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裘山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0
|本章字节:7180字
1984年
春草踏踏实实回家了。她回家后的那副神情,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那么沉着,那么能藏住心事。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尽管一进门,母亲的骂声就兜头浇了上来:
你个死人,一整天跑哪里去了?什么事都不做,你倒是会享福啊!
春草也不生气,也不回答,进了自己的小屋。父亲小心地跟上来问,你上哪里去了?春草笑笑说,我去县城走走。父亲迷惑不解,说,去县城?那你去看阿弟了?春草说,本来想去的,没来得及。父亲更加迷惑不解了,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走了出去。
春草一头躺倒在床上,望着屋顶,又独自微笑起来。
但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何水远说要给她写信,她不识字埃这让她又一次燃起了对母亲的愤怒。如果母亲那时候让她读书,哪怕读上一两年,她都不会那么难过。栈镞怒和难过令她再次确定,何水远就是她要嫁的人。她一定要让母亲看看,她绝不是她想的那么没用,可以任她来安排。她一定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好日子。
春草的日子又有了梦。她终于找到一个她梦里中意的人了。县城虽然离他们这儿没有百里,可毕竟是县城呀。村里人知道了一定都会吃惊地张大了嘴:这个倔女子,还真有本事,找了个县城里的,还是读书人。
春草想想都开心,恨不能马上出去向父亲母亲宣布这件事。
春草继续着以前的生活。但在心里,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每到一个地方,春草都有一种依依不舍的心情,好像自己真的要走了一样。她常常下意识地跟菜地说话,跟池塘说话,跟枣树说话,甚至跟猪说话。喂猪时她小声对其中一头她最喜欢的黑猪说,你知不知道,我胆子好大呢,我自己在外面找了婆家呢。戏文上把这叫做私定终身。
春草开始掐着指头算日子了,日子过得实在是很慢很慢。她跑那个杂货铺次数明显增多,村里的信都是送到那儿的。她的名字她是认得的,她已经想好了。如果何水远给她写来了信,她就把那些不认识的字一个一个描到纸上,让父亲教她。
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何水远没有任何音信。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音信。一横一竖都没有,一点一滴都没有,总之没有来自何水远的任何消息。
春草焦急万状,她每天期待着去杂货铺,又怕去杂货铺。有时候还没走到杂货铺呢,杂货铺的王阿婆就对她说,没有你的信。弄得春草很不好意思,只好掩饰说,我不是来看信的,我来买盐。或者,我来买瓶酱油。为此她竞主动帮母亲买了好几样东西,让母亲也觉得奇怪。
两个星期过去了,春草脸上那团从县城带回来的红晕渐渐退去,兴奋被焦虑不安取代了。是生病了吗?还是在全力以赴地复习,顾不上给她写信?
一个月过去了。焦虑不安又变成了自卑。春草想,何水远一定是和她开玩笑的。他并不喜欢自己,更没有打算把她当对象。他是一个大学生(早晚得是),他说话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而自己只是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他怎么能看上她呢?
春草有些恼恨自己了,自己怎么就能当真呢?
恼恨中春草给自己下了命令,不许想他!不许盼他!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好了,就当那天是一场梦好了。
但是不行,春草发现在这件事情上,她无法给自己下命令,她像失控了一样朝那个失望的、难过的、伤心的深渊里滑下去,没人能拦住她。
连母亲都看出来了,母亲说,倔女子,你丢魂了吗?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春草就攥着小圆镜,细细回想那天和何水远在一起时,他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节。她有些迷惑。应该没有错啊,他看她的目光,他对她说的话,他拉她的手,他主动要了她的地址,还有最最重要的是,他送给她一面镜子。就算别的是她感觉失误,镜子总是明白无误地捏在她手里埃镜子是他们相识的物证。她每次照镜子,镜子里都会出现何水远的影子。何水远说,你照镜子的时候就会想起我。春草不照镜子的时候也一样想起他啊,随时随地,每时每刻。
就在春草丢魂落魄的时候,何水远的信终到了。
