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语言低缓滞重，犹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大彻大悟回顾人生的语调一祥。

你的委屈得到了释放，你满足了。我从没有向你低过头道过歉。你盯住我，慢慢地走过来，轻缓地把脸埋在我的胸上，一股柔情涌满了我的心。我也盯住你。我们对视着。

我爱你，你用眼睛说。慧慧，一个沉重地活一辈子苦难是他心灵常客的人真的那么值得你爱？我的眼睛在回答你。

你的眼睛明亮深邃充满智慧力量，这是真正男人的眼光。

慧慧，这是苦难磨出来的眼光，对你的生活却毫无意义。我说过人活着就要创造，要奋斗，创造奋斗就是含辛茹苦，这是积极的向上的生活态度，但却不是你应该去做的。慧慧，你是这个社会的天使，你完全应该获得平静安逸幸福没有丝毫苦楚的生活。

中国的男人都阳萎了，只有你那么执着，我跟着你就是最大的幸福。我爱你林森，爱我吧，林森，像以前那样爱我吧。

一股力量在你内里涌动，你忍不住扑进我宽阔的胸膛里，泪如泉涌。你抬起头，用眼睛烫着我。

柔软的胸脯，沁心的肉香，使我头晕目眩心跳加快浑身发酥，我几乎被打垮了。不！绝不能！我在心里强力警告自己。尽管我们早已经结合，但今天晚上我要战胜自己。

你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更加清澈明丽，正含情脉脉地盯住我，长长的湿睫毛楚楚哀怜，仿佛在向我诉说爱情，两对眼睛那么近，鼻息都可以闻到。你微微踮起脚哀视着我，企盼着亲吻。

我变得口干舌燥，心旌摇荡。我，你不能啊！我的灵魂充满痛苦。

我艰难地把你轻轻推开，使劲捋了一把蓬乱的长发，转身看着窗外死一般的沉寂，疲惫不堪地对你说：

“慧慧，回去吧，今晚，我，还要把，最后一章，写完。”

你脑袋嗡地炸开！那么多人追求你，可现在……一股屈辱的感觉和极度的哀伤在你心里涨开。一辈子不原谅！一定要征服！一定要惩罚！你心里这样想却温柔地几乎快哭地说：

“我，我理解你林森……”

你拿上外套小包冲出门去。我知道泪水一定止不住地滚过你的面颊。

我心里是长长的震撼，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的心好像也死了。我自己都明白自己的性格，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举止无常，常常会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大发雷霆。我很清楚，在不久的将来我肯定会变成一个精神病，很有可能我要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慧慧，你为什么一定要爱我，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呢？

我知道，今晚毁了。我在桌前枯坐一个多小时没写上一个字。我扔下，翻开我那本札记。“关于人的思考”我还没写，我想了一会儿，写道：

人的问题应该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关于人群、集体、阶级、人民群众的问题；一部分是关于个人的问题。绝不能说马克思不讲人的问题，只能说是马克思很少脱离集体和群众讲人的问题……

马克思把人放在世界之中，把自然、社会和人作为一个总体来考察，把世界看作是人的世界。现实世界不仅是客体，而且也是主体……人把自己的潜在能力发挥出来就是自我实现。这是人的最高级需要，决不把自我实现和重视个人价值理解为个人主义和怎么自私……

人分为生活，享受，发展三个层次……人对自然和自身有能动的改造能力，这种能力是人类进步的源泉，又是人类不幸的源泉，同时更是人类克服自身异化的力量，克服不幸的力量……忽略或轻视每一个个人的实际权益，历史必将作出惩罚。

记住吧，人类的每一个进步都要经历一次深刻而非凡的痛苦。记住春天，做一个绿色的梦，只要挣扎，总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

忽然，我被一阵强烈的悲哀袭倒。我扑在桌上抽泣起来。

爸爸，你怎么匆匆就去了呢？你为什么要把那论文拿出去呢？历史已证明你的观点是对的，这又有什么用呢？你已经死了，你再也不能发挥你的价值了。你才华盖世，思想深邃，为祖国的命运思考担忧，对人民忠心赤诚，可是你却被枪毙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你让我思考祖国的历史和命运，我思考了，我变得和你一样，为祖国的命运担忧。面对祖国的现实，你会含笑九泉吗？

