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宇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1
|本章字节:13186字
就在中外学术界殷切关注着《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进展情况的同时,沈从文前半生的文学创作成就也在国外引起广泛重视,国内也出现了重新评价沈从文文学成就的呼声。这不是一种突发现象。早在20年代,沈从文的作品就被翻译介绍到了日本。30年代,斯诺选编的《活的中国》,其中收入了沈从文的短篇《柏子》。到40年代,由金臧和英国人白英合译的沈从文作品集《中国土地》出版,收入《柏子》、《灯》、《丈夫》、《会明》、《三三》、《月下小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龙朱》、《夫妇》、《十四夜间》、《一个大王》、《看虹录》、《边城》等,该书1980年在美国重印。由松枝茂夫翻译的《边城》(日译)在日本出版。其后,由姚克译《从文自传》在《天下》杂志连载,作为《熊猫从书》之一的《散文选译》(戴乃迭译,收入《边城》、《贵生》、《萧萧》、《丈夫》等),在英美受到读者的欢迎;日本翻译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第五卷,收入由松枝茂夫、冈本隆三翻译的《边城》、《丈夫》、《夫妇》、《灯》、《会明》等中短篇。在德国,出版了由吴乐素翻译的《边城》及部分短篇。法国一位著名的汉学家,在他学生的四本必读书中,三本是中国古代经典作品,一本是沈从文的集,法国人了解沈从文。法国人以其特有的细腻、柔情和浪漫的色彩,与沈从文息息相通。有的大学把沈从文的书列为必修课,那位汉学家叫roberruhlman,中文名字叫于儒伯。随着夏志清著英文版《中国现代史》(将沈从文列专章介绍)和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沈从文被置于中国现代文学大家地位),分别于美国和香港出版,进一步点燃了西方和港澳读者和学术界对沈从文作品的热情。美国、日本、法国、德国的中国文学研究者,不断有人专程千里迢迢去湘西访问,了解那块曾养育了沈从文的神秘土地,寻觅沈从文的人生足迹。有关沈从文的传记、评传和研究专著相继出版,美国、西德、日本、法国都有人拟定进一步翻译出版沈从文作品的计划,西方文学界开始提名沈从文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就在这种背景下,应美国文学界和学术界之邀,得“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赞助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支持、批准,沈从文以著名作家和文物研究家双重身份,赴美访问并讲学。1980年10月27日,沈从文偕夫人张兆和乘坐的飞机在纽约肯尼迪机场降落。沈从文夫妇的来访,对定居纽黑文的傅汉思(hansh·frankol)和张充和夫妇,无异于喜从天降。傅汉思,耶鲁大学教授,美国汉学家。1948年初在北平由金臧介绍与沈从文相识,此后,他就成为中老胡同沈家小小宅院里的常客。他一去,沈从文总是充满热情地同他谈中国艺术和建筑。在沈家,傅汉思认识了张充和,并进而与她相爱。
过不久,沈从文以为我对充和比对他更感兴趣。从那以后,我到他家,他就不再多同我谈话了,马上就叫充和,让我们单独在一起。
小虎注意到充和同我很要好了,一看到我们就嚷嚷:“四姨傅伯伯。”他故意把句子断得让人弄不清到底是“四姨,傅伯伯”还是“四姨父,伯伯”。
我在信中对父母这样描写:北平,1948·11·21·……是的,我们前天结婚了,非常快乐,……仪式虽是基督教的,但没有问答,采用中国惯例,新郎新娘在结婚证书上盖章,表示我们坚定的信心。除我俩外,在证书上盖章的,还有牧师,按照中国习俗,还有两个介绍人(从文和金臧)两个代表双方家属的,沈太太和杨振声教授(他代表我的家属)。……后来吃蛋糕。小虎最喜欢吃,他说“四姨,我希望你们天天结婚,让我天天有蛋糕吃。”1小虎即沈从文的次子虎雏,那时才11岁。而这次重逢时,虎雏也差不多有了沈从文当时的年龄。
……种种回忆自然是见面后扯不完的话题。一切“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都是湿的”,旧事重提,自然充满了人生的感叹唏嘘。然而,沈从文最感兴趣的话题,却是他的文物研究。
这次见面后,不谈则已,无论谈什么题目,总归根到文物考古方面去。他谈得生动、快乐,一切死的材料,经他一说便活了,便有感情了。这种触类旁通,以诗书史籍与文物互证,富于想像,又敢于用想像,是得力于他写的结果。他说他不想再写,实际上他那有工夫去写!有人说不写,太可惜!我认为他如不写文物考古方面,那才可惜!1沈从文夫妇在傅汉思、张充和家里住下后,每天都有客人来访,或应邀外出作客。在美期间,他们先后与陈省身、钟开莱、白先勇、陈若曦等著名华人学者、作家见了面。一切想见应见的新旧朋友都见了面。可是,在任何场合,都未见到20年代即相识的老朋友、旅美学者王际真。当年,沈从文由徐志摩介绍与王际真相识。1929至1931年,当沈从文生活处于困境时,还得过王际真的热情帮助。后来,王际真赴美主持哥伦比亚大学中文系达20年,是将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节译本介绍给美国读者的第一人。分别50年来,沈从文始终记念着他。向人打听的结果,才知他退休已有了20年,妻子不幸早逝,现正独自一人住在退休教授公寓。人极孤僻,长年将自己关在公寓楼上,极少出门见人,也拒绝任何人的拜访,是个“古怪老人”。
