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

有了二千元钱，何水远很有成就感。那时的二千元已经可以买一台黑白电视机和一台冰箱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何水远所向往的，尤其是电视机，自从他在同学家里见过后就一直惦着，他觉得能在家里看电影看人唱歌跳舞，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

但春草坚定地说，现在还不是花钱的时候，等挣得多多的再说，那时候想买什么都可以，也踏实。何水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实现一个理想，犒劳一下自己，不然没干劲儿。他动员春草说，要不我们先买辆自行车吧，那花不了多少钱的。春草还是犹豫。何水远说服道，挣钱就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啊，现在好好生活和将来好好生活是一样的。有了自行车我们上哪儿去就不用挤公共汽车了！以后有了伢儿还可以驮伢儿去上学，还可以送货。

春草被他说动心了，尤其是说到孩子，她看见城里人都弄个小凳子在自行车后面让孩子坐，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孩子显得十分幸福。于是她同意先买一辆自行车。

自行车买回来那天，何水远脸孔红红的，像吃了老酒一样。那是一辆二十六寸的飞鸽牌，为的是两个人都能骑。何水远说，他们家里那辆，是父亲学校里一个调走的老师留给父亲的，从拿回来那天起就吱嘎作响，他还以为自行车都是那么难骑的。结果有一天他骑了他同学一辆新车，才知道好自行车骑起来可以像飞一样，他就一直渴望飞起来。何水远马上带着春草去飞了，他们疯一样地在公路上飞驰。

春草坐在后面又紧张又开心，大声地说：阿远，你还记得我头一回上你家，你骑车送我去车站吗？何水远说，记得。那时候我难过死了。春草说，那个辰光你像个拉不动车的老牛一样。何水远说，现在我要飞给你看。

何水远用力蹬，用力蹬，两个轮子像要离地似的。春草快活地大声说：我要把这辆车带回老家去！我要骑回去给我姆妈看看！何水远也大声说，自行车算什么？将来我们还要买汽车呢！买一辆大卡车送货！春草说，那伢儿呢？何水远说，伢儿坐在驾驶楼里啊！春草说，你说我们现在算不算过上好日子了阿远？何水远说，还差得远呢！

春草觉得，不管现在算不算好日子，她都很开心，因为她已经望见通向好日子那条路了。她只要噔噔噔的往前快走几步，就能进村了。

有件事春草跟何水远有分歧。何水远说他们应该买些东西去表舅家看看，春草嘴上说好啊好啊，但一到要去的时候她总说有事。何水远知道她是不愿意。她对表舅没什么，她不喜欢表舅妈。加上走的时候表舅妈说了些难听话，让春草觉得自己在她家里白干了。何水远也就没勉强她，自己买了些水果去看表舅，他推说春草要看铺子，出不来。表舅表舅妈都是明白人，嘴上不说，表情还是不大高兴的。

春草不管那么多，她想，只要他们钱多多的，管他什么表舅不表舅的。

对于春草的工作干劲儿，最高兴的当属红光商场的孙经理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白拣了一个劳动模范。当初春草要来租柜台时，他并没有想到这些，他还嫌麻烦呢。后来经不住春草的央求，最主要的是，春草竟然那么大方地给了他五十元钱，也就同意了。没想到春草不但没给他添任何麻烦，还给他起了那么好一个作用。过去他天天跟营业员讲，你们要端正服务态度，要热情，要主动，等等，都丝毫不起作用。搞什么比学赶帮，搞什么红旗评比，都只能管用一阵。可春草一来，不用任何教育，不用任何奖励，就有了一流的服务态度。

商场开会时，孙经理感慨万千地说，同志们啊，你们看看人家孟春草同志，那种服务态度，真值得我们学习呀。你们要是有她一半那么热情，我就满意了。

见到春草，商场里的人就半是玩笑半是嫉妒地说，小孟同志，给我们介绍一下经验吧。

春草对这个叫法感到很新鲜，小孟。尤其是用当地话讲出来，春草觉得不像是在叫自己，好像在叫另外一个人。春草也不明白孙经理为什么老说她好，她觉得自己完全是在为自己做事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挣钱嘛，有什么好表扬的？何水远也疑心说，孙经理会不会是看上你了啊？春草说，瞎讲，他也娶了，我也嫁了，看上做什么用？何水远说，你比她们都好看埃何水远说的她们是商场里那些女职工。他曾说她们蜡黄蜡黄个脸，没点笑容，木头人一样。春草说，人家还不是觉得自己的老婆好看。何水远说，那可不一定，我听见城里的男人说，伢儿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他们都喜欢别人的老婆。春草说，不要乱讲了，我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女人，谁会看上啊？我自己都没看上我自己。

