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真想把粽子咸蛋一扔就走掉。可又舍不得。这点东西对她来说很重要，是两个伢儿的节日，最起码是他们娘仨的晚饭。再说她若这么走了，不是更说不清了吗？她相信赵主任来了就好办了，一切就清楚了。

赵主任终于来了，雄赳赳的跟在那个女人后面。春草看见他像看见救星一样，她想只要赵主任一说清楚，这些东西都是他发给她的，她就没事了，那个女人还该给她认个错呢。随随便便的诬陷她的清白。

没想到赵主任走过来后，竟很严肃的对春草说，你把袋子拿给我看看。春草就把袋子拿给他看。赵主任接过去，打开袋子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最后又一本正经的把粽子鸭蛋数了数，转身对那个女人说，没有其他东西。鸭蛋和粽子也不多的，一样五个，是局长让我分给她的。

赵主任的语气很讨好，很卑怯，令春草不解，他们到底谁的官大啊？那个女人还是不罢休，说，真的没其他东西？赵主任说，没其他东西。赵主任把袋子打开伸到女人面前。

女人不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她会那么傻吗？搁到现在让我们检查？

言下之意，春草已经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了。春草再傻也能听明白的，她的心跳开始加速，腿也软了，没想到吃个咸蛋粽子会吃出嘎大个响动来，吃出羞辱来。她条件反射般的喊，我没拿别人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拿！我忙得上茅厕都在跑步，哪有时间去拿别人的东西！

赵主任不高兴地数落她说，你也是，给你东西你就放放好嘛。

春草没想到赵主任不但不批评那个女人，反倒说她，忍不住嚷嚷说，我放哪儿？我又没有办公室，我放到茅厕里去吗？赵主任说，哎，你那么凶做啥啦？

春草说，你们把我当贼还要我高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我这个人人穷志不穷，当初我认识娄大哥，就是不愿意多拿他的钱，我要是乱拿别人的东西，天打五雷轰！

这时蔡大姐终于开口了，她说，那个袋子是她的，她起先放在我这儿的。我看到的。

赵主任回头看着蔡大姐说，你看到的？

蔡大姐说，是的。你们这样查人家，有点儿过分的。

赵主任解释说，不是的蔡大姐，办公室丢东西了，不是粽子这种小东西呢。单位上又没外人，所以查一下她。

追来的那个女人又凶起来了，说，掉了粽子算什么，是我的钱包不见了！里面有好几百块钱！

春草懵了，怎么事情越来越大了？从几个粽子又发展到几百块钱了！她懵了一会儿本能的说，我什么也没拿，我真的什么也没拿，不信你们可以搜我的身。

春草把袋子一扔，两只胳膊朝上张开来，像个缴械的兵。赵主任说，我们怎么能随便搜身呢？那是违法的。这样，你先不要走，跟我到办公室去一下。

春草没辙了，口说他们不信，搜身他们又不肯搜，她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该死的端午！该死的粽子！她想起了两个伢儿，焦急的说，我两个伢儿还在家等我埃赵主任说，很快就好的。我们不能随便冤枉好人，但也不能放过坏人。这是原则。

春草不懂什么原则，她只知道他们拿她好欺负。单位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除了本单位的，来办事的外人也很多。为什么东西掉了就认定是她？她迫不得已的跟着赵主任去了他的办公室。赵主任关上门说，春草，你是老娄介绍来的，我也不会故意欺负你。现在没外人了，我给你说实话，刚才那个女人是局长太太，很霸道的，你拿谁的也不能拿她的。如果真是你拿了就悄悄给我，这样就没事了。我会处理好的。

春草真当是气坏了，他怎么那么肯定是她啊？怎么那么不把她当好人啊？她呼哧呼哧的喘气，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说，我没拿！我说了我没拿！我根本不知道她的钱包在哪里！你怎么就不相信我？

赵主任看着她，似乎是相信她了，皱着眉说，你也是，扫走廊就扫走廊，打扫什么办公室嘛，惹些麻烦！你要不进办公室，就没这些事情了。

春草讲不出话来。她明白了，在赵主任眼里，怎么都是她不对，左也不对右也不对。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大姑妈给她讲的窦娥冤的故事，窦娥受了大冤六月天都下雪！她受那么大冤为什么老天爷看不见呢？她胸口发闷，气紧得有些疼。她真想给娄大哥打个电话，让娄大哥来救她。可她又怕给他添麻烦。

这时电话响了，赵主任拿起来接听，嗯嗯啊啊的好一会儿，一看那讨好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是刚才那个女人的。果然他放下电话后对春草说，好了你走吧。

春草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钱包找到了？赵主任不回答，说，赶快回家吧。

春草说，你要讲清楚，不能就这样！

赵主任不高兴的说，讲清楚什么？我一没骂你二没打你三没搜你的身，问问都不可以吗？

春草被他噎住，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堵得难受，一股火气在心里呼呼的烧着，噼啪作响，恨不能把赵主任他们点着了。但她又惦记着两个伢儿，伢儿一定已经饿坏了，其他事情都明朝再讲吧。她跑着离开单位，跑着赶回家。

她还是晚了！

还没到家就听见了两个伢儿的哭声，姆妈姆妈的叫着。她以为是饿的，跑进屋却看到更可怕的景象：元元被烫伤了！原来元元看母亲总不回来，弟弟饿得直哭，就学着母亲的样子去烧水下面条。水烧好了面条也丢下去了，她人小够不着，踩着凳子去捞面条，一不当心把锅碰翻了，滚烫的面汤淋到了胳膊上！

