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旋转于死亡的铁磨下

作者:凌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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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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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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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0262字

船上所见无一事不使我觉得新奇。二十四只大船有时衔尾下滩,有时疏疏散散浮到那平潭里。两岸时时刻刻在一种变化中,把小小的村落,广大的竹林,黑色的悬岩,一一收入眼底。预备吃饭时,长潭中各把船只任意溜去,那份从容那份愉快、实在使人感动。摇橹时满江浮荡着歌声。我就看这些,听这些,把家中人暂时忘掉了。四天以后,我们的船编成一长排,停泊在辰州城下中南门的河岸专用码头边。


又过了两天,我们已驻扎在总爷巷一个旧参将衙门里,一份新的日子便开始了。1到沅陵(即辰州)后,沈岳焕被编入支队司令的卫队。卫队成员清一色头脑单纯、身体结实的小兵,大的年龄不过22岁,小的只有13。岁大家睡硬木板子垫砖头拼成的通铺,吃陈年糙米饭。早上起床号吹过不久就吹点名号,点名完毕就下操坪跑步。下午无事可做,便躺在遍铺上唱《大将南征》的军歌;领到枪后,就坐在太阳底下擦枪。有时支队司令出门会客,选派二三十人护卫,算作例外,每天如此周而复始。既然除了跑步、擦枪,就无事可做,沈岳焕免不了外出,到各处走动。或是到河街上看一路排着的无数小铺子,和满地摆着待售的各种有趣物件;或是跟着给团长管马的马夫,到朝阳门外大草坪上去放马;或是同营里三个小号兵,过城外河坝上去学吹号。


沈岳焕每天都不能忘怀的,是跑到城门洞里去吃汤圆。一到那里,便从卖汤圆的手中接过一碗汤圆,坐在一条长凳上,热气腾腾地往嘴里送。遇到本营军官从城门洞路过时,一面赶紧放下手里的土花碗,站起身来,一只手往帽檐边搁,一面口里含含糊糊喊“敬礼”。那样子极滑稽,常惹得那些平日在士兵面前故作威严的军官开心微笑。


此外,就是去南门码头,看沅江水而下驶上行的船只、木排。沅陵依山傍水,位于沅水中游,为来往于上游各县与常德、长沙之间各类船只必经的水码头。沈岳焕站在码头上,呆呆地看那些颜色鲜明,可装四五千桶桐油的洪江油船,平头大尾、船身异常结实的白河船,专运石灰、黑煤,样子极不中看的辰溪船,头尾高举,秀挺灵便的麻阳船,以及大得吓人的长方形木排,为一群精壮汉子各据一角,单挠击水,顺流而下。它们仿佛各有自己的性格和生命,在这条千里长河上竞争生存。有时,沈岳焕又从码头走上停泊在岸边的木排,一面点数借风帆上行的船只,一面听河面上响起的阵阵橹歌:“依来嗬吓!哟嗬吓!到了辰州不怕三洲险,哟呀!到了桃源不见滩,依嗬吓!”


那情景实在动人。在帆影橹歌中,沈岳焕便将心里思乡的淡淡哀愁忘去。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不久,沈岳焕因整理内务,得到了上司夸奖,加上从预备兵技术班学得的知识,被升为上士班长,不到一年,又由于字写得好闲时伏案练字的结果,在怀化升为上士司书,住书记处。因人小,被军中熟人、同事称作“身小师爷”。从1917年8月至1919年9月的两年多时间里,这位身小师爷便在由当时中国湘西特定历史条件结构而成的人生浪涛里浮沉。