爸爸，我活得太苦了，精神上的肉体上的，我多么想和你商讨“马克思主义和人”这一命题……

这天下课后，我直接到左丘家去了。

几年了，左丘一直在替我抄稿子。以前是替冉冉抄，后来冉冉死了，她又替我抄。有一次，我说，你延长了我的生命，我一定要报答你。左丘苦笑了一下。她连笑都是涩重的，倒是冬冬在问，叔叔，你拿什么报答。我答不上来，久久地注视着冬冬又天真又忧郁的眼睛。冬冬，这个左丘从路边捡来的孩子，现在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你忙啊。”

我从不叫左丘的名字，这好像是种默契。

“课讲完了？”

左丘仍在炒菜，语调和表情像对冬冬一样。

“又写完一篇，你帮着抄一下。《扩大的村庄》完了没有？”

“完了。”

左丘把蛋盛到碗里，关上煤气阀，端着菜走进房间。我跟了进去。忽然左丘用担忧的眼光盯住我。

“又熬夜了？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身体垮了你是没法再写你的文章的。是该有个人管管了。”

左丘语调低缓柔和，眼睛充满慈爱。我听了心里顿时发软。尽管我比左丘大几岁，但却感觉左丘是我的大姐一般。

“和慧慧的关系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为什么？！”

左丘的表情和语调都有点愤怒。

我看着左丘心里竟涌起恐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为什么，我，我觉得和她在一起不会幸福。或者说，我不愿让她跟我一起吃苦。”

“你太不懂女人了。只要你是个懂感情的人，只要你热爱生活，那么和女人结婚了，只要这个女人不坏，你就会幸福。女人只要爱你，什么苦对她来说都是幸福的，不要老是拿中的东西往生活中套。你还要让你妈妈操多少心，你太任性了。冬冬，快收起来，吃饭。”

我的心跳仿佛猛地衰竭下去。多少年了，在左丘面前总是变得软弱无力，语拙词穷的。我和冬冬一样乖乖地坐下。鸡蛋榨菜汤冒着氤氲的热气，还有炒鸡蛋，青菜，红烧鳊鱼。我看着桌上的菜，心里流过许多酸痛，左丘现在是下岗在家，拿着最低的生活费。左丘把鱼和鸡蛋挟到冬冬和我碗里，自己喝了口榨菜汤。

蓦地，我停住吃饭，眼睛长久地注视着左丘那张苍白的脸。我常在这儿吃饭，左丘这张苍白的脸我熟悉极了，可今天，我竟然感到那么陌生，我忽然有了一种新的发现和感觉，我心里猛地难过起来。我忽然觉得该做些什么。我在左丘这张苍白的脸上寻找着，寻找那我急于想干但又不知道的那件事情。这时我全然忘了你啊慧慧。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的许多愧疚涌涌地泛起来。

左丘慢慢地吃着，我那逼人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浮起担忧。她以前曾认真地对我说，想任何问题不要钻牛角尖，不要偏执，尤其是对待生活。她说她很担心我的思路出问题。现在她平静地盯着我忧忧地说：

“快吃吧，饭要冷了。你要注意休息，身体垮了你什么也干不了。”

饭后，左丘拿出抄好的《扩大的村庄》。

“力度可以，思想内涵也挺深。但主要是艺术，思想才其次，你的叙述太陈旧，语言还不好。最近我看了省城文艺出版社的一套书，很好〈左丘转身把书取来，这是套老书，八本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你多读读，尤其是普鲁斯特的‘小玛德兰的点心’和‘斯万的爱情’，普鲁斯特的叙述语言叙述方法，我觉得更像是。”

左丘停住，看着我：

“你和冉冉多相似啊，写东西不顾一切，脸上永远是疲惫和憔悴。”

我脑中跳出冉冉，我想要不是她主动找冉冉，冉冉可能只会有文字而永远不会有冬冬。

“不要只顾写，多想想慧慧。早点回去吧。”

我走到门口，猛地转过身，我多想再在左丘旁呆一会儿，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这种感觉以前和慧慧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我感到胸腔憋闷发慌。我用慑人的眼光，直愣愣地盯住左丘，心里有股巨浪在涌。

