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宇
|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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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1929年至1932年,恋爱并非沈从文生活的唯一内容。在这期间,正有一些重大事变在他身边发生。
1930年5月,去山东教书的胡也频和丁玲突然回到上海,在环龙路住了下来,并写信给沈从文,要他去看他们俩。
从胡也频和丁玲的口里,沈从文得知二人离开山东的原因:由于那里风潮闹得厉害,他们不愿受人利用,又不愿让人暗算,所以回来的。胡也频又独自告诉沈从文,他们简直是逃出来的。可是听了半天,沈从文仍然弄不懂他们一定要“逃”回来的理由。过了几天,他又从冯沅君那里听说,他俩是为另一件事跑出来的。这另一件事具体是什么,沈从文依然感到模糊。
关于这“另一件事”,丁玲后来有过极明晰的回忆:
……等我到济南时,也频完全变了一个人。我简直不了解他为什么被那么多的同学拥戴着。天一亮,他的房子里就有人等着他起床,到深夜还有人不让他睡觉。他是高中最激烈的人物,他成天宣传马克思主义,宣传唯物史观,宣传鲁迅与雪峰翻译的那些文艺理论,宣传普罗文学。我看见那样年轻的他,被群众所包围的信仰,而他却是那样稳重、自信、坚定,侃侃而谈,我说不出的欢喜,我问他:“你都懂吗?”他答道:“为什么不懂得?我觉得要懂得马克思也很简单,首先是你要相信他。同他站在一个立场。”……后来他参加学校里的一些斗争,他明白了一些教育界的黑幕,这没有使他消极,他更成天和学生们在一起,有些同学在他的领导下成立了一个文学研究会,参加的有四五百人,已经不是文学的活动,简直是政治的活动,使校长、训育主任都不得不出席,不得不说普罗文学了。我记得那时5月4日,全校都被轰动起来了,一群群学生到我们家里来,大家兴奋得无可形容。1丁玲:《一个真实人的一生》,《胡也频选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事情闹大了,大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这时,校长张默生给胡也频送来了路费,并说,省政府已下令通缉他,要他赶紧离开济南。
最后,沈从文自然明白了这件事的性质。对胡也频和丁玲的行动,他并不感到吃惊。
他们把别人认为已经稍过了时的问题,重新来注意,来研究,来认识,推动他们的不是别的,却只是他们几年来对于社会现象认识的结论。……且明白一个民族一个社会的翻身,也皆得在某种强健努力中与勇敢牺牲中完成它的职务,故毫不迟疑,他们把这显然“落后”的工作捏捉在手,再也不放松了。不久,胡也频和丁玲加入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胡也频被选为执行委员,并担任工农兵文学委员会的主席。3月间,武汉一个新出刊物《日出》,刊登了胡也频的《光明在我们前面》,立即被国民党当局扣留。这以后,胡也频和丁玲的稿件,一时都有了“问题”,半年间,都不见两人有什么文章发表,他们又连着几次搬家。可是,生活的风雨,并未使他们颓唐。相反,在沈从文眼里,胡也频变得更加忙碌,也更加精神了。
……这个人每日所需要的粮食,已和我的稍稍不同了点,或者这仍然应说是那个南方人性格的特征,耳朵所听到的,眼睛所见到的,有了一些新的机会,给他一些新的注意,因为另外一些营养,显然的,慢慢的在改造这个灵魂,表面上消瘦了许多,灵魂却更健康许多了。
我常常心里想:这个人比我年轻了许多,光阴在摧毁我,却成全这个人。2
转变后的胡也频,没有忘却曾与他同过患难的朋友,他希望沈从文能和他在同一个方向上前进。一次,他告诉沈从文:你的一个老乡想见你。并同他谈及这个人的情形。3末了,他劝沈从文也参加左翼作家联盟。
1《记丁玲》,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4年版。
2《记胡也频》,《沈从文文集》第9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年版。