这时,袁世凯已作完了他的百日皇帝在梦,全国声讨声里,忧愤死去。黎元洪、冯国璋继袁世凯之后相继执政,却无法号令“诸候”,全国各地大小军阀拥兵自立,借机扩充势力、争夺地盘,因而战争迭起。湘西地方势力也在沅陵组成了一个联合政府靖国联军第一军政府,集合了三派军事力量。一是由出任军政长的田应诏指挥的第一军,一是由出任民政长的张学济统率的第二军,一是由旅长卢焘率领的黔军一个旅。在沅陵常德之间,与联军对抗的,是驻兵常德,由冯玉祥率领的一个旅。双方各自保守原有地盘,互取守势,伺机而动。在湘西联军内部,又各有算计,常因防地分配发生磨擦。联军成分既复杂,人数也庞大。单是第一、二军,就有约10万人。各部分军队驻扎沅陵的,就有约两万人,而全城人口不过五千户!全靠各军联合组成的稽查处维持,方才免于战争。只是苦了沅陵的百姓。由于钞票发行过多,每天兑现时总有小孩和妇人被践踏而死。领米时,各部分军队为争先后,相互殴打伤人,也是极平常之事。这样一支庞大军队,一切军费开支全靠湘西20余县的弹丸之地供给,成了民众不堪忍受的沉重负担。常常是一个地方,黔军走了,第一军又来了;第一军走了,第二军又来了。来时派案、要钱;走时又是派案、要钱。所需不足,便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与民众之间势成水火。


沈岳焕所在第一支队,属张学济第二军指挥。到达沅陵后不久,联军首脑召开了一次会议,重新分配各军驻地。大约是因为沅陵驻兵太多,不堪维持,便决议除一部分留守防下游侵袭,其余分头去各县城驻防。于是,沈岳焕所属第一支队,被指派去芷江境内“清乡剿匪”。


队伍沿着沈岳焕上次下沅陵路线,乘小船溯流而上,四天后至高村上岸,再改变方向,步行三天至芷江所属东乡榆树湾。1上岸后第一天,队伍进入一条山谷狭径,路两边山头上长着密密的山竹。沈岳焕正随队默默行进,猛听得一声枪响,陡然一惊,队伍中立时有人惊呼“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顿时,队伍乱成一团,各人寻找地方隐蔽。待到不再见有动静,派人循枪响方向去搜寻,放枪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大家只好从死者身上卸下枪支,砍倒两根大竹,用绳子捆扎成担架,将死者抬着,一行人又上了路。第二天,队伍再次遭到当地人冷枪袭击,转眼间又倒下两个。有人朝天大骂娘,嚷着要“报仇”。大家咬牙切齿,恨恨不巳。


果然,一到榆树湾,队伍安排好住地,各乡团总就捆着送来了43个老实乡下人。于是,将人犯连夜过堂、打板子、画押、取手模,第二天一早就杀了27人,接着又杀了五个。以后便是成天捉人。被捉人犯,如果愿意出钱交纳捐款,便取保释放;无力交纳捐款,或仇家乡绅已暗***钱运动必须杀头的,就随便列上一款罪案拉出去砍头。既然“剿匪”就必须杀人,杀人又正可以弄钱,于是,一边鼓励乡绅团总抓对头仇人,一边再抓团总“吊肥羊”。又花钱雇本地人当侦探。每五天逢集赶场时,这侦探便在市集上人群里挤,指定谁是土匪派来的探子,就立即捉住,略加审讯后拖到赶集人来往较多的桥头,即刻砍头处死。在榆树湾驻扎期间,沈岳焕所属这支军队,先后杀了近2000人。1912年左右,一个姓黄的辰沅道尹,在这里杀过2000人,1916年,黔军司令王晓珊,在这里又杀了3000左右,为当地人留下了一笔结算不清的血帐。


四个月后,第一支队移防距榆树湾不远的怀化镇。先是怀化驻有黔军一个守备队,为争防地,双方前哨已经多次奉命相互开枪攻击,都企图用武力迫使对方让出防地。每次冲突结果,双方互有死伤。打了停,停了又打,两方头脑拿士兵的人命打赌。最后,守备队方面被迫撤出怀化。


一听说移防,各处营房附近便一片混乱。传事兵满头大汗在街上跑,副兵抱着许多长官要用的香烟跑,急着向乡绅辞行的师爷也跑;司务长从各杂货铺里急进急出,后面跟着一串杠各样杂物的火伙,银钱铺挤满兑现的士兵;一些小副兵站在街上嚼板栗花生,见到军官也懒得举手敬礼;营房前挤着向士兵讨女儿风流债、讨面账、点心账、酒账的人,到处响着各营连集合的号音,马嘶人喊,毫无头绪可寻。沈岳焕也像没头苍蝇似的,这里撞,那里钻,各处去凑热闹。


队伍终于开进了怀化镇。各家屋檐上已挂起大大小小的欢迎旗,路边看热闹的小孩大睁着眼睛,锤子里的生意人停下手里的活计,估量这新来的军队。这些因为没放枪就占领而感到无味的士兵,这时正用眼睛搜寻住家门户里的女人。沈岳焕正随队走着,前后忽然起了低声:“哟,啧啧!”