当春草在杂货铺王阿婆那儿拿到信时,比见到何水远本人还高兴。她在杂货铺停留了好一会儿,破天荒地跟王阿婆聊了聊家常。王阿婆受宠若惊,很认真地陪她聊,因为春草的寡言已在村里出了名。王阿婆发现,其实这个女子蛮会说话的。春草先说今年的秧子不错,天气暖和,雨水也好。然后又说,种地当然没有阿婆的杂货铺来得稳当。最后才说,你看看这信,也不知道在哪里耽搁了,现在才送到。王阿婆很理解地说,可不是,这样耽搁,急死人的。
说完了最想说的话,春草才把信像宝贝一样捏在手上,离开了杂货铺。
春草一个人躲进自己的小屋,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撕开。里面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她拿出来打开,发现上面有春草二字,肯定是写给她的。下面有短短的一句话。可就是这句话,春草也读不明白。有些字她好像见过,好像认识,但现在它们像故意气她一样,把自己的真相都藏起来了。春草反复看,终于认出了两个字,一个我字,一个你字,当初在学校时李老师在讲到你、我、他时还讲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学生去上学,老师教他认你我他,举例说,你,你是我的学生,我,我是你的老师,又指了一个女生说,她,她是你的同学。这个学生回家后父亲问他,今天学了什么?学生说我今天学了你我他。父亲说,讲给我听听。学生指着父亲说,你,你是我的学生,我,我是你的老师,又指着母亲说,她,她是你的同学。父亲气坏了,训斥道,你完全搞错了!应该是这样:你,你是我的儿子,我,我是你的父亲;又指着母亲说:她,她是你的母亲。第二天学生又去上课,老师说,昨天讲的忘了没有?学生说没忘。你,你是我的儿子,我,我是你的父亲;又指着一个女同学说:她,她是你的母亲。
这个笑话把全班同学都笑得东倒西歪,春草更是笑疼了肚子,所以你我他三个字她是牢牢记住了的,尽管那个我字很难写,但她知道它的长相,圆圆的。但信上除了你、我还有一个阿拉伯数字七,其余的她就一概不认识了。春草心里一面恨着母亲,一面埋怨着何水远:你明知我不认字,还写字来,真是作孽。
春草猜想着,他写的是我什么呢?我非常想念你?不对,第一个字不是我,而且也不只是六个字,是十二个字。春草反反复复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眉目,只好放弃猜想。她去敲弟弟的门,要纸和笔。弟弟放农忙假回家来了,正在做功课,听说姐姐要纸和笔,很奇怪,但还是递给她了。
夜里,全家人都睡了,春草悄悄拿出信,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将何水远那封信上她不认识的字一个一个地画在纸上。每张纸上画了两个字。画完字,春草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开始盼着天亮。第二天一早父亲刚打开门春草就叫住了他。春草把父亲叫到自己屋里,拿出一张纸小声问,这两个字念什么?父亲看到纸上写着月考二字,就说,这念月考。春草说,是什么意思?父亲说,我也奇怪,你从哪里抄来的。春草含糊地说,没有,我随便问问。
春草想,月考是什么?她忽然想到了前面那个七,是七月!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春草又问了父亲两个字:完试。父亲说了后,春草迅速在心里把前面几个字连在一起:我七月考完试。春草高兴极了。父亲看着心里嘀咕:莫非有人给她写信了吗?
吃过晚饭后,父亲主动来到春草房间,说,阿草,还要问什么字吗?春草就拿出第三张纸,上面写着:再来。父亲给她讲了之后问,还有吗?春草说,没有了。父亲迷惑不解地走了出去。
春草多了一个小小的心眼。她怕父亲把这些字连起来,看出她的秘密。所以她把第一个字留给了弟弟。那是个等字。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春草把父亲和弟弟教她的字,一个个地还原到何水远那封信上,她终于读明白了,何水远在信上说的是:等我七月考完试了再来找你。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春草备受折磨。但现在,春草的心总算落了地。这些日子她的心一直在往无底洞里掉,没完没了地掉,现在终于咚的一声掉到底了。她早听弟弟说过,七月里考大学。因为弟弟也是今年七月里高考。看来何水远是真的要考大学了。尽管春草觉得满心自豪,她还是把何水远的事在父母面前瞒得死死的,因为何水远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弟弟也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两家都需要平静。
不管怎么样,春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那就等吧。她把信放到她的百宝箱里。
春草的柜子里有一个纸箱,里面装着她最宝贵的东西,有那张上学时李老师手写的第一名的奖状,有她第一次卖了蘑菇后给自己买的一张手绢当时她就在心里想好了,将来要靠自己挣很多的钱,离开家;还有她为了做伴娘买的那双挤脚的鞋现在又有了何水远送她的镜子和栈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