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尚是在获得休假一个月的特批之后，在他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将一封辞职信发送到了沈若琳邮箱内的。除了辞职信，邮件中还附加了一份工作交接清单和一封“致我的继任者”的欢迎函。

所有离职人员该处理的问题，他基本上都考虑到了，他走得干净利索，却又是如此坦然，以致于行政人事部经理沈若琳在接下来的若干时间里都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这个johnson既不为英国up公司增添半点麻烦，也不为双方制造尴尬的局面，似乎仍然对公司有着深厚的情谊，并非负气而离开，他为什么一定要走？无论如何这个曾经被她视为敌人的前营销总监，现在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值得学习和尊敬的人，至少，他给人的感觉比oscar给人的感觉好了十倍还不止。

离开公司，离开上海之前，江尚都没有与叶小荼联络。

接踵而来的第三季度，由于江尚的“主动退位”，柯志成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营销系统的工作，所有人终于不必再为可能有“两个总监”的状态而费尽心思去应对，英国up公司营销中心内部又恢复到了一个企业该有的正常状态。

麦克道尔对江尚离职事件持什么态度不得而知，但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基本上很少驾临上海。

第三季度里，升职为上海办事处销售经理的叶小荼依然像往常一样忙碌，升职意味着肩上担负的责任更加重大，而柯志成不断地加压，更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状态。

江尚从东珠大厦消失了整整三个月后，叶小荼某一天上午上班的时候发现收到了一封从他的私人邮箱发来的邮件。

在这整整三个月里，叶小荼除了让自己忙得一塌糊涂之外，剩余的时间就是用来睡觉，她尽量遏制着心里的念头，不再去想以前的事情，不再想起他，因此也只有用过度的工作来冲淡与江尚有关的记忆。

这封邮件并不长，内容很简单：

“小兔：

近来可好？我已回国。度假时，我看到那些美丽的海滩，就会回忆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甚至有些奢侈地想，假如你能够陪在我身边，该有多好？英国up公司的那份工作，倾注了我曾经的梦想，假如不是出于某些原因，我一定不会轻言放弃，但是既然放弃，也就无所谓可惜，找一个方法重新来过，人生依然可以潇洒开怀。这几年我可能不会回上海了，因为我已找到一个可以令梦想重新启航的地方，这里有属于我自己的事业，无论成功或者失败，责任都只属于我自己，我决不会让关心我的人为我担心，更不会要她为我作任何打算。我换了手机号码xxxxxxxxxxx，如果方便，或者在你愿意的时候，期待你能够联系我。”

邮件末尾署名，依然是她所熟悉的“johnson”。

叶小荼看着这封邮件，几乎如获至宝，等候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他的消息，虽然只是一封简单的邮件，“决不会让关心我的人为我担心，更不会要她为我作任何打算”这句话，足以证明他已经知道了她曾经做过的事，可是很明显，他没有任何怨言，甚至还是一如既往地期待她的回应。

江尚邮件中明确地说他不会再回上海来，那么他此刻人在哪里呢？这样的一个男人，即使他曾经有一些令人不快的历史，他还值得信任吗？这一段失去的感情还值得去追回吗？

叶小荼对着电脑出神的时候，田樱樱不知不觉地绕到了她身边，喊了一声：“yonda！”

叶小荼蓦然惊觉，下意识地想关掉显示着邮件的电脑页面，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这段时间田樱樱既是她的好朋友，也是她的好帮手，所以相互之间很随便，只要田樱樱有意地看一眼她的电脑，邮件的内容就不再是秘密。

她明知可能是徒劳无功，还是迅速关闭了邮箱，回头问：“ammy，你有事找我吗？”

田樱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谈到工作，反而轻声问：“是他？你们之间现在才联系上吗？”

叶小荼立刻收敛了微笑。

田樱樱接着说：“你不用怕，我不会说出去的，其实我早就知道……对了，这是一份给客户的最新pn，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如果没有，我明天会和bob一起送到客户那里。”

她的语音轻重有别，前半截话声音很轻。叶小荼接过那一份纸质pn，迅速地对田樱樱说：“中午一起吃饭？”