“老弟,对呀!”


“哥,回过头去,这边又是!”


“辫子货!”


“招架不来,我要昏了!”


“以前好他娘的守备队!”


“看,看!”一个士兵用手触了一下沈岳焕。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一个个小的白皙面庞缩到铺台下去了。这一瞥而得的印象,使沈岳焕对这些士兵起了莫名其妙的同情。


怀化是一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镇,沈岳焕随队住进本地的杨家祠堂,这一住便是一年零四个月。军队在这里无其他事可做,成天仍是“剿匪”杀人。在这一年多时间里,他们又杀了200多人。每次人犯抓来后,照例是先过堂,军法长坐当中,戴一副墨镜,一脸杀气。旁边坐一录事,低头录供。军法长先看团上禀帖,问过犯人年龄姓名,便突然生气,喝一声“不招就打!”于是在喊声中,那人被按倒在地,打了一百。然后再审。


“他们说你是土匪,不招我打死你!”


“冤枉,你们害我。”


“为什么他们不害我?”


“大老爷明鉴,真是冤枉。”


“冤枉冤枉,我看你就是个贼相,不招就再给我打!”“救命,大人!我实在是好人,团上害我!”


于是按倒再打。为逼出口供,他们用木棒打犯人脚上的螺丝骨,几下就敲出骨髓来。又用香火熏鼻子,烧胸脯,用铁棍上“地绷”,“啵”的一声将犯人的脚扳断。犯人受刑不过,便胡乱招出口供,任录事记在公文纸上。这时沈岳焕已是司书,每次过堂时,他都站在旁边,等候录事将记录交给自己整理,然后再交军法长存案。


过堂多在晚上,第二天便是杀人。一到杀人时,那些据说很有学问的副官、书记官、军法长,全都急匆匆跟着士兵跑去观看。刽子手一刀将人头砍下后,便拿刀大踏步走到集上各屠桌边,照规矩割肉,一次就可以得六七十斤肉。看热闹的军官、士兵回来后,照例是议论杀人:那汉子下跪姿势不对,做匪没有经验。若有经验,应该单腿下跪,有重伤便盘膝坐下。头落后才能仰天倒下,死后方能投生。连这点都不懂,单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算不得完全角色。……跪下地后必须伸长头颈梗刽子手一刀才砍得利索。……那刽子手好刀法,一刀一个,真有本领!也亏那死的将颈梗伸长,不是一个缩头乌龟……。


等到下一个人犯被处决,有了新的话题,他们便不再谈论先前的那个。每当听到他们的议论,沈岳焕心里就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杀了人,即刻就忘记了,被杀的家中大概不久也会忘记家里有人被杀的事。大家就这样活下来。虽然刽子手回营磨刀时,夜里总要买一百纸钱,为死者焚烧,也只是一种“规矩”。他联想起白天在街头见到的情景:几个士兵正从乡下归来,中间夹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挑着两颗人头。不用问,这人头照例必是这孩子父亲或叔伯的无疑。后面又是士兵,押着捆着的人犯,或挑着一担衣箱,牵一头耕牛……。想到这里,沈岳焕心里有点难过。可为什么难过,他却无法想得明白。