不过心里还是有了一点戒备。

年底时，何水远跟春草商量，回老家去一趟。他说父亲进的货不如原来好了，他想亲自回去看看，了解一下情况。春草说，那你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好了。何水远说，你一个人在这儿没事吧？春草说，能有什么事啊，没事的。我那么个大活人。

何水远一走，春草就像个战士似的抖擞起精神来。她首先退了旅店的房间，开始替店里的售货员们值夜班。这是她早就想过的，因为商店守夜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大家，店里大多是女职工，她们和她们的家庭都很不愿意她们在外面过夜，一个月轮上两次也总是抱怨不休。春草一提出来，那些女职工们巴不得。她们以为春草是为了讨好她们。春草不排除这种想法。但最主要的一点她们不会知道，她是为了节省住店的钱。尽管那个小店一天才三块钱，那也是钱呀。

春草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找了个机会，给孙经理的老婆送了一床富锦被面。孙经理的老婆也在商场工作，在比较轻松的文具柜台卖文具。春草有时和她打招呼，她爱理不理的。春草从商场职工的嘴里得知，孙经理最怕老婆。春草就觉得和他老婆搞好关系很重要，她找了个借口，说那床被面花色素了些，不好卖，所以送给他们。春草还开玩笑说，反正你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不用那么喜庆。

孙经理的老婆果然欣然接受，还热情地要拉春草去她家吃饭。春草说，等我们家阿远回来再说吧。我们早想去看看你们呢。

何水远走后不久，剩下的被面就卖完了。但春草一天也没歇息。她开始帮商店里卖别的东西。一会儿到副食柜台帮着打酱油，一会儿到文具柜台帮着卖铅笔本子，一会儿帮着商店卸货，忙得不亦乐乎。她这么做，一分钱报酬也不要，真让那些坐着就不想站起来的售货员们感到不解。

她们问她，你图个啥呢？

春草老老实实的说，不图啥，我就是喜欢收钱的那种感觉。

她们就在背地里笑她，农村人。

他们不知道作为农村人的春草，从小的理想就是能拥有一个像王阿婆那样的杂货店，每天把东西卖给别人，把钱收进来，那是一种多么好的感觉。为了这样的感觉，她愿意每天住在店里，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等商店开门时，她已将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她仍是对每一位顾客都很热情，好像来的全是她的熟人和朋友，或者卖出东西的钱全归她个人似的。在她的影响下，整个红光商场的声誉都好起来。

这天下大雪。雪从头天夜里下起，到第二天中午也没停，路已经很难走了，街上行人稀少，车也开得小心翼翼。商场里几乎没有顾客。孙经理说，咱们干脆关了门开会吧，搞年终总结。春草想离开，孙经理叫住她说，眼下你也算是店里一员了，一起参加会吧。春草就找了个角落坐下。

春草坐下来，看大家都在那儿说话，开玩笑，还有的在织毛衣，和她们村里开会差不多。孙经理坐在桌边一个劲儿地喝水，让春草搞不清楚开会是做啥西的。她只是想，一天不开门，要少赚多少钱呀。

屋子里暖气开得很热，玻璃窗上全蒙着小雾。春草已经体会到北方的冬天虽然冷，却比南方好过。不管外面多冷，家里总是暖暖和和的，让人恋家。怪不得北方人出门打工的少呢。春草坐在暖暖的屋子里忍不住想打瞌睡，每天都起那么早，夜里值夜也睡不踏实。她就靠着墙闭上了眼。

春草正懵懵懂懂的，忽听有个男职工说，大家都不说，我就来提一个吧，我提孟春草。

春草听见说到她的名字，莫名其妙，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呢，就听见大家哄的一声笑起来。那个男职工说，笑什么？咱们不是评先进工作者吗？我看孟春草的工作比咱们谁都要先进。

有个女职工说，你什么意思呀？自己单位的人不提，提个外人，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大家又是哄的大笑。那个男职工面红耳赤地说，你们不要无聊。她为你们值夜班的时候你们怎么没说她不是本单位的人啊？

