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裘山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1
|本章字节:8748字
等以后我们条件好了,就接你们到城里去住。春草鼓起勇气表了这么个态。母亲并不感动,撇撇嘴,完全是不信任的样子。父亲说,只要你们好,我们在家怎么都行,还能活几年啊?
春草看着父亲,父亲明显老了,头发花白稀疏,脸上的皮肤干裂粗糙,毫无光泽。最要紧的是眼神,除了看到万万时还有一点儿光亮外,其余时候都很黯淡。春草心疼父亲,想,自己以后有条件了,无论如何还是要让父亲过几天好日子。父亲是她在这个家里不落的太阳。
母亲忽然问,你们那抵债的房子拿回来没有?春草不响,心里又痛了一下。母亲明白了,说,真是丢人,要我我就不回来了,永远不回来,回来做啥?父亲制止了母亲的话,父亲说,房子还可以再盖嘛,他们还年轻嘛。母亲说,房子立在那儿,人家总会讲起来的,那是怎么怎么一回事体,讲故事一样讲他们何家的耻辱。当初我就说他靠不住你不信,现在信也晚了?
春草忍住痛和恼替何水远辩解说,生意场上很复杂的,我们这样从乡下去的难免吃亏。
母亲说,你们以为进城就是城里人了?变了青蛙就忘了做蝌蚪的样子,自以为是。
春草说,也没有。其实阿远是蛮会做生意的,脑子很灵光。不信你看好了,以后我们还要发财的。
母亲瞥嘴,说,我倒要看看,反正是看得到的。接我们进城?哦哟好了吧,有那个钱还不如把房子赎回来。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到现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看你老了怎么办?母亲这一说春草猛然想起,自己已经三十二岁了。磕磕袢袢的日子也会飞快滑走的。春草恍惚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那灰色的压抑的日子。母亲的唠叨声仍不绝于耳,尽管她已经多少年没回来了,母亲对她还是没什么温情,没什么好话,让她无法忘怀自己当年的委屈和伤心,无法不落人她不想落人的伤心氛围。她想,还是早些离开吧,在家呆着并不愉快,说一千道一万,她得挣钱,得证明自己没错,嫁的人没错,走的欧沿锆母亲说着话,眉头蹙得更紧了。春草看出那不仅仅是因为对她不满,母亲那双粗糙干裂的手一直放在胸口上。
春惭淌,你是不是胃痛啊?
母亲没吭声,好像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她的思绪大概还停在对女儿女婿的不满上,嘀咕说,三十多岁的人了,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唉,作孽!还不如人家梅子,嫁个老公当了干部,能搬到镇上过舒服日子。
春草不愿接母亲的话,又问,你的胃上有毛病?
父亲替母亲回答说,老毛病了,痛了不是一年两年。这段时间好像厉害起来,饭也吃的很少,鸟食那么一点点。
春草说,有没有去看过?还是父亲回答说,我叫她去看她不肯。春草说,要去看的,不看会耽误事情的。母亲这才接话说,能耽误什么事情?你们都跑掉了,我活着也是个没用场的人。春草说,那也要去看。就算是我们跑掉了,还有爸爸。母亲说,我死掉他好再讨一个的。春草生气道:说,讲这种闲话做什么?我看你也是黄檀树根一个!一定要去看,我陪你去!春草从没在父母面前说过这么强硬的话,反倒让母亲顺从了,不再顶嘴。
初三晚上,春草终于忍不住,悄悄去了一趟婆家。
她是天黑后进的何家坞。低着头,一直走进婆家的老房子,跟做贼似的。水清一见到她,竟然抱着她哭起来,哭得半天没有一句话。春草不用她说,也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婆婆死了,公公因为年纪大,也离开了学校,靠着一点点退休金。全家的生活重担都是她一个姑娘家担着的,原先那个对象也吹了。看看她那双手就知道她有多苦,所有的手指上都生满了冻疮,一双手肿得又红又亮,像一堆胡萝卜。就是过年,一家人也没舍得杀头猪吃,只买了一点点盐肉打牙祭,饭桌上仍以红薯稀饭为主。
春草心里难过得要命,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她把自己身上那张擦了一天也没舍得扔的纸巾拿出来,胡乱的替水清擦掉眼泪,说,哥哥嫂嫂对不住你,让你受那么大罪。慢慢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好了,我这个人是不会服输的,一定会重新爬起来的。等过两年我们挣到钱了,一定给你好好的找门婆家,让你把两只手抄起来享福。
一句话把水清说笑了。水清告诉她,最大的安慰是水亮的学习成绩不错,已经考上了县中学,还在班上拔头。春草想了想,从身上拿出自己爹妈不肯要的那1千元钱给了水清,让她拿去给水亮交学费。你阿哥让我带回来的。春草说,我们现在还不是很富裕,先给你这些。水清收下了。水清高兴的说,这可顶大用了。春草心里这才好受一些。
离开婆家,春草一个人来到他们家原先那个楼房前,不敢走近,站在一丛竹林里望。窗户里亮着灯,厨房的烟囱还冒着烟,显然已经有人住进去了。水清说那个债主最后把房子卖给了村里一个在外当包工头的家伙,连上里面的家什,卖了毛两万。
春草在暗夜里望着那灯光发呆,空气中传递给她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爆竹声时不时的炸响,这儿咚一声,啪一声,提醒着人们在年里。天气很冷,一股寒气从脚底生起,春草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三年前逃离时的情景又清晰地在眼前出现。三年转眼过去了,他们不但没能把房子赎回来,反而离它越来越远了。看来这房子要永远属于别人了,永远回不到他们手上了。春草的眼泪不知怎么就涌了出来,但很快就被寒风凝住。