突然,在沈岳焕住处旁边建起关人犯的木栅栏,凡关这里的人犯,就交沈岳焕几个人看守。这些被关的人多是“肥猪”要逼着这些有钱人交出钱来。交出了指定的数目,被关的人就可以大摇大摆走路。这是军队不可少的一项出息。于是大富户抓了又抓小富户,直到无可再抓。也有为仇家陷害的。一天,这栅栏里关进一个年轻人。这个长得极英俊,为人又和气。被关押期间,他将家里带给他的板栗、红薯分送给沈岳焕等人吃,又会吹箫,能吹“娘送女”和其它各种各样曲子。当守兵弄来一只箫给他吹时,沈岳焕痴痴地听了半天。于是看守者与他有了一种亲近。他在家排行第二,大家便喊他作“二哥”,又从他口里得知了他被抓的缘由。他是被仇家陷害的。早先,他的祖母曾许配给仇家,后来毁了约,两家为这事打了一趟堡子,1各自死了许多子侄。仇家遵祖上遗训,要拿他报仇。既然有了交情,又事出冤枉,大家便替他到上司处说情。结果同意出100块“乐捐”放人,并答应让他回家稍作准备,就来队伍上当兵。谁知出去后第四天,就传来了坏消息:“二哥”回家后第三天晚上,来了几个脸上抹锅灰的人,将他从家里拖走。第二天在坳上就发现了他的尸体,手脚和头被砍下,挂在一株桐子树上,显然是仇家所为。这事很使沈岳焕伤心。


这事过了不久,队伍里又出了逃兵。一个姓罗的什长,拐了枪逃走,被抓获。因保证交出三支枪以赎其罪,得营长宽大处理,用铁镣锁脚,仍在营房里留住下来。那天晚上,他让一个火伙作陪,到外面园圃里大便。那火伙在园门口等了半天,见仍无动静,叫他也不答应,一想事情不妙,便大声喊了起来:


“逃脱骡子了,逃脱骡子了!”


营长得知消息,立即悬出300元赏格,派士兵分头去追。沈岳焕和一些士兵充作一路,拿了器械,点燃火把,向后山追去。他的心轻轻跳着,感到一种兴奋,怀了一份希冀。他不为赏格,因为赏格能否兑现实在难说;也不认为非把那逃兵抓住杀死不可,他与他丝毫没有仇怨。仿佛这是一场游戏,不必害怕有什么危险。逃兵脚上戴有铁镣,行动不便,自己这边人多,手上又持有随时可致人于死命的器械。他只感到,这逃兵如果由自己最先发现,一定是很有趣味的事。


但搜寻结果却让人失望,他们只得空手而归。可是,等他回到住处,就得知逃兵已在另一条路上被逮住。第二天,这逃兵就被杀了头。有三个士兵是这个逃兵的朋友,曾帮他逃走,也受到牵连。照规矩这三人也该死罪,营长却突然饶他们不死,只各打五百,送进牢里,算是“运气”好。


见自己身边这些人,死的猛不然就死去,活的又偶然活下来,沈岳焕感到了生死的莫测。他想起不久前,一个士兵半夜爬起来,砍了同班士兵七刀。到后问他为什么杀人,回答说:“他骂了我的娘。”这是一个可以成立的理由,大家都相信了。按照湘西人的习性,凡无缘无故将辱骂加在别人身上,是免不了要用血去洗刷的。而且,凡轮到死的,无论是“土匪”还是逃兵,临死前似乎都不感到多少痛苦。大家全相信死亡能否轮到自己头上,全都是“命”。明白死亡已派定到自己头上时,谁都不缺少那份镇定与从容。在这些人中,相信自己还不如对“运气”、“命”的信托。想到这些,沈岳焕觉得有一点什么堵得心里发慌。


赏格发下来了。捉住逃犯的一组,得三分之一,其余出了力的分三分之二。得了赏钱,大家又围在铺子上赌起了牌九。望着他们兴高采烈样子,沈岳焕心里起了一点怀疑:为什么营长出300块钱,一定要把那汉子捉回来?捉来就杀了,大家又拿这钱赌博,究竟又是为什么?他知道,一切都是“规矩”。既然是“规矩”,就勿须再加说明,也不必再问了。至于这“规矩”由谁作出,为什么要这样规定?谁也没想到要弄弄明白。沈岳焕想弄明白,却终于无法弄得明白。