女职工说，哟哟，真帮忙哎。

这时经理老婆说，我看没什么不可以，小孟的确是个劳动模范。我就没见过她这么爱劳动的。还有个女职工也说，可不是，除了她不是咱们单位的，其他都没说的。

大家吵闹得不可开交，春草还是莫名其妙。这时孙经理发话了。孙经理咳咳嗓子说，我看让孟春草同志当先进工作者没什么不可以的。第一，她在我们店里也干了好几个月了，她住在店里，以店为家；第二，她的工作态度的确是我们店里最好的，没人可比的。看看群众来信就知道了。她可以算我们的临时工。上级也没说只能评正式工。所以我建议把她作为候选人，大家举手表决吧。

这么一说，经理老婆首先举了手，经理也举了手，接着哗啦啦的，大家都举了手，有情愿的，有不情愿的。

接下来孙经理让春草给全体职工介绍经验。

春草想了半天说，我没什么经验啊，我就是想着赶快把货卖出去，好再进货，再卖，多挣钱，以后回家盖房子，再以后开一个自己的店。

大家一起笑起来。

春草说的是大实话，这就是她的动力。

春草真的当了劳模。不但有一张奖状，还有物质奖励：一条毛巾，一个大白茶缸。大白茶缸上面印着几个鲜红的大字：先进工作者。

这真让春草喜出望外。她简直不知该怎么表达她的喜。何水远不在，表舅那里她不好意思去，没人可说啊！但不表达一下真是熬不牢的。她想起大姑妈给她讲的皇帝长了猪耳朵的故事，那个知道皇帝长了猪耳朵的剃头匠，不是也熬不牢，挖了个洞朝地洞里喊叫的吗？

晚上商店打烊后，春草就一个人裹上棉袄出门了。来这个城市这么久了，她还没有真正看过这个城市呢。除了他们那个区域其他地方她都没去过。连所谓的市中心在哪里也不知道。春草就沿着大路一直朝前走，她打定主意，一直不拐弯儿，这样就不会走迷路了。

下过雪的城市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车慢慢的开，人慢慢的走，热闹嘈杂噪音都消退了，静静的。春草能听见自己的脚底嘎吱嘎吱响，那是鞋和雪相遇的声音。雪也为她高兴呢。

路面白生生的，有些花眼。在她老家有一年也下雪了，但落到地下一歇儿辰光就化了，到处都烂烂湿，地下非但没白，反而更黑了，泥浆都翻了起来。实际上他们那里很少下雪的，下的都是雨雪，雨加雪，那样的天气很冷很冷。春草的手在那样的天气里总是生冻疮生得胡萝卜一样，根根红肿透亮，一家人就是靠这十根胡萝卜吃饭穿衣的。到了这里冻疮倒是不生了，但是干燥裂口，手背上一道一道的血口，长长短短的也是生痛。有时不小心丝线嵌进去了，一扯，血就渗出来。整个手背粗拉得像张砂纸。春草这双手埃春草就这么笔直的走，走在白白的路上，白白的世界上。忽然；她发现前面没有白色了。白世界到了这里倏忽间消失了。怎么回事？她再往前行，原来是到了河边！河水不知是冻住了还是困觉了，一点声音没有，只有个河的模样呈现在春草面前。

春草在河堤上停住，独自站在朗朗的夜空下。在这个时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好像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是此刻故事的主角。平日里她总是被淹没着，被周围的人，被汽车和嘈杂，被大楼商场，被何水远，被丝绸被面，被钱，甚至被她自己的种种念头，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她直接站在了天地之间。

春草站了好一会儿，小声说，我当了先进呢！你晓得吧？是城里人选的！我跑到嘎远个地方来做生意，做成了，赚钱了，还当先进，连他们城里人都服气我呢！

春草说完自顾乐了。她这么小的声音，算是说给谁听呢？人家剃头匠还知道大声的喊给土地爷听呢。

她也想放开喉咙喊，喊给河水听，全当河水是何水远，是母亲，是公公婆婆，是村里人，是梅子，是阿明，是表舅和表舅妈……可试了几次，也喊不出声来。算了，她放弃了，反正走了那么久的路，也算庆祝过了。

春草心满意足的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