好吧,没有房子我就不回来了,我索性永远住在城里,做个城里面的人。
春草发了誓,转身离开。
母亲真的跟春草去了县医院。一检查,原来她的胃已经溃疡得很厉害了,而且还长了个肿瘤。至于那肿瘤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要切片检验才知道。
医生把春草叫到一边,说,看情形恶性的可能性比较大,最好尽快手术,拖延时间一点好处都没有。春草马上问手术要多少钱,医生说至少五千吧。春草又问,吃药不行吗?非得开刀切除吗?医生点头,说,不切除的话,一旦癌细胞转移,恐怕就没几个月时间好活了。春草心里一惊,说,我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
春草回到家,把情况跟父亲和二哥二嫂说了,父亲一听要那么多钱有些傻了,说,我上哪儿去找嘎多钱啊?你留下的那点钱,早就用掉了。这个春草早估计到了。春风低着头一声不响,二嫂说,钱我们实在拿不出,但姆妈开刀后侍候照料都由我来做好了。春草想了想,说,我出三千,让大哥和阿弟各出一千,行吗?父亲一个劲儿摇头,似有难言之隐。母亲说,我不要手术,吃点中药好了。我以前一直都在痛,还不是过来了?花那个冤枉钱做啥啦?春草说,不做手术会要命的。母亲说,要命就要命,活着也是受罪。
春草没再说话。她实在是犯难。拿出三千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了,存折上总共那点儿钱,好不容易才攒到那份上,有多少地方在等着用啊。养家糊口,做生意,以后还得给孩子交学费,还想租个大点儿的铺面。春草真希望母亲能对她说一句请求的话,帮她下这个决心,哪怕是相近的话,比如春草我现在就靠你了,那她也会不顾一切给她治病的,卖掉铺面都行。但母亲不说,一丝那个意思也没有。也许母亲现在仅有的自尊,就是在女儿面前摆谱了。
母亲反复说,我不要开刀,开刀做啥?活多久算多久好了,糟蹋那个钱干吗?你们有钱还不如把房子赎回来,给我个脸面。反正这样的苦口子我活着也受罪,死了清爽。
春草听着母亲的唠叨,想,母亲真当是老了,春草从小所熟悉的她那种不依不饶的劲儿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顺从,是无奈,是忍受。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在春草心里纠缠着。这个从来不喜欢她,直到现在仍不喜欢她的女人,却让她看到了自己。
春草觉得很压抑,回家这些日子没有一天是舒心的。家乡的情况比她走的时候还不如,母亲又得了这样的病,自己的日子还没过好。
初六一大早,春草又一个人上了那个山坡。她有多少年没来过了?山还是那座山,坡还是那个坡,人还是那个人。春草似乎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从前的地方。要想改变命运怎么那么难?
山坡上很安静很冷清,正是家家户户团年的时候。村里人再穷再累,这几天也是要松口气的,也是要吃上两顿好饭的。春草很想像从前那样喊两嗓子,奇怪,她半天也没能发出一点儿声音来,好像这个环境已令她陌生,陌生得有些抗拒,不再容她随意表达了。她默默的站了一会儿,风一阵一阵的吹过,抚摸着她的脸颊,刺激着她皮肤下的神经,好像在提醒她那些过去了的日子。她感到冷,寒意是从心底起来的。她只好下山回家。
下山的路上,不期然遇见了阿明。
阿明也老了!一张脸黄瘦黄瘦的,只有鼻头冻得发红。城里人老了发胖,乡下人老了却越发得瘦,一张窄窄的脸,凸显着风干的颧骨。头顶上还矗立着一些醒目的白发。阿明的模样比春草预想的还差。想到父亲说的那些事,春草心里百感交集,往日的怨恨也瞬间释然了。
阿明也很意外,但还是先开了口,说,这不是春草吗?
春草点点头。她没能拉下脸来,也没能堆出笑容。原先曾想过许多种与阿明重逢时的情景,想过要说的话。但此时那些话都失效了。也许有些话就是在心里想想的,不必说出来。她很平常的说,阿明,大过年的还在忙啊?阿明说,人过年树不过年啊,我来上上肥。我把这片枣树林承包了。春草说,我听阿爸讲了。你为什么不接着办厂呢?阿明说,没有本钱了。春草说,怎么会呢?那些年你还是攒下不少钱吧?阿明说,我媳妇生了乳腺癌,我带她到上海去做手术,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
春草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阿明媳妇,那个瘦瘦的女人,***上生癌?春草说,那怎么办?阿明说,当然是切掉。半个胸部都没有了。春草难以想象,那不是更加瘦了吗?她怎么那么倒霉?
阿明倒是很平常,说,还好手术做得不错,现在没大问题了。我想钱可以再挣嘛,人在就好。
春草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阿明说,你好吗?春草说,还好。阿明说,那年你找我帮忙,我没能帮你,心里一直对你有点儿过意不去,你没恨我吧?春草说,过去的事不要说它了,大家都不容易。还好我们也挺过来了。房子拿不回来,日子还过得下去。只是苦了家里的老人。
春草把自己现在的情况大致和阿明说了说。阿明说,好啊,你开店我生产枣子,希望下次你回来个辰光,我的枣子加工厂能搞起来,你就可以拿我做的蜜枣去卖了。
话题终于有了些暖意。春草也开玩笑说,那你可要便宜点儿给我埃阿明说,没问题。我先免费拿给你试销好了。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春草跟父亲说,立春以后就让母亲去手术,至于费用她会寄来的。兄弟们若不拿,她就全部负担。总之一定要给母亲开刀。她还特意嘱咐父亲不要告诉母亲是她的钱,就说是借的。她怕母亲较那个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