春草傻了片刻，背起元元就往医院冲。万万呜哇呜哇的跟在后面拽着母亲的衣襟啼哭。到了医院急诊室，医生在那里紧急处理的时候，春草跑去给娄大哥打了个电话，她走投无路了，只能找他了。不仅仅是钱的问题，重要的是她被人欺负了！欺负出大事体来了！她需要有人替她作主。

娄大哥来了，昕春草哭诉了整个事情过程后很生气，马上跑去给赵主任打电话。赵主任也很快来了，看见春草似乎有些歉意，一来就先付了看病的钱。医生说还好不是油汤，否则就是深度烫伤了。孩子皮肤太嫩，哪经得起这样烫啊？以后几天要格外小心的照看，一感染就麻烦大了。

春草呆呆的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儿，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她不想哭，她应该生气，应该愤怒，应该给赵主任脸色看。可眼泪却不听话，抹了又涌出来，抹了又涌出来，源源不断。娄大哥和赵主任在一边叽叽咕咕了好一阵。春草想，娄大哥一定在说赵主任，是他把她害成这样的，娄大哥一定会为她作主的，要他道歉，要他赔偿，要他讲清楚。

一会儿，赵主任走掉了，竟然什么话也没对她说就自己走掉了。娄大哥回转来对春草说，你放心吧，我已经和赵主任讲好了，医疗费他出，再让他给你一个星期的假照看伢儿，不扣你的工资。好吧？

春草不解的看着他，就这么简单？就这么轻飘飘的把事情了掉了？这样天大的一件事，怎么会转眼就小到蚂蚁嘎一点点了？

娄大哥似乎看懂了春草的目光，说，你还有什么要求吗？春草想，我有什么要求？我能要求什么？

娄大哥看她不说话，猜到几分，劝解说，算了，他也为难的，一方面对你有歉意，一方面又不愿得罪领导。你也知道，那个闹事的女人是他们局长的太太。他在她手下嘛，没办法，你就原谅他吧。

春草忽然开口说，不，我不原谅！我要告他！

娄大哥吃了一惊，说，你告他？告他什么？上哪儿去告？这两问把春草打懵了。

娄大哥耐心的说，我知道是他不对，但你要实际一点考虑啊，伢儿伤都伤了，你告他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闹僵了有些事反而不好办。你不如原谅他，他以后会关照你的。

春草不说话。

娄大哥又说，再说你告他什么呢？他跟我说他没有骂你，更没有动手，你主动让他搜身他都没搜，他还是讲政策的嘛。你也抓不到他什么。他只是出于工作需要留你下来问问嘛。春草看着娄大哥，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是一伙儿的，尽管娄大哥说他是为她好，尽管他和她曾经做过最亲密的事，但到了关键时刻，到了和城里人发生冲突的时刻，娄大哥就成了城里的娄大哥，马上站到她对面去了，他们之间赫然裂开了一道沟壑。

春草心口一阵疼痛。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有依靠的，其实还是没有依靠，除了她自己她能靠谁啊？她紧闭着嘴，不让自己开口，有句话已经在嘴边等了很长时间了，她怕自己一张嘴它就会跑出来。难道一个局长太太就把所有人的良心都吃掉了？她在心里气，在心里痛，在心里挣扎。她强迫自己不把那句话说出来，为了两个伢儿，为了医好元元的烫伤，她必须忍辱负重。虽然她从不知道世上有忍辱负重这个词儿，但她一辈子都在诠释这样的词儿。憋到最后，眼泪又汹涌淌出，哗哗哗的，将嘴边那句我不干了淹没掉。

一直到娄大哥离开，她都一言不发。

一周后春草还是去上班了。

万幸的是元元的伤开始愈合结痂，没有感染，只是春草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下疤痕？如果胳膊上留下那么大一片疤痕，她就别想像城里女孩子那样穿短袖子了。元元实在是懂事，看春草总是眼睛红红的，就摇着母亲的胳膊说，姆妈我不痛的，一点儿也不痛。不说还好，一说春草更难过了。怎么能不痛呢？才六岁呀，就知道要忍痛了。

春草把她搂在怀里，说，姆妈对不起你，以后姆妈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

春草勤勤恳恳的背影又在局走廊出现了，只是这背影与过去大不一样了，很沉很重，驮着愤怒，驮着悲伤。她很少笑，也不再打扫办公室了。把楼梯走廊扫完，时间不到就收工。

下班走到收发室时，蔡大姐叫住了她，好像她老早就候在那儿了。蔡大姐关切的说，伢儿好些没有？春草点点头，不想和她说话。蔡大姐就压低声音说，那件事局长知道了，骂了他老婆呢。你不要再气了。

春草心里得到些宽慰，可还是不想说话。蔡大姐就拉她的手，说你进来，我有事跟你讲。

春草只得跟着她进了收发室。蔡大姐从桌下拿出个大袋子递到她面前，说，这些东西是我专门拿来给你的。春草像烫着似的往身后缩手。蔡大姐说，你不用那么紧张，是我给你的。都是衣服旧被单什么的，我听说你有两个伢儿，可能用得着。春草还是缩着手。蔡大姐说，这样好了，你先拿回去看看，看上的就留下，看不上的你处理掉好了。

春草动心了。

蔡大姐又说，我是真心想帮帮你。

春草就接过来，道了谢，提走。拿回家一看，里面有孩子的毛衣，棉毛衫，裤子，鞋，围巾，还有两条床单，都不太旧，很实惠的。看得出蔡大姐诚心诚意。家里正缺这些东西呢，有了这些东西她可以省下不少钱了。

那么多日子以来春草心里第一次有了点儿暖意。她叹息一声，对两个孩子说，过日子还是要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