3系陈赓,这次会见并未实现。直至二十年后,陈赓才在北京派车接沈从文见面。
对胡也频的劝告,沈从文没有作出直接的回答。对此,他心里有着太多的顾虑。这时,随着“左联”的成立,始于1928年的以太阳社、创造社为一方,以鲁迅等为另一方的激进作家间的论争已告结束。对这场论争突然间的剧烈爆发,又突然间的沉寂,沈从文感到不可思议。他向胡也频提出了自己心里的疑问。
“使一个理想从空虚到坚实,沉默是心愿的一种预备,因此他们沉默了。”胡也频回答说。
然而沈从文仍有些想不通当初他们的争论是不是出于真诚的信念?如果是,为什么突然间又会言归于好?如果不是,当初为什么又要那样做?这个乡下人的心里,生出一份深深的疑惧。这一切,在他看来,似乎全起因于文学与政治的结缘。政治更多地需要目前;而文学,在注意目前外,似乎更值得向人类的远景凝眸。何况,人生的宽泛似乎不能全部被政治所涵盖。文学对于政治,既有其互相错综的一面,又有相对独立的一面。如果文学与政治完全结缘,文学的相对独立性就会遭到破坏。
他对胡也频说:“文学方向的自由正如职业选择的自由一样,在任何拘束里我都觉得无从忍受。我却承认每一个作家,都可以走他自以为正当的途径,假若这方面不缺少冲突,那解决它、证明它的是非得失,还应当是他的作品。”
胡也频不想同他就这个问题继续争论,只是充满自信地说:“过半年看,我也不敢自弃,会写一点东西出来。”
沈从文的疑惧,并不涉及对共产党人的评价。虽然,他觉得共产主义理想与中国目前现实“太相悬隔”,但他佩服那些始终忠实自己的理想,为社会翻身目不旁瞬的共产党人的雄强精神。在他的朋友中,并不缺少这种人。甚至就在这时,他与共产党员董秋斯等人的交往仍然十分密切。见面时,董秋斯等人也是对他什么话都说,从不回避。然而,在他自己,却只想走自己选定的文学道路。他是为了摆脱人身的依附,取得人生的“独立”,才走出湘西的。因而,他担心任何一种新的“依附”都会使这种“独立”失去。他挣脱不了过去噩梦般的经历的羁绊。
尽管我从来不觉得我比那些人有丝毫高尚处,而且居多还感觉到自己充满弱点性格的卑微庸俗,可很难和另一种人走同一道路。我主要是在任何困难下,需要充分自由,来使用我手中的这支笔。持有这种态度的沈从文,在丁玲看来,自然是“一个常处于动摇的人,又反对统治者,又希望自己能在上流社会有些地位”。而胡也频“也常常感叹他与沈从文的逐渐不坚固的精神上有距离的友谊”。但“他怎么也不愿失去一个困苦时期结识的知友”,因为他和沈从文“曾像亲兄弟过”。2
正如沈从文对左翼文学运动不免“隔膜”,胡也频于丁玲对沈从文的了解也有了些“隔膜”。这三个朋友间的友谊,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裂痕。这裂痕,使沈从文和胡也频再也无从在各人的行为方式上完全相互理解。
……另外一些时节,到他那里去,也常见他躺在床上,依乎生着一种气。问他“写了什么”时,总说“什么也不写”。似似乎在为人类愚蠢生气,为自己同这愚蠢作战而疲倦了,也不能不生气。我明白那个,我一定明白的。但在他那一方面看来,我却是个不明白自己的人;对于自己缺少自信,对于自己稿件随意卖去……证明我是不能明白自己的。可是不明白自己的人,却并不失去了了解别人的权利。所以由我这一方面看来,似乎觉得他也有些不明白处。他不大赞同我那种“自苦”,我也不大赞同他那种“自苦”。3
1930年,由于胡适预备离开中国公学,而沈从文在个人生活上又太不会“独立”,常常弄得一塌糊涂。胡适便对沈从文说:“你还是去武汉大学,让凌淑华管管你的生活。”这年秋天,沈从文离开上海,去武汉大学担任现代文学史的教学。在武汉大学期间,凌淑华对他十分关切,家里凡有好菜都要叫他。陈源还劝他学点英文:“学好了,保证介绍你去英国读书。”沈从文也做过这种尝试,其结果,却连26个英文字母也念不准,只好作罢。
其时,武汉正不时有战争发生。沈从文外出时,总要碰上一队队士兵,有时还遇见杀人。每当这时,他就像一个无业游民,傍到街墙脚下去,或被卷入人群,看那不可避免的一幕发生。时间仿佛将他拉回到十多年前的岁月里去。看到那颗被砍下的血淋淋人头,和杀人士兵脖子上的肮脏人头,他感到一种灵魂的战栗和至深的痛苦。十多年来,自己从湘西跑到都市,却依旧无从挣脱过去的现实,还始终得生活在这种可怕的人生景象中。
他感到极度愤懑,觉得自己也要杀人,杀那些滥用权力无端杀人的人。在偶尔写给胡也频的信中,他毫不隐讳地说出自己的感想。胡也频却在给他的回信中说:
休,你说的全是空话,同你做的文章差不多!你受的苦永远是你自己想象的苦,这种苦却毫无可疑,同时在你生活方面,却是不能离开的一种东西。你想到的比别人都多,比别人都危险而且野蛮,同时也比别人更显得少不更事。你想的都不是你要做到的或你能做到的,干吗你不想一点像比文章还切实一点的事情?1931年1月,在学校放寒假期间,沈从文回到上海,住在北京路清华同学会的宿舍里。
这时,胡也频已经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被推选为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会议的代表。丁玲生下了他们的儿子也有两个月,胡也频更见忙碌了。由于种种原因,胡也频和丁玲正酝酿再次搬家的事。
1月17日中午,胡也频来到沈从文住处,说他正想搬家,却到处借不到一个钱。而房东的小儿子又死了,总得送一点礼。他想送一副挽联,要沈从文替他想好挽联的措辞,下午到他那里去写。然后又和沈从文谈及有人建议成立作家协会的事。胡也频希望能有这样一个机构产生,形成一支与商人对抗的力量,以争取作家的权益,并指导和监督向国际文化发展的工作。
注:1《记胡也频》,《沈从文文集》第9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年版。
沈从文担心作家中龙蛇不一,人心难齐,所寄的希望又是那么大,末了又要落空。
胡也频说:“干吗你知道做不好?希望大一点不妨碍事业的完成。做不到的我们总要去做,没做过的我们去试做做看,这是应当的。用较生疏的较艰难的事,来训练我们的组织协作能力,即或失败,也比因为畏难苟安的保持现状好些。何况我们又明明白白知道保守现状太吃亏了一点,希望政府同希望商人同样是不可能的事,那么,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不来办,谁还来办?中国现代文学的局面,既然是几十个人撑持到它,因为本身的艰难,不由我们自己来解决,还等到另一个时代的人来为我们呼冤,这种做人的态度,也是不合理的。我们不是为我们自己打算,需要一种使个人权利保障稳固一点的组织,我们为时代稍后力量较弱的人,也应当打算一下,做一点对他们有益的事情。”
我望到那张瘦脸,什么话也不能说,因为他的话说得极对,而我对一切不抱希望的心情,似乎同我生活十分习惯。我心里想说:你也许比我“作得认真”,我也许比你“想得透彻”。但我当时什么也不说。因一个同事约沈从文去四马路吃饭,12点30分,两人便一道出去。因天气寒冷,见胡也频身上单薄,沈从文便把自己刚做好的一件海虎绒棉袍让他穿山。两人走到惠罗公司前面,胡也频说他要先去先施公司买做挽联的白布,于是就分手了。
下午,沈从文去万宜坊写对联,胡也频还没回家;晚上再去,胡也频仍然没有回来。
原来,胡也频与沈从文分手后,便先买了白布,然后去参加中共江苏省委负责人何梦熊主持召开的会议。这时,正值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召开之际。在这次中央全会上,共产国际的代表米夫,不顾代表的异议,强行将王明选入中央委员会。罗章龙、何梦熊等人不服,联合成立非常委员会,并于1月17日这天,分别召开全国总工会和江苏省委会议。不料被国民党军警察觉,江苏省委全体成员以及包括胡也频在内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左联五烈士”全部被捕。
注:1《记胡也频》,《沈从文文集》第9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年版。
沈从文从胡也频住处看对联回来,已是深夜。刚回到住处,就急匆匆走来一个穿着破烂的老头,说自己是管监的,受胡也频之托,来送信的,并随手递过一张胡也频亲笔写的便条:
我因事到xx饭店,被误会,请赶快与胡先生1商量,保我出来。
