抓着他,哀声摇头:“云桐,不!不要做傻事,若是没有了你,我纵然活在那九重云霄之上,又有什么意义?”柳云桐的手轻轻抚过她凝脂般的面颊,摇头道:“可是我不能看着你魂飞魄散,只要能救你,只要你可以好好儿地活着,我们就算分开,我也会觉得此生无憾。姜衣,我现在唯有将你的画像画出,助你成仙,才有可能保住你的性命。我……我只能这样做了!”珍珠般的泪从姜衣的眼角滑落,渗入柳云桐的五指之间。他没有时间说更多的话了,只飞快地抱起她,跑出密室,将她放在书房的软榻上。然后,从暗格里取出那传闻中千金难求的绯云砂。竟是雪一样白的颜色,白得恍如天地都寂灭。


他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进绯云砂之中。雪白的底面渐渐洇开一种浅淡的粉色,就像女子面颊上淡淡的胭脂。他提笔,落笔,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艰难。他时不时抬眼去看软榻上的姜衣,想把她的容貌记得更深切一点儿,想将她与自己的生命相融。一颗颗的泪,便落在画纸上。姜衣看着柳云桐,更是颤抖哭泣。他搁笔的刹那,她伸出手去,五指张开,似想抓住什么,她看见他向着自己飞奔而来。只相隔几步。却好像隔了一条永远无法走完的路。突然,眼前白茫茫一片。柳云桐扑了个空。


天庭果真繁花似锦。姜衣一身白裙,落寞茫然地站着,有小厮前来为她领路,要她去天帝座前听封。后来她真的看到了传说中颠倒众生的九阙星君。丰神如玉,倜傥出尘。只一个清淡的眼神,一抹简约的笑容,也足可令百花为他竞相开放。可是,姜衣却觉得,他怎么也不及柳云桐,不及他温柔地抱着自己,那怀抱胜过世间万物的皮相,胜过漫天的锦绣。愿作鸳鸯不羡仙。


柳家的丹青坊在一夜之间倒闭,丫鬟寻遍了整座花魏城,却寻不到自家的公子。柳云桐的行踪成了谜。除了柳家的后人,谁也不知道,柳家祖上之所以禁止后辈用绯云砂作画,是因为因果相消,作画的人,渡了别人成仙,而自己,则会耗去一个甲子的寿命。柳云桐一夕忽老。走出柳家大院时他已经变成鹤发鸡皮的老者,身形佝偻,步履蹒跚。他离开了花魏城,一路向西,向着那座遍地都是梨花石的城池而去。他的怀里,始终抱着姜衣的画像。


几个月之后他终于走到罗霄城,攀上了清虚崖,清虚崖上空旷清冷,那颗最大的梨花石早已不见。后来罗霄城里有人路过清虚崖上,便看到一名老者在崖边坐着,弓着背,神态很安详。


他整个人都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了,只露出头和肩,已是死去多时。那个时候,天帝一声怒喝,要将触犯天条的小仙姜衣贬落凡间,虽然是件苦事,但姜衣心中却得到了预期的欢喜。她是故意触犯天条的。幻想着,回到花魏城,铅华落尽,如释重负地站到柳云桐面前,那男子会是怎样的惊喜激动?她便痴痴地笑了起来。她想,这一次她一定要他教会自己写字,便写那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写在掌心里,写在唇齿间,生生世世,一直一直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