左丘脸红了，心慌意乱，她低下头去。你是怎么啦？那么多年了，平平静静，你难道还没被生活折腾够？左丘抬起头时，表情变得淡泊而略显冷漠：

“快回去吧。”左丘说完转身入门。

我走出楼，就感到阴冷逼人。我把风衣的领子翻起，缩起脖子。我并不想马上回去，我想到江畔花园散散心。我慢慢朝前走着。星星稀疏眨着小眼透出寒气，远处近处高楼群立，华灯昏黄，这群百年前殖民主义者建造的高楼至今还是这个城市的象征。我心里倏地涌起悲哀，我别过头去。江面上闪闪烁烁映着灯光扑朔旖旎。这时旁边一对情侣的骚动破坏了我的心境，我听得热血沸腾牡物躁动。

女的娇喘声急促而放荡，双手狠劲搂住小伙的脖子，“快，手，我要……”

我心旌摇荡，我想该找个姑娘了。我慢慢地颓丧地朝前走去。三步以内就有一对疯男恋女。这个城市的人口太多了，住房严重紧缺成了第一问题。情侣们晚上只得蛰居这些地方了。

噢，申江，远东最大的天然良港，曾几何时，它使这个城市成为远东最先进最发达的大都市，可是，仅仅几十年时间，申江变得滞重起来，淤满了泥沙腐恶，涩缓地朝前流着，步履蹒跚。噢，亚细亚……我心里充满了一种伤感而绝望的情绪。

噢，申江，你的血流淌得更快些吧！

噢，申江，何时才能重展你的绚烂多姿？

我心底蓦地激动起来，眼睛发涩，潮了，两行清泪滚落下来。江风像刀一样割着我的脸颊。慢慢地我心里流过二行诗句：

……怎能扼杀古老的长期的悔恨？

它还活着，扭动、摆舞，

拿我们当养料，像蛆虫吞食死人，

又像毛虫吞食橡树。

我们怎能扼杀那难以平息的悔恨？

噢，忧郁而短命的波德莱尔！谢谢你。我的心里注满了悲伤和绝望，我久久地望着远方，眼里竟涌出泪来。

这时一个温柔嗲腻的声音飘进耳朵，我嗅到了一股温馨的香水味。

“暧，朋友，一个人寂寞吗？”

我转过脸，一个艳丽的姑娘近在咫尺，牛仔裤把她的大腿衬托得更加丰满妩媚，高耸的胸脯把大红羊毛衫顶得满满的，稍厚的嘴唇涂着口红充满性感，迷艳的凤眼从涂过的眼睫下溢出***的光，我有种被亵渎的感觉，同时体内一股不可遏止的躁热膨胀开来。

姑娘朝我靠过来，馨软的肉香把我打得一败涂地，我不自觉地跟着姑娘走出花园……这时觉得我真的很无耻很下流。

刚写完没多久却又给慧慧写信。

慧慧，还是想给你写信。还没收到你的信又想给你写信了。她终于让我催进去睡了。我可以一个人自由地给你写了。诗还没写好，写了十几行，觉得不满意。我停下，必须写信（我也想给你写，心里涌满了爱情），必须在十二点之前发出，因为我怕你万一又醒了起来看我的邮件，若没有你会很失望的，若有，你一定会非常开心。就是你半夜没醒（这是我最最高兴的事情），你早上起来若想看也能看到我对你的爱情，对你的心疼，你会多开心啊！让自己的爱人每天从睁眼开始就幸福地充满爱情你说我有多幸福。这是爱情的最本质的意义。

以前我思考过这个问题，思考了几年（那时年青，什么都想问为什么，什么都想有个合理的认识，所以我现在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这个素质），我得出结论：最高境界的爱情从本质让讲就是让自己所爱的人永远幸福每天幸福时时幸福，而自己的幸福完全建立在自己所爱的人的幸福之上，若自己所爱的人不幸福不开心，那他也不可能幸福，就是为自己所爱的幸福牺牲，那他也是幸福。最完美的爱情就是这样。当我想像到你打开信箱看到有信时的幸福表情，我多高兴啊！另外我也想在十二点之前睡，否则明天精力不够，脸色也不好，会引来别人问。你真是个充满灵性的人，你的短信让我心里充满温暖，痛苦一下子减轻了或者说几乎没了（但以后还是会出现的）。事实上我也知道，你没有遇到过优秀的男人。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现在中国真正优秀的男人几乎找不到了，真正为爱情为真正的生活活着的人已经没了，而只有这样的男人才是最优秀的男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会非常认真执着地爱着自己所爱的人。李白怎么样，杜甫怎么样，这么伟大的诗人，也为了进入官场而投机，当我看到这后，真的非常非常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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