第二天,沈从文赶紧找到胡适。胡适说:“那不行,我们想办法。”晚上,沈从文将消息告诉了丁玲,并找到李达及夫人王会悟、施存统、朱谦之,大家一起在西门里李达家里商量营救办法。最后议定请胡适、徐志摩写信给蔡元培,设法放人。先是沈从文一人到了南京,其时正式蔡元培在国民党内无从说话的时候。又找到邵力子,邵力子说这事无从措力,却同意写信给上海市长张群。事情未得结果,返回上海。第二次再同丁玲一起来到南京,住在左恭家里(左恭这时正担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文艺处长,与中共地下组织有联系)。大家要沈从文去找陈立夫,以作家身份要国民党当局放人。
通过熟人从中斡旋,沈从文终于见到了陈立夫,并向他说明来意。陈立夫说:“这事不归我管,我可以调查一下。”
虽然在实际上,逮捕胡也频等人,是由国民党军统特务一手经办的,但沈从文看出陈立夫同他也不过是虚与委蛇。不想陈立夫反过来劝他到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来做事。沈从文也照样虚以委蛇,故意含糊其辞,引开话题,和陈立夫谈了三个小时的“唯生论”。
此路不通,沈从文和丁玲返回上海。丁玲反复说:“我老早就知道,没有希望,白跑了一趟。”于是,大家又商量请律师,并找到张仲石。律师说,“这官司不好打”,婉言谢绝了。
天阴沉沉的,空中飞飞扬扬地飘着雪花,门外人行道上一片泥泞,天气极冷,这是指定探监的日子。沈从文陪着丁玲,一大早就赶到了龙华监狱。丁玲带了一包预备送胡也频的食物和衣服,穿一件灰布棉衣,如同一个在纱厂做工的乡村女子。
注:1胡先生,即胡适
他俩同几百名探监者一道,伫立在凛冽的寒风里,焦急地等候着登记。两人相对默然无语,各人心里凄惨惨的。
等了半天,送上条子,却不准进去。幸亏人越来越多,到后来两人随了人流,一涌就进去了。好容易通过了一道道警戒森严的关卡和岗哨,进到里面排队等候。看守收下送给胡也频的东西,打了收条,却仍不准见面。看守说,惟一可办到的,是让他送一点钱给胡也频,这样可以从远处看到胡也频走过。两人只得照办了。
终于,沈从文听到房子另一头小铁门内,响起了铁镣的声音,赶紧循声看去,胡也频果然在小铁门口出现了,于是便大声喊了起来。丁玲也跟着呼叫着:“也频,也频,我在这里!”
听到两人的喊声,胡也频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似乎很有力地扬了一下,随即被管监的一推,便在铁门背后消失了。
这一次见面,不料就是沈从文、丁玲与胡也频的永诀。2月7日,胡也频终于被国民党当局秘密枪杀于龙华。
几天后,沈从文找到邵洵美,打听胡也频的消息时,得到了胡也频的死讯,并通过邵的关系找到上海警备处,看到了胡也频被害时的照片。
胡也频被捕后,李达和王会悟将丁玲接到自己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丁玲又搬到沈从文兄妹的住处。
这时,丁玲在上海的处境已很危险,带着孩子在身边十分不便,便决定将孩子送回湖南,交给母亲抚养。
4月初,沈从文带回郑振铎借给丁玲的两百块稿费,沈从文自己另从徐志摩那里借了一笔钱作路费,随后陪同丁玲乘车返回湖南。那时,国民党军队正对江西红军根据地实行军事“围剿”,路上风声极紧。车到长沙时,因长沙军政当局对外地旅客盘查极严,要有保人方能在长沙留宿。沈从文和丁玲不敢出战,只好在候车室等车。直等了大半夜,方才上了去武汉的火车。到武汉后,两人再转乘小火轮,由长江入洞庭,转沅水,抵达常德。
船过洞庭时,因天寒水枯,轮船曾一度搁浅。船上派人去拉时,沈从文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声骂娘,一口湘西话,声音似乎有点耳熟。走下去看时,见一黑大汉子,正指手划脚咒人骂天。近前问时,黑大汉子说:“老子身圆姓方。”沈从文笑了起来,原来是十多年前在芷江认识的凤凰人方季庵。那时,芷江有座建于明万历年间的大佛寺,寺内一尊大佛,耳朵可容八人盘旋而上,佛顶能摆下四桌酒席。1920年,本地“维新派”绅士召集各界代表议决打到大佛,当时任警察所长的方季庵,率先用锹头去掀佛头。本想从佛肚里掏出金银发笔横财,不料将大佛砸倒后,佛头、佛肚里藏的却是一批手写经卷、绢画及数百斤茶叶。一怒之下,将这些东西同大殿里的五百多卷手抄经卷、大批五彩壁画版子和若干漆胎佛像,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事后,还觉得了不起,碰到熟人就说:“今天真做了一件平生顶痛快的事,打到了一尊五百年的佛像,佛胎里的东西,狗***的,一把火烧完了,痛快。!”