大约是在驻防榆树湾时,沈岳焕和他的堂兄沈万林分到了一起。沈万林大沈岳焕七岁,在军队里任弁目,属少尉级。他之于沈岳焕,半是堂兄半是妈。沈岳焕的睡眠、饮食和其它一些琐事,均得到他的照料。每天早晨5点,他都照例去摇醒沈岳焕:“弟弟,点名了,快快,你听号音!”由于闲暇时间太多,沈岳焕有时也拿笔学写楷书,他便指导沈岳焕练字。他临过黄山谷的字帖,从他那里,沈岳焕知道了陆润庠、黄自元以外许多书法家的名字。


沈岳焕只羡慕他的那套少尉级军服,在那上面生出许多幻想。


平时,军队里官兵军阶的不平等,早已使沈岳焕感到了许多委屈。不消说士兵违犯军纪,轻则罚站,重点的,军官便不由分说按倒打屁股。就连上街,军官们穿着马靴,高视阔步,“柝柝”在街中心走,自己远远就得预备敬礼,待军官近身时,得赶紧向路旁一闪,霍的一个立正,将手举到帽檐边去。那些刚刚爬上去的司务长、副官一类,为体味刚升官的荣耀,尚能高兴亲切地回礼,若是那些“校”字号的,或骑马,或步行,或站正,眼睛总是看着前面的虚空,只当没有看见。即便回礼,手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挥挥。倘若他们遇见的比自己官阶更高些,或即刻跳下马,或闪到路边,动作敏捷,态度谦恭,举手行礼,一丝不苟。堂兄是少尉级,若能穿上这套黄色军服上街,虽仍免不了敬礼,至少也可以用获得的尊敬,将受到的屈辱拉平。


可是,沈万林总是认真地劝他:“一个弁目,没有读过书的人也能作,不值得你眼红。你应该作副官长和更像样一点的。发狠一点练字,将来会成名家的,不单是可以卖钱………。”


这话很对沈岳焕的胃口,从此发奋练字。每天空闲时,周围的人们,或是一面围着烤火,一面闲谈;或是打扑克、赌钱,各人口里咒爹骂娘;或是蒙头大睡,鼾声高低起伏……,沈岳焕总要伏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埋头练字。


沈岳焕刚从副兵升为司书时,书记官很瞧不起他,常常变着法子从沈岳焕工作中挑刺。事后,沈岳焕便去找堂兄叙说心里的委屈。每当这时,沈万林便赶紧用手掩住沈岳焕的口:


“弟弟,受点委屈要学会忍耐!”他咬着牙,极力掩饰自己为沈岳焕所抱的不平,“要自己努力!……”终于不能再说下去。两人相处一年后的一天,沈万林一早跑来向沈岳焕辞行,说是要押送600块军饷回凤凰。他极高兴地告诉沈岳焕,自己已用补发的欠薪,给母亲换了一只金戒指,给家里妻子打了一副金耳环。与他同行的,有陈士英兄弟二人和唐仁怀以及一位会赌钱的痞子副官,这次他已赢了400块钱回家。沈岳焕便托他带一个包袱回家,里面有不能再穿的衣物,以及每日临摹《云麾碑》积下的40多张大字。


沈万林走后第四天晚上,沈岳焕伏在秘书处桌子上抄写一份公函,译电处的译员正和一个姓文的秘书在旁边下棋。不久,一个传事兵送来一份电报稿交译员译出。译员接过电报稿看了一遍,忽然用手搔着头,脸上即刻变了颜色。这时,正巧副官长走了进来。译员突然叫道,“副官长,他们全完了!”接着,他抓起电报稿,结结巴巴念道:“辰州,司令鉴:五日来差……万林等行至马鞍山为匪杀毙。二人死,一重伤。匪即其同伴陈士英兄弟,已请防军缉,特闻波叩。”


第二天,消息来得更确切。沈万林和唐仁怀当即就断了气,重伤的是痞子副官。凶手是陈士英兄弟二人。


原来,陈士英兄弟与痞子副官有仇,商定在路上找机会报复。他们平时与沈万林关系不坏,起初还曾在沈万林处作过客。由于担心沈万林告发,就下狠心将其一并了结。结果,两个作陪的死去,仇人反到获救。后来,沈万林带给母亲和妻子的金饰,成了自己的殓葬费。沈岳焕托他带回家的40多张大字,母亲怕见物伤心,终于也全烧掉了。