田樱樱例行公事地点了点头说：“好。大厦八楼爱尔兰餐厅。”

这间名为“爱尔兰”的小餐厅，叶小荼和田樱樱已经来过很多次，它与其他中西简餐餐厅或中式自助快餐不一样，主要经营下午茶，食物以西点和奶茶为主，口味还算不错，最难得的是清静。

田樱樱看着她，主动地说：“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例如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和johnson的关系，又为什么没有说出去，对吗？”

叶小荼不得不承认她的聪明：“对。”

“第一个问题其实很简单，我经常发现你在工作间隙往johnson的办公室那边看，而且他对你的态度也很不一样。我们有时候吃午饭回来，他会和我们打招呼，我也会和他招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却一次招呼都没有和他打过。以你的性格，如果不是出于避嫌不会这么对待他的。”

“还有呢？”

田樱樱却摇摇头：“没有了。”

“你就这么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田樱樱很直白地说：“我确实很相信我自己的判断。你还记得发现oscar和朱丽叶在一起的时候对你说的话吗？我就觉得公司每个人都有秘密，当然也包括你，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留意观察我身边的人，也许这些观察在关键时刻能够帮到我们，助我们一臂之力。”

叶小荼想起她平时的一言一行，确实大多数时间里田樱樱都是沉默而谨慎的，她工作认真又循规蹈矩，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不与任何人发生争执，她对每个人的感觉就像一团空气，若有若无。

“除了这些事情之外，你还发现了什么？”

田樱樱的眼睛很亮，她看着叶小荼缓缓地说：“虽然我们是好朋友，但是有些秘密是不可以泄漏的，除非到了必要的时候，一些说了也没有用处的话，不如不说。”

叶小荼只觉得无话可说，田樱樱的这个观点与她的观点相似。看来，她之所以没有将关于她和江尚的事情告诉行政人事部，是因为这件事对她本人没有任何好处，并不是顾及她与叶小荼的交情。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在叶小荼心头一直萦绕着一个疑问，田樱樱究竟是如何上位的？现在看来，公司的决定不是没有道理，田樱樱一直都是“潜力股”，她不仅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她更懂得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她微微点头故意说：“虽然你说我们是好朋友，但是你不会不知道，职场中只有上司和下属，不应该有朋友。”

这句话显然让田樱樱有些难受了，她沉默了好一阵儿才抬头说：“谢谢你的指教。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oscar和linda的关系那么差，他一向也不是很喜欢你，后来他却肯为你说话，甘心让你坐上销售经理的位置？”

叶小荼原本一直觉得这个问题答案很清晰，被她诘问之后不禁有些诧异，反问道：“难道他选拔人不需要看个人能力吗？”

“你错了，yonda，”田樱樱平静地看着她说，“不是因为你多么有能力，更不是因为oscar和linda有多么看重你，只是因为我告诉oscar，你也是知道他和朱丽叶实际关系的其中一人，假如他不肯帮你，那么我们会在麦克道尔面前将他和朱丽叶一起串通美国doom公司的人破坏我们公司订单的事情说出来。你想想看，他会不会为了平胸中一时之气，而冒着被我们告发的危险去阻碍你和我升职呢？”

原来如此。

叶小荼脑子里迅速反应过来，原来柯志成只是为了自保才肯给予她机会。假如她们俩将柯志成与朱丽叶的关系告诉沈若琳，不难想象她会怎么做，即使与美国doom公司的订单纠纷只是朱丽叶一人所为，但是柯志成毕竟知情，沈若琳绝对有办法让董事会相信柯志成才是主谋，甚至有可能是对手公司故意安插在英国up公司的一个高级商业间谍。

这种危险，柯志成当然不敢轻易去冒。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次升职固然是她日积月累、辛苦拼搏得来的结果，其实也得益于田樱樱的不当手段。假如不是她，即使她叶小荼再辛苦、再拼搏，也不可能如愿以偿地继任gary的职位。

叶小荼轻轻吸了一口气，接着问：“看来你也是通过这种方式说服linda的了？”