沈从文没想到今天竟与这位“好汉”在这种情形下见面。这也算是这次行程中一段小小插曲。
到达常德后,下船时又被检查了七次,才终于被放行,回到丁玲家中。
在常德住了几天后,沈从文陪同丁玲,又一起回到了上海。
因营救胡也频及帮助丁玲料理后事,沈从文延误了返校日期。虽然,他曾写信去武汉大学,续假一个月,待到从湖南返回上海时,学校开学已颇有时日,已不便再去。沈从文只好留在上海,继续自己的写作。
八九月间,沈从文怀着对死难朋友的沉痛哀思,写下了长篇回忆散文《记胡也频》。在文章的结尾,沈从文写道:一个活人,倘若他愿意活下去,他应当想到,是这个人怎么样尽力来活,又为了些什么因缘而死去。他想到那些为理想而活复为理想而死去的事,他一定明白“镇定”是我们目下还活着的人一种能力,这能力若缺少时,却必需学习得到的。一个人他生来若就并不觉得他是为一己而存在,他认真的生活过来,他的死也只是他本身的结束,一个理想的损失,在那方面失去了,还适宜于在另一方面重新生长,儿女的感情不应当存在于友朋之间,因为纪念死者并不是一点眼泪。
我觉得,这个人假若死了,他的精神雄强处,比目下许多据说活着的人,还更像一个活人。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使我们像一个活人,是些什么事,这是我们应当了解的。文章写成后,沈从文拿给丁玲看,并对她说,“有什么不妥处,你就改吧。”开始,丁玲觉得沈从文“太主观”,及至付印时,丁玲仍保留了文稿原貌,并未修改。
1931年秋,沈从文应杨振声之邀,去山东青岛大学重执教鞭。其时,丁玲正主编左翼文学刊物《北斗》,她写信给沈从文,约他给《北斗》写稿。沈从文写了《黔小景》寄去,发表在该刊第一卷三期上。
1932年夏,沈从文去苏州看望张兆和时,曾顺便去上海看望丁玲。这时,丁玲已和曾担任过史沫特莱秘书的冯达同居。在沈从文最初印象里,冯达只是个“小白脸”,觉得他的气质与丁玲不相配,并猜想丁玲与他并不一定有真正的爱情。临别,他曾单独向丁玲问及此事,并说了自己的意见。丁玲向他作了解释,大意是:自己是过来人,已将此事看淡,只好如此,云云。
面对眼前的现实,沈从文想起人生的偶然与必然、人的主观愿望与现实可能的种种关系,一丝忧郁浮上心头。他想:爱的,谁不怀了一种期待?憎的,谁不极力回避?但所要的何尝是可以自然而然得到的,近在身边的又何尝不恰恰是这讨厌的?2
自此以后,直到丁玲被捕,再于1934年在报刊上复出后,沈从文去南京探望她为止,两人不仅没有再见面,同时也断绝了通讯联系。
注:1《记胡也频》,《沈从文文集》第9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年版。
2《记丁玲》,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