听到堂兄死讯,沈岳焕极其伤心。吃饭时,他跑到副司令官面前,大哭着请求立即捉拿凶手报仇。然而,人死终究不能复生,堂兄那熟悉的身影和他所给予的温情,只能长留在沈岳焕的记忆里了。


这时,湘西联合政府内部,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重要变化。起初,第一军由田应诏节制。此人治军无方,并且不思整军经武,却花了许多钱在凤凰傍河修了一座新式花园,以纪念他的母亲,常常与幕僚在花园里饮酒赋诗。而张学济第二军实力尚厚,故沈岳焕所属第一支队尚能占领芷江东乡一带有优势地位的防地。此时,田应诏已将第一军指挥权交给了手下一位团长陈渠珍。陈渠珍读过不少书,头脑新,能干聪明,接手第一军指挥后,力图自强,军力大有振作。而第二军由于内部成份复杂,无力团结,张学济又在军事、财政两方面面临重重困难,而第一支队“清乡剿匪”,又只知道杀人,在地方上声誉极坏。1919年底,陈渠珍率部从麻阳开过,直逼怀化。第二军感到极大压力,又无力抵抗,便不得不退出芷江一带防地,向沅陵方面撤退。


这次撤退与上次移防怀化时情形自又不同。官兵上下一片惊慌,时时感到身后有人追来。怀化镇除了祠堂和庙门,街上各样铺子和住家大门,都紧紧关闭起来。警察不敢再站岗执勤。团防局的山炮,已经移到局门前安放。街上急匆匆走的都是兵。此时,他们思想出奇地一致,见到任何一点值钱的东西,就顺手捞走;脸上交织着既凶恶、贪婪,又盲目、恐慌的神情,全身关节不由自主地起着痉挛。


其时正值严冬,天上飞着鹅毛大雪。沈岳焕同其他士兵一样,用棕衣包裹了双脚,在雪地里跋涉。匆匆赶到河边,匆匆上船,浮到河面上。五天后,第一支队又回到了沅陵。到沅陵后,第二军仍然呆不住,于是以“援川”名义,开到川东、鄂西一带就食。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年关已过,春天过去又是夏天。可是,第二军的日子却不好过,一到川边便与当地民众接了火。8月间,队伍开到鄂西来凤,又与当地“神兵”和民兵发生冲突。一个早上,来凤的“神兵”和民兵乘第二军官兵熟睡之际,手持斧头、菜刀、锄头,潮水般涌入兵营。全军除一个团先行过龙山布防外,自参谋长、秘书长、军法长、旅长、团长、营长以下官兵,全数被杀毙。这支杀人以万千计的军队,终于没能逃脱命定的厄运。


队伍开拔时,沈岳焕因人小,和20多个老弱病残官兵,在沅陵留守,办点后勤杂事,终于在这场劫难中死里逃生。


第二军既然已经覆灭,留守处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1920年9月,在得到军队覆灭消息的五天后,沈岳焕领了遣散费和随身护照,回到了凤凰家里。


后来,他回忆这一段行伍生活时说:我呢,一事无成,军队里这里那里转着圈子,但张起眼睛,看那些同道朋友,一个两个在光头子弹下丧失了生命,在别人的呐喊声里就让自己逃下来;在我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人一样的作出可笑的神气逃去。自己跑,看人家跑,两者的循环,使我对人生感到极端的疲倦,然而还是转,还是转!1沈岳焕刚刚独自走进人生,就置身于一个非理性的世界,生命全在死亡的铁磨下旋转,生与死全是那样突然。全不由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人们自己作主,他们也不曾想到要自己作主。他们的理性世界一片荒芜。死的无声死去,活下来的,就那样昏天黑地活着。被杀的十分愚昧,杀人者也极其愚蠢。不明不白地杀人,又不明不白被人杀。然而,在当时,他们(包括沈岳焕在内)全认为这一切只是“照习惯办事”,“十分近情合理”。到沈岳焕意识到这是“许多人类作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应当是几年以后的事。然而,这一份血的经验搀入到他的生命里,再也无法抹掉了。