“no，”田樱樱似乎不再顾及自己“该说不该说”的原则，微微扬着脸说，“搞定linda，我是用另一种方法。linda的性格你也很清楚，只要听她的话，帮她做事，她就一定会帮你，反之，她就会不遗余力地对付你、打击你。”

沈若琳确实是一个这样的人，叶小荼不得不对她的分析点头。

“所以那一次她与ocsar吵架之后，我就提醒她，oscar很看重朱丽叶，经常在销售会议上表扬她，朱丽叶也经常自以为是地针对你。如果第二季度我们b组的业绩再上不去，情况就会变得很复杂。”

“后来linda就故意找茬，终于让她抓到了朱丽叶的把柄？”

田樱樱并不否认：“是的。我之所以没有告诉她朱丽叶和柯志成之前曾经是恋人关系，是担心linda会因此小题大做、釜底抽薪，如果她知道真相，她一定会让麦克将他们两人一起开除出公司，虽然这样做会干脆利落，但是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一旦oscar真的走了，关键时刻谁来帮我们？”

面对思路清晰、将事情分析得如此透彻的田樱樱，叶小荼忽然有一种非常疲倦的感觉，她无奈地笑了笑，“你不要说‘我们’，只说你就好了。我想假如不是因为我对你还有一定的价值，你也会像对付朱丽叶一样对付我吧？”

田樱樱没有为自己作太多的辩解，她的眼睛依然很明亮，措辞依然很得体，“无论如何，到现在为止我都很感谢你，是你给了我很多机会，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可我有我的奋斗目标，我将来要接管的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我必须练就一身在职场中生存的技能，我要保护自己，我要力争上游，否则一旦翻船，不仅我会淹死，一船人都会为我陪葬。商场远远比职场更复杂，做老板比做员工难一百倍，所以我必须努力让自己变得更成熟一些。”

“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算计错了人心，就没有机会再留在公司了？”

田樱樱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很谨慎。毕竟这样历练的好机会不是很多，我也不一定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够遇到一个肯帮我的朋友。”她似乎觉得不妥，又更正说，“是上司。”

叶小荼看着她那张年轻却不失沉稳的脸，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感觉，究竟是职场规则改造了这些女孩，还是她们改变了职场的规则呢？

当年的沈若琳，当年的苏霓亚，当年的朱丽叶，当年的叶小荼，也曾经有过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想，期待未来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但是与田樱樱这样的“新生代”比起来，似乎仍然是小巫见大巫，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叶小荼喝完杯中剩下的最后一口摩卡咖啡，轻轻地说：“如果你真的谨慎，又怎么会轻易对我说出这些话？”

田樱樱依然很镇定，她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柔和却笃定的语气说：“因为我相信，你今天看到了johnson的邮件之后一定不会再留下来。”

叶小荼估计她已经看见了那封邮件的大概内容，却不置可否。

前几天，她碰巧又遇见了袁蓓儿，她既然还在上海，就不会在江尚身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许并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暧昧。按照江尚信中所说，他短期内不会再回上海，也不会再做职业经理人，而是另辟天地从头开始，那么此刻他一定非常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去帮助和支持他。假如是她误解了他，那么，她是否应该放下过去那些事情，去看一看他目前的处境，设法助他一臂之力呢？

田樱樱发现她貌似无动于衷，接着说：“职业经理人做到最高境界，也就是成为公司的股东而已，johnson这么做很有勇气和眼光。不过，独自创业是一件很苦的事，虽然johnson很有能力，但是假如你能够主动助他一臂之力，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傍晚时分，叶小荼坐在家中的电脑前，看着邮件中的电话号码，很快地在手机上拨下了一串数字。但是，她却迟迟没有勇气将“通话”键按下去。

——电话接通之后，对他说什么呢？

她大约酝酿了十几分钟的情绪，才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耳畔传来惯有的“嘟嘟”长音，不过是几秒钟的等待时间，叶小荼却觉得犹如半个世纪般漫长，心底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忐忑之情。

直到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才发觉自己握着电话的手已经僵直，而那久违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如此亲切，仿佛对方就近在身边，从来都不曾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