于是,沈从文写信给他,说自己已到美国,很想去纽约专诚拜访。
回信说:在报上已见到你来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丑了,为保持过去年轻时节印象,不见面还好些。沈从文却仍以电话相约,按时到他家拜访。
……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厨房忙起来了。
尽管他连连声称厨房不许外人插手,还是为他把一切洗得干干净净,到把我们带来的午饭安排上桌时,他却承认做得很好。他已经八十五六岁了,身体精神看来还不错。我们随便谈下去,谈得很愉快。他仍然有山东人那种爽直淳厚气质。使我惊讶的是,他竟忽然从抽屉里取出我的两本旧作,《鸭子》和《神巫之爱》!那是我20年代中早期习作,《鸭子》还是我出的第一个综合性集子。这两本早年旧作,不仅北京、上海旧书店已多年绝迹,连香港翻印本也不曾见到。书已经破旧不堪,封面脱落了,由于年代过久,书页变黄了,脆了,翻动时,碎片碎屑直往下掉。可是,能在万里之外的美国,见到自己早年不成熟不像样子的作品,还被一个古怪老人保存到现在,这是难以理解的,这感情是深刻动人的!
谈了一会,他忽然又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束信来,那是我1928年到1931年写给他的。翻阅这些50年前的旧信,它们把我带回到20年代末期那段岁月里,令人十分惆怅。其中一页最简短的,便是这封我向他报告志摩遇难的信:
际真:志摩11月19日11点35分乘飞机撞死于济南附近“开山”。飞机随即焚烧,故二司机成焦炭。志摩衣已尽焚去,全身颜色尚如生人,头部一大洞,左臂折断,左腿折碎,照情形看来,当系飞机坠地前人即已毙命。21日此间接到电话后,22日我赶到济南,见其破碎遗骸,停于一小庙中,时尚有梁思成等从北平赶来,张嘉铸从上海赶来,郭有守从南京赶来。22月晚棺木运南京转上海,或者尚葬他家乡。我现在刚从济南回来,时[1931年11月]23日早晨。1人生短暂,友谊长存。看到王际真目前孤寂情形,想起半个世纪以来各自的人生遭遇,沈从文心里十分沉重。然而,这些也都是人的事情,无论在什么地方,谁都无法逃避应分的人生哀乐。际真长期过着极端孩寂生活,是不是有一般人难于理解的苦衷?且一般人所谓的“怪”,或许倒正是目下认为活得“健康正常人”业已消矢无余的难得的品质。…………
沈从文的来访,受到美国文化界、学术界的热烈欢迎。在东部访问期间,《海内外》出了欢迎沈从文访美的专号,哥伦比亚大学、圣若望大学先后邀请他到校演讲,并组织座谈。哥伦比亚大学贴出的海报,尊称沈从文为“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在世作家”。同时,西部文化界和学术界也准备隆重接待。报界纷纷发表消息,美洲《华侨日报》、《时代报》、《太平洋周刊》和《东西报》,不止一次发出新闻稿。1981年1月27日,沈从文到达美国西部后,先后应邀在旧金山湾区三所著名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旧金山州立大学演讲。在美期间,沈从文分别以《20年代的中国新文学》、《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廿年代我从事文学的种种和社会背景点滴》为题,向美国学术界和文化界介绍自己从事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的情形,受到听众的普遍好评。
听过演讲的人纷纷议论,沈先生讲的每句话,似乎都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和哲理,使人回味无穷。而且讲得通俗幽默,让人起无限感慨。1人们关心沈从文几十年来的遭遇,多希望通过他本人印证过去的种种传闻。面对几十年来一直为他担心的朋友和读者,沈从文却十分平静。他在演讲中,极为诚恳地说:许多在日本、美国的朋友,为我不写而觉得惋惜,事实上并不值得惋惜。因为社会变动太大,我今天之所以有机会在这里与各位谈这些故事,就证明了我并不因为社会变动而丧气,社会变动是必然的现象。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中国近30年的变动情况中,我许多很好很有成就的旧同行、老同事,都因为来不及适应这个环境中的新变化成了古人。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很快乐地和各位谈谈这些事情,证明我在适应环境上,至少作了一个健康的选择,并不是消极的退隐。特别是国家变动大,社会变动过程太激烈了,许多人在运动中都牺牲后,就更需早有人顽强坚持工作,才能留下一些东西。在近30年社会变动过程中,外面总有传说我有段时间很委曲,很沮丧;我现在站在这里说笑,那些曾经为我担心的好朋友,可以不用再担心!我活得很健康,这可不能够作假的!我总相信人类最后总要爱好和平的,要从和平中求发展,得进步的,中国也无例外这么向前的。1一位来自台湾的作家,在座谈时问沈从文:“你是否相信命运?”沈从文回答说:“我不相信命运。”那位作家以沈从文作品中的若干人物,有类似的环境,却遭遇不同,结局也大相径庭为例,提出不同看法。沈从文说:“那是我写作时,为使读者震撼,加强艺术效果而创造出的不同结局。”他再次坚决地说:“我不相信命运,却相信时间,时间可以克服一切。”
一些作家事后议论,也有过一些大陆来的访问的艺术家,说了“文革”期间的种种及自己遭遇的一切。但是大家同样惊奇地发现:沈老几乎很少主动提到“文革”及他几十年来的不同寻常的遭遇,在这里也显示出沈老特异的风格。2
2月7日,是沈从文访问的最后一天。
大洋的彼岸,美国规模最大的中文书店旧金山东风书店,特意安排沈从文与读者见面。时值书店举办“白先勇作品周”,得知沈从文已到了旧金山,在美国南部任教的白先勇,书也不教了,将教学丢给助教,专程北上,与沈从文见面。于是沈从文与白先勇联袂在东风书店会见读者。
这天下午,东风书店十分热闹,书店门口已挂出特制的招贴,室内摆满各种饮料,特制的大蛋糕组成“欢迎”字样。沈从文和白先勇的著作以最醒目的方式放置在书架上。沈从文和白先勇一到,等候已久的读者群里便响起热烈的掌声。见到这两位一来自大陆、一来自台湾,一老一少两位作家亲密无间,在场的人都十分兴奋。
白先勇致辞说,沈从文是他最崇敬的一位中国作家。自己从小就熟悉沈从文作品中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沈从文的作品不仅影响了自己,也间接地影响了自己的学生。
人生短暂,艺术长存。沈先生的从少年代直到现在,仍然放射着耀眼的光辉。这期间,中国经历了多大的变动,但是,艺术可以战胜一切。今天大家来瞻仰沈先生的风采,就是一个证明。1读者纷纷与两位作家交谈。许多人拿了沈从文作品的英译本和刚刚购到的新书,请沈从文签字留念。……大洋的此岸。此时,沈从文在北京的家属、助手及有关部门领导,却心急如焚,事情起因于沈从文在美国东部访问期间。一次,沈从文在演讲后回答听众提问时,一名台湾报纸的记者,提问时邀请沈从文去台湾。
问:“您愿不愿意去台湾?台湾方面欢迎您去。”答:“我在台湾没有亲戚,那里也没有我作的事,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可是,沈从文的回答却以被歪曲的形式,在台湾的报纸上公开发表了。这一情况很快上了大陆的“内参”,并引起国内有关人士的严重不安。……大洋的彼岸。正在东风书店接见读者的沈从文,接到一份由中国驻美国大使馆转来的电报。电报的内容,是对沈从文在美期间讲学的辛苦表示慰问,由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导署名。
沈从文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知道台湾记者对他讲话的歪曲报道,以及这事在北京所引起的担心。
在这之前,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已经排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的清样,并写信邀请沈从文结束在美国的访问后,顺道在香港停留,以便亲自审阅。
收到国内的来电后,沈从文与张兆和商量,觉得与其在这种情形下去香港,既怕国内亲友担心,又难免台湾方面纠缠不休,徒惹麻烦,不如取消香港之行,直接返回北京。
大洋的此岸。虎雏收到父母拍来的不去香港、直接返京的电报后,将其交给王序和王亚蓉,两人十分高兴,将消息转告中国社会科学院有关领导,大家方才放心。2月8日,沈从文结束了在美国的访问,偕张兆和从旧金山起飞,向那块与他一生休戚与共的古老土地回归。那里,是沈从文人生的出发点,也是他的最终归宿。他的生命之火将在那里继续燃烧。在那里,他将画出自己最后阶段的人生轨迹……。
1985年12月19日,为庆贺沈从文从事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60周年,《光明日报》以头版头条显著位置,发表了题为《坚实地站在中华大地上访著名老作家沈从文》的长篇专访。由编辑部所加的《编者按》说:年高德劭的沈从文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50年代初期,由于历史的误解,他中断了文学创作,改为从事中国古代文物研究。在这个领域中,他又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然而,他是这般谦虚,这般豁达,这般的不计较个人委屈……,坚定地站在祖国的大地上。这一切,正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崇高风范。1939年,沈从文在他的《烛虚》1篇里说:书本给我的启示极多,我欢喜《新约·哥林多书》记的一段:
我认得一个在基督里的人,……我认得这个人,或在身内,或在身外,我都不知道,只有神知道。他被提到乐园里,听见隐秘的言语,是人不可说的。为这人,我要夸口。但是我为自己,除了我的软弱之外,我并不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